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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文坛]​史宏友的散文《伴我念完初小的老黄牛》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史宏友:湖北麻城人,1977年毕业于华师黄石分院(今湖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与查代文等人同班同学。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在《语文教学与研究》、《语数外》等刊物教学、教育论文多篇,出版教育专著《高中生成才与成人》。 

伴我念完初小的老黄牛

小时候,我曾经一边放牛,一边上学,父亲规定,以放牛为主。  

我们塆叫史家洼,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塆子,那时候就有一百多户人家,近500口人,加上旁边一个查姓的小塆子,就是一个生产大队。1958年,在当时办夜校、办扫盲班、普及初小教育的热浪中,我们大队在祠堂里办了一所小学,招收一年级学生。那年月,能上学的孩子很少,绝大多数小孩要在家玩帮衬着父母。现在学校办到家门口了,好家伙,一下子就招收学生60多人,有好几对是兄弟、姐妹同班上学的,所以,学生的年龄差别也很大。当时,我已经9周岁了,其中年纪最小的比我小4岁,最大的是一位女生,快满14周岁了。还真逗,我的学名就是这位女生和老师一起给取的。  

祠堂,是孩子们的乐园。特别是夏秋季节,白天,大家在堂廊的地上划棋盘下棋,什么对角棋、田字棋等等,既凉快舒适,又无拘无束;晚上,在里面爬柱子、翻倒楼、捉迷藏,尽情地玩耍。对里面的一砖一柱、一房一楼那是再熟悉不过了。但是第一天在这里上学,感觉就是不一样,不仅新鲜,还觉得有几分陌生,还有几分神秘的感觉。坐在教室里,心情特别爽,感到这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可以随便跑来跑去的祠堂了,而是非常神圣的学习、求知的天堂了。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给学生讲课结束后,就让学生读课文。突然,他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你还没有学名。我只知道你的别名,你的小名叫什么?”我的小名?大家都叫我的别名,除了我的父母亲,就是我的两个哥哥恐怕也叫不上来。我犹豫了一下,说:“自书。我爷爷给我取的。”还没等老师开口,就响起了一个又尖又脆女高音:“不好听。”接着随口说了一个名字。  

这一下,祠堂里就像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他们说出的名字,好多已经被人使用,其中有的人已经死了,更多的是根本不能用作人名,什么希奇古怪的字眼都有,笑死人了。教室里也乱作一团。         一群孩子能取出什么好名子来,还是那个年龄最大的女生说:“他是‘宏’字辈的,就叫宏友吧,朋友的‘友’,多好听。”可是老师说:“还是用有无的‘有’好些。”从此刻起,我就有了学名——史宏有。  

我的启蒙老师史开连,出身黄埔军校第七期。后来我读《易经》,其中有一卦名为“大有”,才悟到老师改“友”为“有”的因由了。然而,阴错阳差,上小学二年级时,班主任老师对我成绩单上的“有”字视而不见,又随手写成了“友”。于是,这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我是插班生。  

其实,几乎是老师把我从我父母的手中生拉硬拽到学校里来的。因为我们兄妹多,生活很困难。大哥是屡次从学校跑回家的,二哥已经在上学,我如果再上学,家里实在难以负担,所以,我必须放牛挣工分帮衬家里。后来,我父亲架不住老师一而再三而三的上门劝说,才答应让我上学。但父亲却向老师提出一个特殊要求:我必须一边放牛,一边上学,以放牛为主;有空就上学,上学不耽误放牛。老师无奈,竟答应了。所以,我这个插班生受优待。教室里,只要报告老师,我可以随进随出;除语文、数学之外,其余的课可以不上;有时候还可以不写作业,老师对我的要求十分宽松。  

我在课堂里上课的时间很少很少。缺课了,或者老师给我补,或者成绩好的同学给我讲。整个一年级期间,究竟有多少次课从头到尾完整的坐在教室里,可以数得清楚。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启蒙老师就把我的情况向初级小学的校长作了全面的介绍,校长又介绍给班主任。所以,我一直是班上的一个最特殊的学生。  

