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黄石文坛]张贤亮:寻根西塞的“精神贵族”/吕永超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吕永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1985年创作至今,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评论、舞台剧本、电影剧本等作品4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机》《红绳索,黑绳索》,中篇小说集《什么都别说》,散文随笔集《灵魂呓语》《岁月凭证》《游食笔谭》《舌尖上的美味》《谷子里的村庄》等。编剧的电影《刘伦堂》已在全国播出。小说、散文多次被收入等多种选本。曾获得全国冰心散文奖、首届蒲松林散文一等奖、当代散文奖、全国戏剧文化奖大型剧本奖、首届黄石文艺奖等。

《读柯尔山》(组诗)


       张贤亮于我而言,从不遥远。30年前读他的《绿化树》、《灵与肉》时,那种被打动的感觉,此刻依然清晰地围绕着我:关于饥饿,关于爱情,在荒凉中透出的绿意、诗情和温暖,今天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

  张贤亮于我而言,本来就不遥远。他的曾祖张康年坟茔和墓碑就在与我们朝夕相伴的西塞山半山腰。1999年8月27日,他寻根问祖到了这里,留下了他的足迹和朗朗的笑声……

曾祖父葬在西塞山

   

  2008年9月底,我买了一本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张贤亮散文精选集》。这本书里有篇《老照片》,表达了张贤亮寻找自己根脉的强烈愿望。

  1994年,张贤亮受邀参加武汉图书展览会,抽空请他的好友、湖北作协副主席刘富道,领他“寻根”。他的外祖父与清末的江夏有关联,是最后一任江夏县知县,他的母亲出生在县衙内。岁月递进,江夏府随时光消逝得无踪无影,寻找未果。后来,刘富道写了一篇陪同张贤亮寻根的短文《张贤亮寻根》,刊登在1995年7月9日《黄石日报·星期天》上。

  有意思的是,居住在黄石西塞山乡道士洑村一组的张庆平,读到富道先生的短文,“依嘿”一声,他明白这个名响中国的大作家张贤亮,就是未出五服的本家叔叔。具体地说,张庆平的父亲张贤才与张贤亮是堂兄弟关系,共有同一个曾祖父、曾祖母。

  确信无疑。

  张贤亮曾祖父曾祖母坟茔我去拜谒过。在西塞山半山腰草丛中,一块墓碑掩没其中,一边是“清封武功将军显考张公讳康年号省垒之墓”,一边是“皇清诰封恭人原配张母章老恭人之墓”,竖排,字写得漂亮,在潇洒中不失威严,在威严中凸显敦厚,是一种真正的书法,与张康年的身份似乎很相称。

  西塞山不是张康年的祖坟山,他的祖茔在江苏省盱眙县古桑树乡。在有着根深蒂固宗法观念的旧中国,埋骨需选桑梓地。但张公偏偏有违古训,看中了西塞山。

  当然,他有资格踞守着这块坟地。他曾担任过长江水师的军官,被封为“武功将军”,连他夫人也是“皇清诰封恭人”。

  太平天国革命爆发后,长江流域成为太平军与清军反复鏖战的战区。整个长江水道无一不悬挂着湘军的旗帜。“湘旗”飘飘,“满旗”惶惶。

  在数次争辩、较量中,同治7年(公元1868年),长江水师以湘军为班底,正式成为国家经制之师,按照绿营建制,分段巡缉江面,查拿走私,缉捕盗贼,保护商旅,担负长江治安之责。从巴河到武穴江段,以西塞山分界,上为汉阳镇右营,营在巴河;下为汉阳镇前营,营在田家镇。张康年曾先后任过长江水师田家镇营前哨一队千总、后哨守备与管带等职,官从五品,官级相当于如今的厅级。道士洑是他经常落脚之地,在清朝,这里是繁华商埠,比起田家镇来,这里起居方便、通联快捷。他就把家安在这里。

  张康年的家越来越趋于道士洑镇这个群体性的互渗,他就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了。若干年后,生命之灯熄灭在这里,尸骨就埋葬在西塞山。 

张贤亮的“湖北黄石人”一说

   

  1889年生于道士洑的张树铭,是张康年的第五个儿子,号鼎丞。张康年很有远见,将张树铭送进新式的以培养政治人才为目标的安徽法政学堂。毕业后,张树铭远渡重洋,先后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华盛顿大学学习法律和政治,获得法学硕士学位。在日本东京,他更名为张铭,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

