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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江雪:《笑忘书:叶赛宁式抒情理想的南方表达——向天笑论》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江雪评论

笑忘书:叶赛宁式抒情理想的南方表达

——向天笑论

江雪

做一个诗人就应这样,既然生活的真理无法违抗,

就要剖开自己柔嫩的肌肤,用感情的血液抚慰他人的心房。

——[俄]叶赛宁

我唯一确定的是,

人类或诗歌最终的内在升华是它对死亡的想法。

——[美]惠特曼

向天笑,是我在九十年初结识的本土重要诗人。他是湖北代表诗人之一,也是国内创作爱情诗、乡土诗与散文诗的代表诗人之一。在我的诗书生涯中,至少有两位同城诗人让我一直心存感念,一位是曹树莹先生,另一位就是向天笑兄。我对他们怀有兄长般的敬意,这种敬意来自于我们人生的交集、阅历与畅怀,他们属于那种乐于真诚帮你却又不求回报的兄长与君子。我与天笑兄的诗歌友谊始于1992年,相识已有27个年头,至今我还保存着数封当年他写给我的信件。几十年来,因为天笑兄的社会关系与交际能力,被他帮助过的同城朋友太多,各行各业,少则几十上百人,而我即是其中一个。200311月,我在武钢的一座铁矿办理病退,辞职南下,为了生计辗转于东莞、广州、深圳之间。20032008年,是我人生与理想处于困顿与徘徊的时期。在同城文朋诗友的关心、帮助和激励下,我度过了人生中的艰难时日,且有了今天的安稳,这都与他们分不开的。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感念他们。2004年,我在深圳给天笑兄写过一篇诗评《笑忘书:深夜阅读向天笑》,发表在当时的《黄石晚报》上。九十年代初因喜欢并大量阅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故而顺手借助“笑忘书”一词,为天笑兄写诗评。二十余年过去,尽管有人已经不再阅读昆德拉了,但我依然喜欢“笑忘书”这个概念,甚至我惊异地发现这个词的内涵恰如其分地与向天笑的诗歌人生深度契合,有效呈现了向天笑的人生与理想的灵魂关怀与叙事愿景。 

1 

向天笑于196311出生于湖北大冶市还地桥镇一个临近保安湖的村庄。他的祖上过去是地主,解放后家道突然中落,所有财产全部被没收。他在乡下出生时,家里仅剩下一间瓦房和一间别厝。小时候,向天笑家里很穷,年幼的向天笑和祖母相依为命。诗人最难忘的是每年除夕,生产大队要求踮着小脚的祖母去礼堂接受批斗。诗人永远忘不了童年的辛酸记忆,年幼不懂事的他总会站在村口,等着祖母再踮着小脚走回来,年幼的向天笑老远就望见祖母苍老的手提着一盏破旧的带着玻璃罩的煤油灯。童年对一位诗人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童年就像是一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古井,成为诗人一生苦难诗意的源泉。诗人从小所经历的饥饿、贫寒与苦难之记忆,以及成人世界的斗争、荒诞、玩笑与残酷之记忆,成为诗人一生审视时代与社会的参照物,惟有还原童年的记忆与经验,更能觅见人类不断失却的人性“幽暗之光”。

诗人向天笑在大冶马石立中学读初中时开始写诗,在黄石财校读书时即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3月,他的处女作《那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发表在《长江文艺》杂志上,至今已出版十部诗集和两部散文诗集。向天笑早期留存的诗已不多,很难找到。在他的诗写生涯中,对印象深刻的外国诗人有惠特曼、叶芝、泰戈尔、叶赛宁等,其中惠特曼的诗集《草叶集》他从学校图书室借出来,看过不下十遍,光手抄都抄过三遍。有一次,向天笑谦虚地对我说:“写了三十四年的诗,没有什么成就,但我唯一庆幸的就是34年来从没间断发表,更没有间断写作”。在我看来,向天笑本质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抒情主义者。几十年来,他一直固执地葆守着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东西方诗歌的现代抒情特质,正如他自己所袒露喜欢的诗人那样,他的诗歌一方面具有美国的惠特曼、爱尔兰的叶芝、俄罗斯的叶赛宁、英国的拜伦、雪莱、济慈等外国诗人的浪漫主义及印象主义的抒情特质,另一方面他的诗歌又传承和践行了中国新诗的现代抒情传统与时代性乡土抒情意识,甚至我认为在现代抒情的层面上来思考和分析向天笑的诗歌,他即是一位诚实而罕见的诗学“保守主义者”。从哲学层面上来分析与创设,我可以借此文本,提出一种在中国当代诗歌界大面积存在的诗学:“保守主义诗学”。保守主义诗学,并非是一种落后的诗学思想,但它是一种建立在汉语诗教传统基础上的具有现代性的传统诗学,甚至这种诗学的部分传统基因要追溯到先秦时代,追溯到诗经时代。“保守主义诗学”更加真实地接近我们的诗学传统,无论东西文化背景,保守主义诗学的阅读视野更加广阔。“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自由主义”一起构成人类的三大思潮,它的本质是文明与永恒,而不是激进与先知。在今天,当我们重新谈论“保守”与“先锋”时,有时我们会惊异地发现,历史总是在不断轮回中向前递进,向后眺望:一夜之间,“保守意识”可以变为“先锋意识”;一个时代的“先锋意识”也可以落幕或沉潜为“保守意识”。因此在这里,我们理解的“保守主义诗学”倾向,依然具有隶属于现代性抒情特质的温和与质朴,传统与留守,它潜意识地回避了时代的先锋意识与开放精神,而追求汉诗传统的另一极:质朴、温柔与敦厚。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来思考诗人向天笑的诗歌,我们就可以理解他为何固执地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自己的保守主义抒情诗风,而不妥协,而他三十余年的诗歌创作面貌即是一个例证。在我看来,向天笑的诗歌创作整体的诗学面貌大抵包括三个方面:保守主义诗学立场、旧式中国乡愁与浪漫主义情怀