当然,自从上二年级以后,我的在校学习时间逐渐多一些。全家总动员,帮我坚持上学。枯草的冬季和无青草的初春,父亲几乎包揽了给牛喂稻草以及定时牵牛喝水等事务,其他人只要有可能就顶替我放牛,决不耽误我上学。当时,我特别喜欢两种情况,一是下雨天,因为下雨天母亲就可以替我放牛让我去上学;再就是农忙季节,因为牛要犁田耙田,我又有更多的时间上学了。虽然上学了,但是,我主要还是一个放牛娃。每天早上,天刚放亮我就起床去放牛,总要让牛吃得饱饱的,肚子胀的鼓鼓囊囊的才回家。匆匆吃过早饭就去学校。在学校上完一节课,最多两节课以后,又背着书包去放牛。下午上完一、二节课以后放牛,天不黑不回家。每到农忙季节,上学的时间虽然有了保证,但是吃饭却成了大问题。每当用牛的人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得提前到田头等候放牛,等到用牛的人上工以后,我才能回家吃饭,所以上学经常迟到。最为困难的是到离我们塆北面三里以外的林寨大堰边去放牛,途中要经过两个小塆子,那里,我们生产队有13亩多水田。家、学校、大堰,三地相距三华里许,几乎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估摸着要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我就提前从学校到林寨大堰去放牛,用牛的人就回家吃饭。然后,他从我家把我的午饭带去,我就边吃饭边匆匆赶往学校。  

一边上学一边放牛免不了误事。有的时候,已经收工了,用牛的人要回家吃饭,可是我还没到。等我到了,人家很不耐烦,没好脸色地嚷嚷道:“要读书就别放牛。”你觉得委屈吗?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人家劳动了半天,累了,要吃饭了,牛却还不能撒手,人家才委屈呢。每当这个时候,尽管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是必须赔上笑脸,连声道歉。而更多的时候,无言以对,像罪犯一样,低着头默不作声。还有时候,犁田耙地只要半晌,而我在学校里不知道,用牛的人只好把牛系在树荫下,又会招来非议。有些人就挖苦讽刺,说:“丢了书包就牵牛,看你将来能成什么大气候!”起初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愣愣地怯生生地望着人家。慢慢地,听得多了就不以为然了。别看放头牛,一天只能拿到两个半工分,可是,如果加上捡牛屎(生产队论斤记分)和练土粪(论担记分),一天总共也能挣到大约四个工分,而一个壮年劳力一天也不过挣十个工分,所以也容易遭人嫉妒。  

我放过好几头牛,居然死去了两头牛,其中一头老黄牛,至今让我不能忘怀。  

上小学一年级前后,我放的牛是一头中等个头的母牛,全身的毛火红火红的,只有肚皮下一条像牛鞭一样细长的毛是白色的,非常漂亮。它特别机灵,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双耳立刻竖起;如果从后面走过去,它马上竖起耳朵回过头,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你。它干活特别利索,卖力气,无论犁深犁浅,无论拉轻拉重,它都是快速地一个劲地往前奔,所以,所有的用牛把式都争着抢着使用它。它不挑草料,不管是青草还是枯草,就像和谁抢一样,连续吃好几口之后抬起头来,边摇晃着脑袋边咀嚼。  

就在我念二年级的这年春耕时节,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在塆子东头的大塘岸上,正爬在地上写作业。突然有人喊我,说我放的牛倒在田里四脚朝天乱弹。我的魂魄都快吓出来了,朝田里飞奔过去。此时,牛已经无力地摊在草田中翻着白眼,我抱着牛头放声大哭。虽然哭得泪流满面,视线模糊,但是我心中还是有一个主意:赶快告诉父亲。于是我又折身一口气跑回家中。父亲知道后,擦干我的眼泪,让我在家里吃饭,说:“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带露水的草,牛如果吃得太饱容易发胀,会被撑死的。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队里的人说我没有责任。只可惜,我放的这头红毛牛还不到7岁,正是干活的时候,却因为吃籽草发胀死了。  