  1911年武昌起义时张铭任湖北都督府外交秘书、外交部参事,1913年任驻美公使馆参赞,1917年任总统府外交秘书,1920年任安徽天长县知事(即县长),后历任安徽省政府全省水利局局长、外交部参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议等职。1955年任上海文史馆馆员,一直活到1977年去世,享年88岁。

  上面这些文字事关个人履历部分,是安庆市根亲文化研究会执行会长、中国人民大学张全海博士所说。有人说,张铭曾担任过大冶县县长一职。但是,张博士没有提到此事。 

  县长为一县之最高行政长官。假如张铭有“曾担任过大冶县县长”这段履历,我相信张博士不会疏漏。实际上,我翻阅了1990年版《大冶县志》,载录其中的民国大冶县县长名单,只有“张明”而非“张铭”,且“张明”排在首位。“名”“铭”同音,此“名”非彼“铭”。民国元年是1912年,张铭23岁,在湖北都督府为官。可见,张铭“曾担任过大冶县县长”是误读。

  然而,张贤亮在《老照片》中写道:“1985年我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应邀出席芝加哥大学举办的一次文学座谈会,中午饭后参观了大学图书馆……我随手抽出一本民国时期编的《中国名人录》,在张姓一栏里查到我祖父的辞条,我祖父张铭,号鼎丞,就是照片中靠右的年长者。但辞条下却注明他是湖北黄石人……那天中午我一连翻阅了四五本不同的民国名人录,在祖父的辞条中,籍贯全注的是湖北,这么说来,我的祖籍应该是湖北了?”

  这个诘问,吐纳了张贤亮的心事:他不认可祖籍是湖北这件事。

  本来,他的祖籍就不在湖北,他的曾祖张康年在宣统元年修订的家谱中,开宗明义他们张姓家族是“盱眙支派”,世居“盱眙南乡古桑树张家庄”。

  不过,让人云里雾里,倒是张贤亮先生所言的“民国时期编的《中国名人录》”,且一会儿“辞条下却注明他是湖北黄石人”,一会儿“在祖父的辞条中,籍贯全注的是湖北”。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明白《中国名人录》。这是由上海密勒氏评论报发行、中英文混排,记载当时社会各个领域的知名人士,均附有照片的一本工具书。密勒氏评论报是美侨在上海出版的英文周刊,1917年为密氏创办,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停刊,抗战胜利后复刊,1950年起改为月刊,1953年停办。从我掌握的资料看,1931年、1936年均出版了《中国名人录》,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一年或几年编辑一本?

  仔细想想,张贤亮先生的“湖北黄石人”一说,也许是笔误,也许是用今日之“黄石”替换旧时的“大冶”亦或“道士洑”。

祖父张铭专程到西塞山扫墓

   

  其实,民国年间有一次成立“黄石市”的绝好机会。1946年,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华钢筹备处在上报给行政院的《黄石市市政建筑纲要》中提出:“拟将黄石港、石灰窑改组为市,并命名为黄石市。”这份《纲要》中规划的市政建设规模,即市区人口规模、道路规划和路幅宽度、行政区域的规划等,都与现今黄石市的惊人相似。然而,国民党收拾残局心力不足,哪来精力将黄石港、石灰窑改组为黄石市?《纲要》是美妙的,却无法落实终成一纸空文,有识之士良苦用心付之东流。不过,此事“雷声”挺大,敏锐的记者或许知道。但不争的事实是:民国年间,“黄石”还没有出生,那时有西塞山、道士洑,均为大冶辖地。

  《中国名人录》的编辑是美国人,很难一一核实入编者,把张贤亮祖父张铭的籍贯注为“湖北”不足为奇,毕竟张铭出生在湖北的道士洑,毕竟他出道之初在湖北都督府任职了。或者编辑误将《纲要》之设想当成事实,注为“湖北黄石”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张贤亮的祖父张铭“顽固地坚持自己家门是盱眙人氏”,意想不到的是,1957年,这位倔强的老人79岁高龄还跋涉千里,专程到西塞山扫过墓;临终遗嘱,竟然要把自己的遗骨安葬在西塞山父母的身旁。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他在台湾的妹妹祖葆返回大陆探亲,遵他遗命,将其骨殖移葬到西塞山,了却了心愿。