多少年了  田塍如温柔的手掌

抚摸着我旷野一样宽广的思念

那些思念  已长出金黄的麦穗

涌动之上  漂泊着父亲的背影

涌动之下  埋葬着祖母的世故

唯一的空隙这是我走过的道路

那道路尽头的稻草人

看着我丢弃的衣裳

神气而且生动

至今,站在那里守望

一只鸟  飞过

无数只鸟  跟着飞过

也许  这就是田野的命运

谁也无法阻止

——《怀念田野》(?)

2

无疑,美国诗人惠特曼和俄罗斯诗人叶赛宁是对向天笑的早期写作影响较为深远的两位外国诗人,而中国当代重要诗人中对他影响较大的诗人则有欧阳江河、舒婷等。通过长期的对向天笑的诗歌特征以及他的诗歌精神的内核性观察,让我时常想起俄罗斯田园派诗人叶赛宁(Серге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Есенин1895—1925。我这样表述,并非是说诗人向天笑的诗歌达到了叶赛宁的诗学高度,而只是从比较诗学的角度进行类比和分析,一个中国抒情诗人的精神成长历程,以及试图追问他的诗歌中“现代性”的抒情源头。人们常常提及的“叶赛宁气质”Есенин-стиль лиризм,正隐含了诗学上的保守主义特征,但是这个定义并不影响“叶赛宁气质”的诗人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与地位,相反叶赛宁式的“保守主义诗学”甚至有可能在未来某个时期,像“保守主义哲学”一样重新抬头。在我看来,诗人向天笑的诗歌写作明显受到了叶赛宁的影响,而且这种来自青年时期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最近,他在与我的访谈中也谈及到叶赛宁是他早期阅读过并影响了他的外国诗人之一,而在我看来,除了惠特曼之外,他提及的其他外国诗人对他的影响远没有叶赛宁的影响大,甚至熟悉他的诗人朋友也很难发现他与叶赛宁之间有着一种亲切而隐秘的现代诗学的师承关系,包括诗人彼此的人生历程也有着诸多相似之处。1895年10月3日,叶赛宁出生于俄罗斯梁赞省的一个农民家庭。1912年教会师范学校毕业,并在学校期间开始写诗,同年赴莫斯科找工作,当过店员、印刷厂校对员,同时兼修一所平民大学的课程,积极参与文学活动。1915年,叶赛宁去彼得堡,结识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和高尔基等诗人与作家,并拜见著名诗人勃洛克、克留耶夫等。1916年初,第一本诗集《亡灵节》(又译《扫墓日》)出版,同年应征入伍。一年后,叶赛宁退役并结婚。当时,俄罗斯正处二月革命十月革命,诗人受到时代精神的感召和影响,写下了《约旦河的鸽子》《乐土》《变容节》《天上的鼓手》等重要诗作,抒发个人对革命的感受。1919年,叶赛宁加入意象派并成为中心人物,写出《四旬祭》《一个流氓的自由》,但是两年后他对意象派又产生了怀疑,而又离开意象派。1921年,叶赛宁偶然与到访莫斯科的美国舞蹈家邓肯夫人相识相恋,然后结婚,并和邓肯一起出游西欧和美国。诗人和舞蹈家很快由热烈的婚恋变为激烈的争吵,1923年诗人叶赛宁与邓肯离异,回国,并发表文章批判美国的生活方式。19259月,叶赛宁与列夫·托尔斯泰的孙女托尔斯塔娅结婚,11月住院治疗精神病,1228日在安格列杰尔旅馆离世。早期认为他是自杀,但是进入21世纪之后,俄罗斯更多的学者进行近一个世纪的调查研究并发现,叶赛宁并非自杀,而是生前最后几日遭受政治势力的迫害,殴打致死。1926年的冬天,叶赛宁墓地突然一声枪响,对他无限钟情却又被他一错再错的痴情女人别妮斯拉夫斯卡娅为他殉情而死,而叶赛宁绝命诗中“我的朋友”有人猜测指的就是别妮斯拉夫斯卡娅。