春耕迫在眉睫,没隔两天,队里又买了一头老黄牛,仍然由我放养。 

这头牛和前一头牛相比,几乎每一个方面都是反着的。它是一头公牛,又高又大,而且年龄也大,据说有12岁了;一身土黄色的毛,很稀;一双眼睛虽然略显昏暗,却很温顺;走起路来,迈着八字步,慢腾腾的,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要有多慢就有多慢,常常把人气个半死。自然,它犁田,只听到牛把式在不停地喊:“嗨!快走。”゙嗨,哧!”可就是没见它怎么动。  

但它有耐力,可以很长时间不休息地劳动。它懂规矩,不偷嘴。它犁田,虽然犁把式不断地在喊“快走”,但是,你却听不到“转弯”、“走沟里”等喊声,因为这些套路它太熟悉了,用不着喊,它就已经在执行。它甚至能够教那些刚刚学用牛犁田的人什么时候起犁,什么时候转弯。  

放牛吃草的时候,先前的红毛牛,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偷吃了好几口秧苗,甚至它拉着你去抢吃秧苗。可老黄牛即使是在秧苗边吃草,你也用不着担心它会偷吃。有时候,在山丘上,孩子们放牛吃草,如果有人喊牛吃庄稼,我是肯定不会挨骂的。  

慢慢地,我喜欢上这头老黄牛了。我不再使劲地拽牛绳了,要慢慢地走就慢慢地走吧;再也不用棍子抽打它了,它一步三摇,我也不着急了,只用棍子在它的身上戳,给它搔痒。夏天,常常给它身上洒水降温;换毛季节,捡把断梳子给它梳理脱毛;劳动以后,把它身上的泥巴擦洗得干干净净。  

有一次,一老头用锄头推它的脚拾牛粪,被我瞧见,我猛冲过去,把老汉推了个踉跄,大吼道:“我都舍不得打它,你敢用锄头打,太狠心了。”老人无可奈何,只得地冲我苦笑。  

老黄牛太通人性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即使是脚步声,它都要抬起头来,侧耳静听;只要我来到它的跟前,它一定要昂着头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朝我点点头。牛绳断了,如果它在跑,只要听到我的喊叫声,它就站着不动。用“相知”来形容我和老黄牛的亲密关系,再恰当不过了。  

一天傍晚,我在东边畈放牛。西边的天际一抹红霞,像河流;再往上朵朵白云,像牛,有小牛、母牛、高大的公牛,像猪,像羊,像房子,像群山,像树林,只要你肯琢磨,什么东西都有,而且慢悠悠地游动着,不断地变化着。我下巴拄着棍子看得正出神,突然,老黄牛边吃草边朝我走过来,牛角撞在棍子上,棍子的顶端穿过指缝从口腔处戳在腮帮子上,整个人悬空摔到稻田里,疼得我叫爹叫娘。后来医生说,只差一层皮就戳穿了。对老黄牛,当时我没顾得上打它,而事后也没舍得打它,只是拍拍它的头说:“你让我吃大亏了,差不多一周没有好好吃东西。”也不知道这老牛听懂了没有,仍旧“哼哧哼哧”地摇晃着头。  

你骑过牛吗?我没骑过马,但是骑牛却不是吹牛,那时候是想骑就骑。就是这头老黄牛,我经常骑它,让我过足了瘾。就像哮天犬是杨戬的座骑一样,农闲季节,老黄牛就成了我的座骑。它很高大,爬不上去,起初我就找个高岸跨到它背上去。后来,我把它的头往下一按,踏着牛的头爬上去。再后来,一拍它的前胛,它就跪下两条前腿等着你坐上去。  