  “生前未尽孝,死后伴左右”。一个人一辈子有无数个选择,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父母。因此,张铭没有把自己的入土之地选在常领风气之先的上海,也没有选在民风古朴的祖籍地张家庄,而是他的出生地、父母的安葬地——黄石的西塞山。

  这就对了。张康年的身旁不能少了儿子张铭。少了他,也就构不成传承的链条。现在够了,一边是父母,工作于斯、安息于斯,一边是儿子,出生于斯、陪伴于斯。都在望着长江,年年岁岁、日日夜夜……

   

父亲任张学良英文秘书

   

  张贤亮的父亲张国珍,是张铭的长子,从小跟随父亲辗转南北,到过许多地方。中学毕业后,父亲送他到著名学府哈佛大学商学院深造。“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美国,一腔热血的张国珍不顾父亲的反对,中断学业,回国参战。

  1985年,张贤亮在哈佛大学讲演的开场白中说到:“30年代初期,我父亲曾在这条查尔斯河畔漫步。当时,抗日的烽火已经弥漫了中国,我父亲在几次漫步之后,终于毅然地放弃了在哈佛商学院就读的机会,回到祖国参加了抗日战争。”

  回国后,张学良聘请他为英文秘书。张贤亮的母亲陈勤宜年轻时在燕京大学读家政专业,绝对的美人儿,与张国珍结婚后几个月,丈夫就随张学良回到了西安,而她已经有了身孕。“西安事变”爆发,国共开始第二次合作,言而无信的蒋介石囚禁了张学良,张国珍一怒之下弃政从商。

  张国珍善于交际,与许多国民党党政要员包括戴笠在内的特务头子都有密切的联系,经常在一起狎游。他凭借在官场上广泛的人脉,在上海、北京等地开工厂、办公司,大把大把地捞钱,挥金如土,

  1949年5月,上海解放。百万军民走上街头举行盛大的游行,在黄浦江的码头,乘船离开上海的商人,纷纷登上了甲板,而此时张贤亮的父亲却坚决地留了下来。1951年去世。 

  张国珍的人生轨迹与西塞山、道士洑没有交集。他短暂的一生,驮着背着,行走在波士顿查尔斯河畔、行走在华夏文明发祥地西安、行走在官场、商海,走出一条买办资本家的人生之路。 

   

浸淫在血骨里的“贵族精神”

          

  张贤亮的故事,浓缩起来线条比较清晰,19岁从北京移民,落脚在宁夏贺兰县通义乡的黄河滩边;1957年底,已当上甘肃省干部文化学校语文教员的张贤亮因发表《大风歌》被打成“右派”,投入监狱、劳改农场,开始了长达22年的劳改生涯。

  此后的22年,贯穿了张贤亮的22岁到44岁,最年富力强的年华,他在西湖农场和南梁农场之间辗转,前者是劳改,后者是劳动。名义不同,自由度不同,但工作内容大同小异。他历经种种磨难,备偿人间艰辛,但从来没有绝望过。没有别的书读,他20多年如一日翻来复去地苦读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三卷《资本论》早已烂熟于心,从中汲取文化与思想的滋养,也许为他后来创业成功奠定了基础。

  1979年9月,他获得平反,重新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以小说开创新的人生,写下了《灵与肉》、《邢老汉和狗的故事》、《肖尔布拉克》、《浪漫的黑炮》、《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我的菩提树》等20余部小说,其中有9部小说被搬上银幕,作品被翻译成27种文字在世界许多国家发行。

  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张贤亮在新时期文坛创作了多个第一:第一个写性,《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突破“性禁区”的小说;第一个写饥饿,《绿化树》男主人公拿废罐头盒盛稀饭,利用炊事员的视觉误差,每次可以多得一些稀饭的细节举世罕见;第一个写早恋,《早安,朋友》出版后很多教师强烈抗议,作品一时间被搁置而暂未发行;第一个写劳改队,他人生最好的时光都在劳改、管制、监禁中度过,但他却能把苦难变得芬芳,把伤痕变得美丽;第一个写城市改革,《男人的风格》再现了各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和道德风貌。