我从诗人向天笑与我的访谈录中了解到,他像叶赛宁一样,也是青年时期开始写作。向天笑读的是财校,后来也进修了中文专科与法律本科。向天笑在黄石财校读书期间开始写乡土诗和爱情诗,并且创办了《江帆诗报》,负责学校文学社的活动,还参与编辑文学社的刊物《雏鹰》。在财校读书时,课余向天笑经常逛新华书店,邂逅一个爱好写作的女人,她介绍向天笑到报社去找一个名叫刘迎春的诗人。从此,上世纪80年代黄石大冶地区最重要的青年诗人刘迎春成为了向天笑的诗歌兄长及挚友,并且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影响了向天笑的整个青春。刘迎春教会了向天笑抽烟、喝酒、打牌和写诗,并且让向天笑看淡了金钱、权力与名声,而继刘迎春之后在八十年代某个时期成为黄石诗歌圈的重要组织者之一,并且成立了黄石地区第一个新诗诗社——“圣诞诗社”,创办了黄石第一份民间铅印诗歌报《青年诗人报》,当时正在黄石湖北师范学院任教的批评家程光炜亦在此诗报上发表评论文章。向天笑的单身宿舍成了他们那一代诗人的诗歌交流中心,诗人的那张单人床上经常会横竖躺着三四个文朋诗友。每当我阅读诗人早期的回忆文字,同样也会心生感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同样,一代诗人有一代诗人的命运。向天笑在最近出版的重要诗集,也是第十二部诗集《向天笑诗选》后记中写到这样一段文字,引起我的关注:

亡灵式的写作是最真诚的写作!写诗的时候,要做到不是自己本人在写,而是自己的亡灵在写。有灵感的时候不要等到明天,说不定今晚我们就离去了,把每一首诗都当成最后一首诗来写吧!我们死了,我们留下的诗还活着,还有亡灵陪伴着,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重新歌唱。

这一段诗学立场表达,让我震惊并且感动。向天笑是极少在诗歌和文本中使用感叹号的,但是这段诗歌观念的表达中,却连续出现了两个感叹号,而且长达近万字的诗集“后记”中,唯一出现感叹号的文字,全部集中于这一段——“后记”倒数第三段。这不禁让我陷入深思。在我们这个城市,在当下诗坛,有多少读者真正理解诗人向天笑和他的诗歌,真正深入到诗人忧伤、沉郁而痛苦的灵魂深处?这段文字,是向天笑的一次诗歌精神的自我觉醒与瞻望,他试图通过自己在当下的诗歌写作现场的努力,而重塑“自我”,重新构建与自己期待并埋伏久的诗学愿景相对应的诗歌精神展望。在我看来,这是向天笑第一次果敢地公开表达他的诗观,仅从诗人的赤诚与诗思的角度,亦值得肯定与赞许。也正是这段重要的个体诗观呈现,让我再一次想起俄罗斯20世纪诗人叶赛宁和中国21世纪的诗人向天笑之间隐秘的诗学关系。向天笑的这一段诗学表述,提及到“亡灵式写作”这个对于向天笑而言十分重要的诗学概念,正是这个概念让我怀着极大的热情重新阅读和洞察向天笑的诗歌。的确,我发现向天笑创作了大量与“亡灵意识”有关的诗歌,比如长诗《怀父帖》,短诗《墓地》、《等待母亲落气》《当我走了》《深夜的公墓》《凿碑者》《守灵者》《送葬》《火葬》《悬棺》《空城》《昭君墓前》《夜入明孝陵》《生死恋》《孤独的玫瑰》等数十上百首关涉“死亡”与“亡灵”的诗歌。“亡灵写作”,隐藏着古今中外历代诗人的赤子之心。向天笑的“亡灵写作”理念,正与叶赛宁的诗歌写作理念有着隐秘的关联。叶赛宁是俄罗斯公认的田园派诗人,同时也也是一位浪漫抒情诗人。1915年,叶赛宁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就叫《亡灵节》。叶赛宁同样创作了众多具有“亡灵意识”的重要诗作,比如长诗《黑影人》、《四旬祭》,以及短诗《致亡人》《在墓旁》《自杀者的自白》《在高加索》《正在消逝的罗斯》《花儿低低垂下了头》《再见吧,再见吧,我的朋友》等。正是通过这种类比,我才发现诗人向天笑受到叶赛宁的影响远大于他在访谈中提及的其他外国诗人,叶赛宁的乡村诗、爱情诗均深深地影响了向天笑的诗歌写作。叶赛宁写过一首名诗,流传甚广:

我是乡村最后一个诗人,

简朴的木桥写进了我的歌声,

我伫立做告别的弥撒,

用白桦树叶来焚香拜灵。

点的蜡烛是肉体做的,

已在金色的火焰上渐渐耗尽。

月亮这座木制的挂钟,

使我的午夜发出嘶哑的声音。

在蔚蓝色田野的小径上,

很快会出现钢铁的客人。

朝霞浸染的燕麦,

只剩下一些干瘪的籽粒。

陌生的死气沉沉的打谷场,

给你唱的歌不会使你获得生命!