初小毕业了,要到离家大约5里路的麻溪河中心小学念五年级了,父亲多次不情愿地对我说,你放牛也到头了。我心里其实也有些难受,我有些舍不得我的老黄牛。那年暑假我就一心一意地放牛。每天大清早牵着牛出去,到吃早饭的时候回家。由于天热,放下饭碗就又牵牛出去,到妇女收工回家做午饭时又牵着它回家。下午外出就比较晚,但是一直到天黑才牵着它回家。尽管如此,老黄牛的肚子却好像总是装不满似的瘪着,最好的状态是,即使肚子圆圆滚滚的,可是脊背的两边还是平平的,从未隆起来过,像是怎么也吃不饱似的。  

有一天上午牵牛回家的时候,看到一口干涸的小塘里岸,草长得特别茂盛,本来我想牵牛去吃,可是太阳太毒,天气太热,晒得汗水直往下淌。于是,转念一想,还是下午再来吧。吃完午饭,我不停地到门口去转悠,试试太阳晒不晒,看看有没有人去放牛。母亲问我跑出跑进的干什么,我就告诉她事情的原委。父亲听到后警告我说:“那口小塘里岸很窄,你要小心。”我虽然听到了,可是没往心里去。为了让老黄牛饱餐一顿,我兴冲冲地赶着它直奔目的地。我从棉花地里绕过去,果然岸很窄,而且倒下的高粱秆、玉米秆横七竖八的。我就把绳子绾在牛角上,把倒下的高粱秆、玉米秆顺到地边,裸露出鲜嫩的青草,老黄牛吃得可欢了。农历七月的太阳仍然火辣辣的。这时,一大片云彩很知趣地飞过来,停在我和老黄牛的头顶,顿时凉爽了许多,老黄牛吃得更欢了,发出镰刀割草似的“莎莎”。突然,老黄牛的左后腿向岸下滑了一尺多远,泥土窸窸窣窣地纷纷落下,只见老黄牛迅速地弯曲右后腿,然后,左后腿抬起往上一蹿,安然无恙地站起来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心都提到嗓门眼了,生怕老黄牛滚下塘去,可老黄牛依旧节奏均匀地吃草。我继续扫除青草上的杂物。  

不一会,突然身后一声巨响,随后听到老黄牛在塘里“哞哞”的惨痛的叫。我回头一看,傻眼了,老黄牛滚到塘底,右前腿的胯骨断裂,裸露在皮外。此时,我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连跑带滚下到干涸的塘底,双手抚摸着老黄牛的头,不知所措。看着老黄牛似乎流泪的双眼,我又从塘底爬上塘岸,急切地希望有人能帮帮我。可是举目张望,四下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大地直冒红焰。  

无助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但是我知道事情非常严重。  

父亲还没听我诉说完,大巴掌就重重地扇在了我的头上,还照着我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就出门带着人朝事发地点跑去。  

老黄牛被杀掉了。  

因为岁数太大,已经耕不动田了,即使把它的腿治好了,也干不了重活,生产队还要赔工分。大家一合计:杀掉,虽然天热,快速处理,牛肉还可以卖点钱。  

对于大人们来说,这是小事一桩,但是,我却对此耿耿于怀,昏昏沉沉的,眼睛里直冒星花,病怏怏的好几天。再后来我知道,我们家扣除了150个工分。这是我父亲提出来的,虽然有人说不必扣工分,也有人说扣多了,但是他是大队长,否则,难以服众。  

时至今日,每当回想起那一幕,老黄牛那流着泪的眼睛和无助的眼神仍然如在眼前,它那悲哀的惨叫声依旧萦绕在我的耳际。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总是隐隐作痛,更后悔把老黄牛当座骑。  

我边放牛边上学,一直到念完初小。而随着老黄牛被宰杀,也结束了我的放牛生活。终生的记忆,伴我念完初小的老黄牛,却是我终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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