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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毓生 | 看张老师打拳

 老鄧子 2020-07-22
 

张老师打拳,打的是太极拳。说来惭愧,我没有学过武术,也不会打太极拳,对于太极拳的一点可怜的知识,全是来自于金庸的小说《倚天屠龙记》。那是第二十四章“太极初传柔克刚”,写武当祖师张三丰闭关十八个月,创建了太极拳和太极剑,并立即传给一代新人张无忌,大显神威。这一章有关太极拳给我留下了三点印象:第一,太极拳是张三丰创建的。第二,太极拳是闭关时想出来的,标准的“闭门造车”。武侠小说中的所谓“闭关”,是闭门专心思考,防止被人打扰,不是我以前认为的双腿盘坐,凝神运气,修炼内功。想来为创太极拳,张三丰在那屋子里肯定是边想边比划,说不定还要用笔一招一招记下来,是一场极其艰苦的脑力劳动。闭关之人必须等到一套武功方方面面都构想得很周到很完美了,也就是说“大功告成”了,才可出关见人。张三丰创建太极拳显然也是这么做的。第三,太极拳有《易经》中“太极图”的影子。太极拳在运行中以画圈为主,无始无终,绵绵不绝,以虚御实,以静制动,是一门上乘武功。为了展示这一上乘,亏金庸想得出,他让张无忌在危难之时,从张三丰那儿现学现用,把这一武功的完美展示得淋漓尽致。当然,这些都只是小说书中所写的,现实生活中是否如此,自当别论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太极拳传承到现在,它在武侠小说中的武打功能已不复存在,倒是它通经活络的健身功能得到了发扬光大。早晨或傍晚,在公园,在广场,在路边,经常看到有人在打太极拳,有时是一两个人,有时是一群人,神定气闲,从容优雅。因而在不知不觉中,太极拳又显现出了它的第三个功能:观赏性。由于这一观赏性,现在许多大型娱乐节目中,就常有集体打太极拳的表演,蔚为壮观。但我更喜欢看张老师一个人打太极拳,因为在他打的过程中,我不仅看到了形,而且还看到了意,看到了宁静致远,看到了海阔天空。


张老师打太极拳,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早年他身体棒棒的,爱好古文,教材中的佳作背了一篇又一篇;爱好书法,王羲之的字帖临了一遍又一遍,唯独太极拳在那遥远的地方。他背《兰亭集序》《前赤壁赋》,我泼冷水,说这些文章多含文人的失意情感,叹人生苦短,悲世事无常,跟我们学生的青春飞扬对接不上,把人都读傻了,不背也罢。他临摹碑帖,我又泼冷水,说字写得可以就行了,现在有电脑,什么样的字体都有,备课写文章很方便。可他爱好的热度太高,我这些泼上去的冷水很快就被蒸发了。他把背古文临碑帖看成了天下第一美事。自然,美事不能没有美酒,背书临帖之余,他李太白的美酒也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支教泗洪归来,就带回了不少优质双沟大曲。或许因为张三丰、张无忌打拳喝酒俱佳,张老师一脉相承,不能有酒无拳,所以酒酣耳热之际,不觉那遥远的太极拳已与他渐行渐近。终于有一天,张老师发现自己的胃出了毛病,惊吓之下,百般求医,万般求药,终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冥冥之中,太极拳笑眯眯走到他面前,他们立即热烈地拥抱了。为了治病,张老师打太极拳极其认真执着,每天早一次晚一次,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我怀疑太极拳的功效,就借用汪曾祺散文《金岳霖先生》中的句子,又泼了一次冷水:“论太极拳和胃的关系,结论是没有关系。”他知道我是在鼓励他去看医生,毫不生气,仍坚持打他的太极拳。哪知打着打着,他胃不疼了,脸也红润起来了,居然又能喝酒了。这可大长了他的威风,也大长了太极拳的威风。因此现在退休了,我和他难得见一次面,他都见缝插针地劝我打太极拳,大说打太极拳的好处。我感动之下,面对他真诚的眼睛,竟也有几次心动,我要不要打太极拳呢?