只有那些马匹和燕麦,

将为年老的主人忧伤。

风将吮吸尽马匹的嘶鸣,

像举办一次追悼性的跳舞。

啊,快了,快了,木制的挂钟就要

使我的午夜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是乡村最后一位诗人》(1919)

(叶赛宁)

叶赛宁的这首名诗,仿佛就是诗人向天笑的自我写照。向天笑在八九十年代开始写作的时候,正是从乡土诗和爱情诗起步的,那个年代他阅读较多的外国诗歌是来自俄罗斯、英国、英格兰和美国的那一批二十世纪具有古典与浪漫倾向的现代诗人,而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叶赛宁就是其中之一。我在想,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向天笑为何没有选择与叶赛宁同时代的俄罗斯诗人勃洛克、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等作为他的重要阅读对象和诗学参照,而选择了叶赛宁,这从很大的程度上与向天笑自身的人生经历与阅读视野有一定的关系,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叶赛宁气质”深深吸引并影响了他,并且我认为向天笑有意识地把追求叶赛宁式的“抒情之路”,作为他毕生追求并持之以恒的抒情理想。那什么是“叶赛宁气质”呢?叶赛宁一生短暂,但经历了四次婚姻,1925年12月26月自杀于列宁格勒安格莱特宾馆。现在越来越多的资料证明,“叶赛宁之死”是一个谜。叶赛宁死后,很快受到猛烈批判,有批评家站出来批判叶赛宁,批判者歪曲地发明了一个新名词:“叶赛宁习气”,把“叶赛宁习气”描述为“放荡不羁”、“玩世不恭”、“风流习气”、“悲观主义”与“颓废主义”等的混合体,而蓄意地忽视叶赛宁作为“俄罗斯杰出的田园诗人”的形象,忽视叶赛宁抒情意识中的俄罗斯民族时代性整体面貌——自由与奔放、真诚与勇敢、浪漫与理性、方言与俚语,以及诗人所描述的俄罗斯乡村挽歌,而这些在叶赛宁诗歌中竭力呈现出来的最为可贵的品质,她正是“叶赛宁气质”的重要诗学特征。正因为如此,导致叶赛宁的诗歌被打入冷宫,在前苏联遭禁20余年。尽管后来有托洛茨基、卢纳察尔斯基等人为之辩护,但是仍然难以改变当时舆论批判浪潮的主方向。直到上世纪40年代,叶赛宁的诗歌作品才开始解禁,人们重新认识叶赛宁诗歌的伟大性。1995年10月3日,是诗人叶赛宁诞辰100周年纪念日,首都莫斯科广场市中心特维尔街心花园竖起了叶赛宁的全身雕像,与普希金的雕像近在咫尺。由于诗人叶赛宁的诗歌形象在俄罗斯人民心中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与时代精神化,叶赛宁在国内外的诗歌形象,也就慢慢由贬义的“叶赛宁习气”的内涵再度纠偏并诠释为褒义的“叶赛宁气质”了。俄罗斯杰出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说,他从叶赛宁的诗行里闻到了“俄罗斯田野泥土的芳香”;同样,俄罗斯诗人多里佐说:“我不能设想我的青年时代可以没有叶赛宁,正如不能设想俄罗斯可以没有白桦一样”。事实上,同样作为诗人的帕斯捷尔纳克和多里佐如此称赞叶赛宁的诗歌,即是对“叶赛宁气质”公正诚实的肯定。同样作为一名俄罗斯田园派诗人,甚至他就是一位“俄罗斯”式的农民诗人,他被公认为是俄罗斯19世纪“柯尔卓夫传统”的继承者。我之所以详尽地阐述“叶赛宁气质”,正是有助于本文读者更好地理解向天笑对叶赛宁的无限热爱与追随。“叶赛宁气质”中的部分特征(真诚、浪漫与热情)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向天笑的诗歌创作,一直到今天。美国诗人艾略特说:“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的具有它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和已故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鉴于这种诗学的隐秘传承,向天笑也不例外。向天笑于2018年创作的长诗《怀父帖》是他个人在进入新世纪以来,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而这部作品正是烙有“叶赛宁气质”的深深印迹。叶赛宁后期诗歌出现重大转变,他的乡村诗歌风格从早期的“明亮与质朴”走向“颓败与落寞”,诗人用一种罕见的真诚写出了俄罗斯大地的现状,同时也道出了自己对城市现代文明对乡村文明的侵蚀的忧思与对抗。而向天笑的《怀父帖》看似记录的是诗人怀念自己的父亲的点点心迹与亲情,以及沉沉回忆,而这首长诗从另一个侧面道出了诗人心中的乡愁与中国式的乡村挽歌:美丽与哀愁,疼痛与忧伤,往事与回忆,苦难与幸福,颓败与希望,家国与故园,浸染其间——

沿着洒满阳光的大道

穿过原是大片田野的工业园

那些林立的厂房早已不见庄稼的影子

可我分明闻到它蠢蠢欲动的气息

在工业园宽阔的背后

还有大片的鱼池菜地

以及幼小的树木

默默的迎接春风的到来

多想在高岗上站成一棵树

守望我的家乡

把思念像枯草一样踩在脚下

让她不再涌荡

可我分明看到草尖上的露水

闪耀着她哭泣过后的泪光

在没有空地任她疯狂的生长

——《望乡》(2014)