  1936年12月生于南京狮子桥旁梅溪山庄别墅的张贤亮,不止一次地说,给他一生带来最大影响的并非长达22年的劳改生活,而是他绝对“贵族”的童年经历。

  张贤亮出于官僚贵族家庭,从小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中学时广泛接触俄罗斯文学和法国文学作品,这就在他内心植下了高贵的火种,这火种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燃烧成了一种巨大的精神信念。这种精神信念无疑就是浸淫在知识分子血骨里的那种“贵族精神”。

  无怪乎,在他后期的散文随笔和访谈中,不止一次地写到谈到雨果最后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九三年》中的一个细节——那个火场逃难的贵族,折返回去施救农户的小孩,来证明贵族的气节。“有的贵族虽然失去了财富,但不会失去贵族的气度”。

  我忽然明白,张贤亮身上的矛盾和复杂性,不仅在作品里,也存在于真实的人生中。生存的现实与理想的精神世界,在他心里一直处于对峙状态。吃够了时代的苦,他当然懂得趋利避害、顺势而为,成为实用主义者,可潜藏的、他常常炫耀的“贵族精神”那根傲骨,却又不能轻易拔掉。

  1993年,年近60岁张贤亮在“贵族精神”的驱使下,开始新的创业,构造他更加立体的文学作品——镇北堡西部影城、老银川一条街。当他在文坛极盛时期华丽转身开始从商,许多粉丝和文化人士都表示不解。他淡淡一笑,名曰“出卖荒凉”。其实西部影视城也是一部文学著作,它充满了奇巧的构思和深刻的思想,在朴实与荒凉中,隐隐透出一丝江南的婉约与灵秀。如今即使他已离去,在那里你依然可以与他对话,聆听他的思想和经历,就如同读他的作品。

   

1999年8月27日回西塞山寻祖

   

  “精神贵族”之张贤亮,与安庆渊源深厚,但他没有到过他母亲的祖籍望江和他祖父工作过的地方安庆。安庆人说,这是极大的遗憾。

  “精神贵族”之张贤亮与黄石的西塞山、道士洑有断不了的情缘,但没有留下遗憾,他终归是来了。

  1999年8月,湖北电视台《往事》栏目邀请张贤亮先生作嘉宾。闲暇时,他提出去黄石的西塞山寻祖。电视台的朋友来电话,请黄石市作家柯秉刚促成此事。柯时任黄石市政府办调研员,鼎立而为。

  8月27日,张贤亮驱车到了西塞山乡道士洑村,并很快通过熟人找来了与他同宗的年轻人张庆平。叔侄第一次相见,有道不完的家常。而后,在张庆平带领下,在西塞山半山腰青草丛中,张贤亮看到他的曾祖张康年的墓碑。他立马虔诚地弯下腰去,用手轻轻地拂摸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曾祖的墓碑,也是他笫一次亲身和黄石的祖辈、亲人联系上。张先生对西塞山情有独钟,当他围着山脚转了大半个圈后,饶有兴趣地说:“按堪舆学观点,西塞山的确是一处风水宝地!”下山后,也是分手时,他嘱咐张庆平,要管好曾祖父的坟茔。庆平则请他放心:“养儿孙,守坟墩,这是我们孙辈的本分!”

  如今,张贤亮没睡在西塞山,而是睡在镇北堡西部影城,那里有他的“坟墩”。

  “坟墩”的石头上刻着6个字:“他来了,又走了。”这是他交代给儿子写到他墓碑上的话,也是他留给世人的告别语。

  前半句,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当年将他打成“右派”的诗歌《大风歌》的开头“我来了”,那可是他人生第一次亮相;

  后半句,似乎是对他极力崇尚的“贵族精神”作了最精短的阐释,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话别。

   

附录:

   

  在我的笔记中,关于《绿化树》还有这样一段“睡坟墩”的摘抄:“我很早就对死有一种莫名的迷恋,和酷爱生一样酷爱死。因为那是一个我活着永远不能知道,并且也是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永恒的谜就是永恒的诱惑。”张贤亮在其作品中幻想了无数遍的永恒的东西,终于敞开怀抱接纳了他。我相信,睡在“坟墩”里的他真地进入了天堂。他说过“超越自己就是天堂”,而他是一个真正超越了自己的人。

  人世间,再无寻根西塞的“精神贵族”张贤亮。

  他获得了另一种快乐,成为理想中的那个自己。  


原载 2015年7月24日《东楚晚报》第28、29版“东楚地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