还是先谈看张老师打太极拳。在我眼里,张老师打太极拳分两个阶段:前期的治病阶段和后期的保健娱乐阶段。在前期,因为要和病魔作斗争,他打拳时表情极严肃,严肃得有点紧张,有点像做仪式。为了击败病魔,他引、按、推、拉,一招一式都很到位,生怕病魔在不到位的空隙中喘息逃脱。结果这过分的认真,反而使得他的拳势有棱有角,显得凝滞呆板。但他顾不上了,只是一个劲地打、打、打,常常一个早上就打好几遍,一直打到头冒热气身出汗。每每看到他这样,我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他这是在用生命和病魔搏斗。在后期,因为百病皆除,不再具有强烈的目的性,他打拳明显变得轻松了,甚至打出了跟前期完全相反的样儿。他面带微笑,手臂舒展,腿脚呼应,挥洒之间,尽管有的姿势不够准确,但绝对是流畅的、灵动的、自然的。他说这是得意忘形。我想到张三丰也曾叫张无忌把招式全忘掉,赞他打出了太极拳的真谛。我说,打太极拳时,拳随气动,气跟意走,道法自然,千变万化,张三丰当年应该就是这样设计的。我还说,金庸写了“太极初传柔克刚”,显示了太极拳武打的威风,他可以对应着写一篇“太极后学健身强”,强调一下太极拳的健身功用:话说二十世纪末期,太极拳传到张三丰、张无忌的后人张某某手中,其时张某某正身患胃病……等等等。他听了哈哈大笑。


张老师打拳,一般都是在高邮师范的校园里。那儿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苍劲苍郁,相守相望,是校园的中心景点。张老师在那树下打拳,可以说是风景中的风景。半个月前的一天早晨,我可能是萌发了打太极拳的念想,亦或是想再看看张老师打拳,也来到了那两棵银杏树下。张老师看到我,高兴得脸上漾满笑意:“来了?”

我点点头:“来了。”

“我先打趟拳。”

“行,先看你打拳。”


张老师目中再无我,双手下垂,凝神屏气,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世界刹那间静寂下来。初升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他仿佛站成了一棵树,一棵雷击不动、风吹不倒的树。忽然,树自己动了,树枝摇曳,太极拳的招式源源流出,野马分鬃、白鹤亮翅、搂膝拗步、手挥琵琶……一招接一招,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一会儿觉得他是在锻炼自己的身心,有一股强劲的热流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循环往复,上下游走,荡涤着细菌病毒,也荡涤着尘世杂念;一会儿又觉得他是在和外边的世界沟通交流,在和我对话,和银杏树对话,和蓝天、白云、太阳对话。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我闻到了花香,听到了琴音,看到了青山绿水、红霞满天。一只白鹤从遥远的天际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在我的头顶翱翔,盘旋,突然一声长鸣,又冲天而去。再看张老师,一套太极拳已经打完,仍微笑伫立,闭目遐思,沉醉其中。我轻声鼓掌,他满面红光地走到我面前问:“怎么样,还行吧?”

“出神入化,打出了仙气。”我由衷赞道。

“跟我一起打太极拳吧!”张老师的热忱溢于言表。


我突然觉得张老师打拳,形神兼备,非一日之功,不是人人都能打出这个境界的。我一个俗人,杂务缠身,没那个毅力,也没那个悟性,还是老老实实做个看客比较好。

“高山流水,钟子期也没抚琴呀!”我婉答。

张老师颔首而笑:“高山流水,高山流水……好啊!”

真想不到,我不打太极拳,竟在太极拳上和张老师成了知音。

张老师,年古稀,泰州人氏,早年插队高邮务农,后入扬州师院学习,入高邮师范教书,现退休在家,打拳习字读古文,整个一闲云野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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