3

几十年来,向天笑写过大量的散文诗和十四行诗,题材包括爱情的,乡土的,抒情的,他散文诗显然是受到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影响,他的十四行诗显然是受到英国诗人莎士比亚、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影响,而将这种诗歌体裁发挥到极致,而成为当代中国诗人中抒写十四行诗较多的一位诗人。十四行诗,又译为商籁体(意大利文sonetto,英文Sonnet、法文sonnet的音译)。它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产生的一种格律严谨的抒情诗体,多以歌颂爱情与人文思想为主。最初流行于意大利,彼特拉克的创作使其臻于完美,故又称为彼特拉克”,传遍欧洲后更加盛行。向天笑运用十四行诗体裁写过大量的爱情诗和乡土诗,包括其它题材的抒情诗。《望乡》即是他的十四行诗代表作品,也是他乡土诗中的代表作品。向天笑的乡土诗是朴素的,也是真诚的,这种真诚与朴素正是来自于诗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对故乡热土的眷恋与深情。我从《向天笑诗选》的后记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对源于故乡的物理人情的复杂情感,从过去到未来,从故乡的醇朴到故乡的衰败,诗人的心中时刻涌动着伤怀与忧患。像这样具有忧患意识的诗歌作品,还有长诗《长满嘴的梁子湖》以及短诗《村庄》《村妇》《方言》《送葬》《草鞋》《草叶颂》《乡村之恋》等。叶赛宁在诗歌中大量使用俚语与方言,向天笑也像叶赛宁一样,在他的乡土诗歌中大量使用此类语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摘自长诗《盆景》)、“姨——姨——姨/在我一声声的呼唤里/母亲久久不动的头,轻轻动了一下/停止了呼吸”(摘自《等待母亲落气》)、“锄头的把柄是农民的讨米棍/一生除了锄头,什么把柄都没有”(摘自《一生只掌握锄头的把柄》)、“哪个后生家,冇得事做/把向家庄的土拿去化验/竟然是寸土寸金//真是撞见鬼了,守着金山/过了几十年的穷日子/挖吧,挖吧/要不了几十年/就要挖祖坟山了”(摘自《向家庄搬迁》)、“兔崽子,老子一辈子没当官/老来,让我当果一个灯官”(摘自《村灯》)……向天笑在诗歌中运用的方言是隶属于南方赣方言区域的大冶话,诗歌中的这些地方方言生动、风趣而形象,备添乡土气息,而让诗人的乡土诗歌的抒情意识更接地气,正如诗人自己在诗中所形容的那样,“进入方言,如白发苍苍/踏上初恋的征途/进入某个特定的风景区”,“一草一木,一块平常的石头/都仿佛方言中的一字一句/让你一听如故/像归乡的浪子伸出舌苔”,“……在异地/听到方言土语 不亚于/同失散多年的情人相遇/也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方言中的某一个词语”(摘自《方言》),而一首《种草》几乎全是用土语和方言写就的诗,浓郁的人间烟火气跃然纸上:

老爷子,种了几十年的庄稼

麦子、稻子、油菜、土豆

什么种籽,都种过

唯独没有种过草籽

这些后生们瞎搞

想钱想疯了也不能果样,

向家庄世世代代哪有种草的

只有除草的

听说这些没用的种籽

还花了不少钱从国外进口,

老爷子白花花的胡子

气得像秋天的芦苇

这些杂种,一些败家子

有几个钱发烧了

种么事不好,偏种草

当一块块绿草坡

一车又一车运往城市

家家的银行户头又有进账

老爷子,还是守着他那块庄稼地

不管儿女么样劝,还是不肯种草

——《种草》

这是一首感人的乡土诗,一首有生气的方言诗。这样的诗歌,不禁让我再度想起叶赛宁,叶赛宁当年喜欢运用方言和俚语写诗,正是因为早期曾经受到了他的前辈诗人克留耶夫的影响,后来才转向意象派。诗人写得朴素而真实,写出了诗人的父亲对故土的忠诚与热恋,写出了一个世代农耕之子对于土地的敬畏之心,同时也道出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博弈与落差,以及城乡结合部的困境与失落,时代的变迁正在改变着农民的命运,改变着土地的命运,而农民并非,土地真正的的主宰者,但是诗人的父亲却可以在自己的责任田上支配那一小块土地的命运与未来:为子孙后代多种庄稼,而不想为城里人种草皮,而诗人的父亲朴素而率性的坚守,让我想到了“麦田守望者”的形象,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民如果都像诗人的父亲一样,成为“土地的守望者”,我们可以预见的未来之乡土中国,更多的是美丽,而不是悲愁。当然,这只是一种假想与梦想,魔幻的现实主义正在改变和摧残着我们的家园,随之而来的乡愁与疼痛像洪水一样涌上心头,成为游子魂牵梦绕的关切,因为土地与山水是我们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中最为重要的生命本源。事实上,向天笑在《土地》一诗中已经袒露了他对城乡发展所带来的时代困局与本土影响表达了一位从乡村走出来的诗人对待土地的最为朴素而珍贵的情感与立场:

我背离父辈的足迹走进城里

写作一些对于他们毫无用处的诗歌

我是中国诗坛少有的放牛娃

把笔当牛鞭,敲打城里人

——摘自《土地》

向天笑创作了大量有关父亲和母亲的诗歌,很多诗歌已经成为他个人的经典性作品,比如《怀父帖》《陪父亲回家》《等待母亲落气》《母亲的声音》《不老的母亲》等,这些作品感人肺腑,心生疼痛。诗人对父亲和母亲的情感十分细腻而超出常人,这种细腻时常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体现。诗人的父母均已过世,老家还有二弟在务农,妹妹和小弟在城里打工,诗人一直对他们心怀愧疚,没有能力照顾好他们。向天笑告诉我,他的父亲对他一生的影响是深远的。父亲吃苦耐劳,诚实守信,坚韧善良,让诗人敬佩一生。向天笑小时候,得过一种怪病,动不动就会休克,总是父亲一次次地沿着乡间小路把向天笑背到卫生所,从死神的手里救回来。有一年冬天,向天笑的家里因为超支无钱过年,父亲到湖里挖了一担藕,向天笑帮着挑一小担,和他一起去二十里外的铁山卖,回来走到还地桥镇上,父亲给向天笑买了一碗肉片汤,向天笑赖着父亲吃,他才喝了一小口就递给了向天笑,父亲喝汤的满足样子让诗人终生难忘。诗人在鄂州泽林读高中时,父亲常常摸黑走几十里路去给他送米、送菜,然后又摸黑走回去,连水都不顾不上喝一口。诗人的父亲从不怨天尤人,总是宽容待人,父亲经常告诫他,人的一生不要指望别人,要靠自己的努力生活。向天笑说:“我的长诗代表作《怀父帖》正是父亲赐予我的,他的离去成就了我的代表作,他是我一生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而一首《母亲的声音》读来,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啪哒,啪哒

母亲在槌打一件棉衣

哦,那当时觉得单调、乏味的声音

如今像潮水一样涌来

久久回荡,迟迟不肯离去

那样悠然自在的声音

就像提速的火车,在夜间的大地上穿行

除了声音,还是声音

哦,我屏住呼吸,在池塘边

在母亲曾经捣衣的池塘边

那冻红的手,挥舞着木槌

在冰窟之上,不停地敲打,敲打

但如今,还是夏天

她的身影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再也听不到那从容不迫的声音

啪哒,啪哒

——《母亲的声音》

4 

向天笑从事诗歌写作近三十余年,迄今已出版12部诗集,其中有两部散文诗集。2019年出版的《向天笑诗选》是诗人已出版的十二部诗集中最重要的一部诗选集,诗集共分七辑:“追怀与咏叹”、“乡土与故园”、“隐秘与情愫”、“城市与人生”、“深渊与窥视”、“心灵与物语”和“山水与旅途”。这部诗选集基本上囊括了诗人三十余年诗歌创作的精华,但因为出版的限制,还有大量的诗作没有收入该选本。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通过这部诗选集,窥见到向天笑诗歌作品整体的诗学面貌与抒情特征:第一、二辑基本上收入了诗人最具代表性的长诗和乡土诗,第三辑收入了他的爱情诗代表作,第四、五、六辑基本上收入的是诗人的泛抒情风格的诗歌作品,第七辑则是诗人漫游后留下的旅行诗作,这样的分类相映成趣,又相互映衬,而形成一个完整而真实的诗人形象。向天笑的诗歌面貌呈现给他的读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诗歌形象呢?

一根草的力量是弱小的

轻易的就可以扯断她

当她们互相勾结起来

从顶端一圈一圈的扩大

就可以遮天蔽日了

就可以站在你的头顶上

为所欲为了

让你活在她的阴影里

——《草帽》(2002)

包括他的散文诗、乡土诗与爱情诗在内,向天笑的诗歌作品整体特征更加趋近于一个主观而理想的诗歌征象:叶赛宁式诗歌理想的南方表达”。向天笑幼年时代成长过的还地桥镇地处大冶,而大冶仍然属于江南地带,整个湖北乃属鱼米之乡,向天笑的家乡还地桥镇也不例外,那里湖泊较多。我在毗临诗人家乡的金山店镇矿山就生活了二十余年,至今父母仍然生活在那里,因而我对向天笑的家乡地理人情是十分熟悉的,青年时代我也曾多次游走于他的家乡。向天笑对家乡与亲人的热爱,超乎常人,这一点他写给故乡与亲人的数百首诗歌可以为证,这些诗歌围绕的主题是多向度的,向天笑的抒情诗、城市诗、亲情诗与乡土诗的抒情共性关键词是:苦难、饥饿与死亡;爱情与忧伤。这五个关键词基本可以概括向天笑诗歌的抒情特质,而这种特质又与叶赛宁式的诗歌理想,是多么的相似!

向天笑在访谈录中记述了很多悲伤而深情的回忆。他回忆奶奶在文革遭受的屈辱,回忆奶奶的自杀;回忆与表姐之间的感情,以及表姐的死;回忆姨娘的死,外婆的死,父母的死。诗人不无哀伤地写道:“死亡,就这样牢牢地进入了我生命的深处,像阴影,更像伤痕,留下永远不能磨灭的烙印。死亡与生存成为一对让我对生命产生敬畏的词语”,因此他又说,“只有孤独,善于孤独,才是一个诗人的应有的生命烙印。”诗人回忆,从他能爬动的时候起,就被大人用绳索拴在门口的一棵枣树下,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因为没有人照顾他,大人都要去最苦最累的活,连小脚的奶奶也要去劳动。因此在幼年,每天陪伴他的是地上的鸡狗,树上的麻雀、八哥,每天围着树荫转。再大一点,又要去照看弟妹,等到拿得起火钳的时候,又开始学会做饭了。人小够不着灶台,大人就把苕片和大米先放进锅里,加上水,等他看到别人家的屋顶上开始冒烟了,他就开始烧火。有一次,大人外出劳动,忘了在锅里放食物和水,到了点一直往灶里塞柴火,结果把锅烧红了,锅盖烧着了,这时才知道烧的是空锅。待到诗人到了上学的年龄时,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又不能上学,这个时候年幼的向天笑才慢慢意识到人世间的不平等。后来,终于可以上学了,他的母亲把一条毛巾对折,然后缝两边,当作他的书包。那时读书,学生都是自带桌椅的,向天笑因为家里穷,在教室里用一条凳子当课桌,用几块土砖头当凳子,直到后来与女同学共桌子,才改善了学习环境。小学毕业时,因为交不起五块钱,那条凳子被学校押了下来。等到向天笑家里卖了猪,交了钱想赎回那条陪伴了五年的凳子,却发现那条凳子又不见了,因此自尊心开始变强的向天笑和班主任吵了一架。读小学时,诗人每天早上起来放牛,然后喂猪;下午放学了,还要上山砍柴、收鸡粪、割猪草、捡柴火等,晚上点煤油灯看书。那时每个周末,开始学着跟大人去几十里外的铁山卖鸡和鸡蛋,有时自己到湖边抽藕带、摘菱角、捞小鱼小虾,赚点小钱去新华书店,买本小书看。诗人读中学时,在寒暑假期间,每天可以为家里做到8个工分,扶犁、打耙、下湖捞水草、挑粪桶等农活,他都做过。向天笑在访谈录中记述了一件往事,足以体现父子情深:

我记得有一年发鸡瘟,贩小鸡的人来了,母亲买了十几只小鸡。当时,我在其中捉了一只小芦花鸡,一直单独喂养它,晚上在我的床边睡觉。平时,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甚至它还送我上学,放学了它准时到村对面山垴接我,可爱得不得了。等到有一天小芦花鸡长得特别健壮了,父亲决定要卖掉它,我坚决不同意。一直到春节前的一天晚上,父亲趁我睡着了,偷偷把芦花鸡抱出去卖了,用它购置了一点春节物资。父亲的行为,让我伤心透顶,大哭了一场。但是,从那年春节起,我的父亲一直到死,从不吃鸡肉,连鸡汤也不喝。

当我不厌其详地记述向天笑充满辛酸与苦难的成长历程,善于思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诗人向天笑为什么一生追求淳朴、真诚的诗风,这种固执的写作态度,与他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与心路历程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如他在近期的访谈录中谈到的叶赛宁式的“亡灵写作”,仍然是他个人对诗歌写作的另一种思考与表达,也正是亲人的生死与变故、故乡的变迁与颓败,以及对叶赛宁、惠特曼、泰戈尔等诗人的浪漫主义抒情风格的亲近与认同,促使诗人一方面坚持自己的诗歌倾诉方式,另一方面又在不断地修正与调整新世纪以来诗歌抒情主体方向,长诗《怀父帖》、《磁湖》、《长满嘴的梁子湖》、《盆景》等,就是近十年来向天笑诗歌创作所取得的重要收获,也正是这一批有份量的诗歌作品,让我们意识到诗人“重塑自我”的诗学自觉,也是对自己过去三十余年诗歌写作的一个自我反思与纠偏:

现在,让它恢复本来的面目

像借根还魂一样

从矮小里看出伟岸

从细微里看出大象

从弯曲里发现独特的美

——摘自长诗《盆景》(2012)

(与著名诗人舒婷合影)

5

2002年,是向天笑诗歌写作的一个转折点;十年后的2013年,又是一个转折点。为什么会是这两个年份,成为向天笑诗歌写作的转折点呢?诗人在2002年和2013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从而深刻改变诗人写作的轨迹与诗学方向。诗人向天笑的忘年交、昔日同事、乡党、著名作家柯尊解先生,在阅读《向天笑诗选》时,对他的诗歌创作中出现的时间性结点进行了详细而深刻的分析,尤其是对诗人向天笑在2002年创作的时间点,细心地统计,写下两万余字的阅读随感,长文中他写到对向天笑诗歌的“重大发现”:“向天笑写于2002年的诗,充斥着莫名的灰暗色调,情绪低落,犹豫彷徨,悲观绝望,诗的风格总体上非常压抑,有两首比较长的诗,甚至有些隐晦,诡异,神秘,有恐怖色彩,这不仅仅在《向天笑诗选》中显得特别,而且与向天笑一向以来的诗歌风格也大相径庭”。2012年的10月,向天笑出版的一部散文诗集《悬崖上的花朵》,标题似乎也意味深长,其中大量诗作耐人寻味,我同样与柯尊解老师陷入诸多诗歌文本的困惑之中。既而,柯老师在他对向天笑的长篇诗评中解读了向天笑2002年的30首诗作,文中出现了几组关键词:“衰老”与“死亡”、“突围”与“尝试”、“阴霾”与“呐喊”,我深有认同感,且十分钦佩柯老师独特而深刻的诗歌体察,这显然与他的人生阅历有关,与他对诗人向天笑的熟悉程度有关。近期,向天笑在访谈中进一步回答了涉及以上两个年份的创作隐情:“2002年,正是我虚岁四十岁,刚刚步入不惑之年,人生的道路似乎像望远镜一样,看到尽头了,我这一生与金钱、权力无缘,唯有诗歌相伴。2013年,转眼又到了五十岁,所谓知天命之年,除了诗歌还能奢想什么呢?人生开始进入一个高峰,也正是五十岁那一年。父亲的病逝,让我一下子成熟了很多,诗歌也似乎成熟起来,以前总以为自己还年轻,其实衰老不知不觉中已经到来。也是在2013年,我开始在桥头公园练习太极,和艺术家许健一起在一个团队里练习,一直坚持到现在,那种全身心放松的精神状态,影响了我的诗歌写作,从此让我的诗歌变得更自由了,心中很多杂念都放下了,不会在诗歌中继续塞进一些不相干的东西,让诗歌更纯粹一些,干净一些。”是的,这十多年来明显感觉向天笑诗歌写作的微妙变化,或者说,他一直在努力着改变自己的写作。而一首短诗《墓地》让我看到向天笑写作上的重要突破:

蝴蝶的翅膀牵引我抵达黄昏的墓地

夕阳巨大,沉寂巨空,飞翔的声音巨响

我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让住在墓地的父母听到,为我哭泣

——《墓地》(2016)

这是一首哀悼之诗,怀想之诗,觉醒之诗。短短四行,却盛满诗人对人生的领悟,对生死的领悟,对父母的深情。我认为这首诗更为重要的意义则是它反映了诗人的写作开始走向另一种“极简而开阔”的诗学境地。“诗性自觉”,正是诗人三十余年诗歌人生的另种觉醒,它像一束光,正照耀着诗人沉潜、睿智的下半生。在我看来,向天笑从叶赛宁诗歌中继承并作变异的“亡灵式写作”,可以视为向天笑迈入中年写作时期最重要的“诗性自觉”,同时也是“诗性”与“人性”结合的典范写作方式,《墓地》一诗即是这种典范写作的最佳呈现。近年来,向天笑的诗歌作品中大量呈现出一种“哀悼意识”,而这种哀悼意识正是亡灵式写作的重要诗学特征。作为他的读者,应重视向天笑诗歌写作历程中的重大变化,当我们分析其原因,则与他的亲人相继亡故以及个人遭际变化有较大关系。他在与友人的日常谈话中经常会谈论生死话题,这种内心流露,即可视为诗人参悟生死的呈现与从容之态。向天笑的诗风之变,不禁让我想起哲学家帕斯卡论及死亡的一句名言:“活着的人在他们的同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法国存在主义思想家加缪在自己的作品中经常涉及“死亡意识”,他的《局外人》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母亲死了”。同样,他在1947年出版的《鼠疫》中同样大量书写“疾病与死亡”,写到了公墓、火葬场等与死亡相关的器物与场景,《局外人》与《鼠疫》的开篇与结局均笼罩于死亡的阴霾之中,加缪早期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更是直接取名为《快乐的死》。而向天笑在他的诗歌中同样大量书写到与死亡相关的器物与场景,向天笑近年的诗歌创作主题就涉及到“亡灵”叙事,诗歌中涉及到“公墓”、“墓地”、“火葬场”,写到了“凿碑者”和“落气中的母亲”,甚至直接以“送葬”、“火葬”、“悬棺”等关键词作为诗歌标题。这种自觉的“亡灵式写作”和“哀悼意识”的觉醒与坚持,在向天笑的诗歌创作中是极为罕见的,是诗学经验的重大转弯与进步,也是向天笑个体诗学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事件。长诗《怀父帖》更是集中地呈现了诗人的“亡灵式写作”与“哀悼意识”的重要诗学特征,诗人在长诗中哀伤而细密地描绘出一副伟大父亲的“面孔”,这副“面孔”浸润着时代的历史与伦理,是记忆的书写与追怀,更是情感的影像与珍藏,因而诗人笔下的这副“父亲的面孔”,汇聚生老病死的面孔,具有共通性,会让诗歌的读者产生冥想:诗人的父亲,乡土的父亲,依然是中国式的伪现代性农耕时代的父亲。写到这里,此文也该结束了,就用向天笑兄具有“哀悼意识”的美妙诗句来结束此文吧:

在黑暗中行走

我的身影就是移动的烛光

哪怕月光与星光一起消失

——摘自《在黑暗中行走》

2019年8月20日,团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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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当代诗人、批评家、艺术家。湖北蕲春人,先后毕业于湖北冶师、华中科技大。1979年开始学习书法和绘画,1987年开始发表诗歌,1990年开始学习篆刻。著有诗集《汉族的果园》《江雪诗选》《牧羊者说》,评论集《后来者的命运》《抒情的监狱》,摄影集《饥饿艺术家》等,多次受邀参加国际/国内诗歌节、艺术节及学术交流活动。现供职于黄石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大学客座教授,《后天》杂志主编,黄石市作协副主席。

《新东西》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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