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行山的伏天很凉快，也很闲在。麦子收回家，夏苗播进地，挂了锄钩，停了辘轳，人们就开始歇伏了。 说是歇伏，男人们谁肯歇着？老年人编筐编篓，中年人上山刨药材，年轻人飞出山外去打工。太行山的女人们哪也不去，男人也不敢让她们出去疯。女人们闲不住，就凑到一起搓麻绳。这里的人们穿不惯胶底鞋和皮鞋。说穿那鞋生脚气、有味儿，说还是穿自家做的布鞋好。布底鞋耐穿，透气，不硌脚，走路舒坦。 穿布鞋就要纳鞋底，纳鞋底就要搓麻绳，搓麻绳就要在伏天搓。伏天里，正是搓麻绳、纳鞋底和做鞋的季节。 小河边的柿树、绒花树下坐满了搓麻绳的女人。山里女人说话声高，这家离那家八丈远，说话声低听不见。女人们到了一起，唧唧嘎嘎闹成个蛤蟆坑，吓得小河里的鱼儿一会儿上来，一回儿下去。 搓麻绳先要把柔软的线麻披散在河边的青草上，俯下身子从河里含口清水，鼓起腮帮子往线麻上喷去，“扑——”！阳光下就会现出一道美丽的彩虹。或者含一口水装着喷麻哩，一转脸，把水喷到人家身上，于是你追我赶就挑起一场水仗，直到所有人都嘻嘻哈哈笑疼了腰，都把小褂淋湿了贴在身上才罢手。 线麻润好了，就开始搓绳。女人们这才高高挽起裤脚，在瓷实平滑的小腿上搓麻绳。嘴里咬一绺麻丝，左手捏住麻丝儿，右手掌轻轻一搓，接着从嘴里抽出一丝麻来再续上去，往右手里吐点唾沫，继续搓下去，一条细溜溜、软绵绵的麻绳就越甩越长。 够一庹长了，就缠到手掌上变成一个绳团丢进笸箩里。谁的腿太粗太细或汗毛太重，就不愿到人前显摆。谁的腿又白又匀称，就会把秀腿伸出老远。还会把小巧的脚丫子伸进水里搅动着，把水面上的阳光搅成了许多水银玻璃碎片。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的嘴是永远闲不住的。上年岁的就教新媳妇唱小曲儿：“搓搓，搓麻绳，搓条麻绳拴男人。拴他的心，拴他的腿，拴住男人不偷嘴。” 还有：“细麻绳，白又白，一甩甩到墙头外，墙外有只黑老鸹，拽住绳头打电话：叫二姐，你快嫁，俺家有辆桑塔纳”。 女人们也是欺软怕硬，不敢惹那嘴尖脸皮厚的女人，专拿脸皮儿薄的新媳妇儿寻开心。对着人家耳朵眼儿，悄悄说些让人说不出口的荤话，羞得新媳妇儿脸腮绯红，躲得远远的，想起刚才的荤话又止不住“腾儿”地笑出了声。 间或有谁的笸箩里手机唱歌儿，那个女人就小声和千里外的男人撒娇：记着给我买裙子呀！有人就夺过手机可着嗓门喊叫：人家想你睡不着啊！ 山里虽说没有美容店，可山里女人知道怎样俊。年轻女人凑到一起就要开脸，拔几根黑亮的长发掺到细麻丝里，仔细地搓成最细最细的开脸绳。兰花指将细麻绳抻直当弦，用白亮亮的牙齿弹出好听的乐音来。 要开脸的女人仰起好看的脸蛋儿，开家就在她的脸上绞那些若隐若现的汗毛。绞脸绳发出“崩儿”、“崩儿”的脆音，被开脸的女人就夸张地直唉哟。 开完了脸，就去河里洗干净，对着水面照自己，眉毛细长了，额头光亮了，抹点润肤霜，点上口红，像是刚开的喇叭花，自己都觉着俊得不行。 搓麻绳不过是个由头，凑热闹才是真的。所以谁也不在乎搓得多少，倒是关心谁的麻绳搓得最好。有的马虎鬼心气浮躁，线麻劈得不细致，手劲儿使得不匀实，搓出的麻绳就像是长虫吃蛤蟆，粗一下细一下的，纳鞋底儿时就会经常断绳。 新媳妇在娘家从小就学会了搓绳，婆婆给挑的上等线麻，搓得又格外在意，搓出的绳来又细又匀又有劲，纳底子时使劲拉也拉不断。 太行山的女人做的鞋格外结实。麻绳好，褙子好，针脚又密又整齐，纳好的鞋底用手弯都弯不过来。男人们穿着这样的鞋走到路上就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女人们不用出门就知道是自家的男人回来了。 做鞋最难是绱鞋，鞋底子太硬，没有手劲是绱不上鞋帮的，要咬着细牙低下头握住针锥使劲扎，穿过绳去用针锥绕绳再使劲拉，还要时不时用针锥往头发上抹一下。 窝囊女人即便勉强把鞋绱上了，也是七扭八歪没样子。秀气女人心灵手巧心里有数，一共多少针，针脚该多大，绱鞋绱得端正有样，男人穿在脚上又跟脚又熨帖。所以有句话：一口吃个鞋帮，心里有底。 太行山女人做的鞋特别讲究。手巧的女人就做成千层底的，多层褙子白布衬，开的尖口，礼服呢的鞋面，新鞋穿在男人脚上，别的女人的眼珠子就随着人家男人的脚转，嘴里不说心里羡慕得不行；手拙的女人就做成毛边底的明绱鞋，开成方口，粗针大马线，男人穿着不招蜂惹草，女人心里也踏实；不下力气的男人的鞋就另有讲究，鞋底子特薄，暗绱双道脸，鞋里有布衬，还有绣着并蒂莲花的鞋垫儿。 男人街里走，穿着女人一双手，男人的鞋是女人的脸，谁肯在针线活上马虎呢？太行山女人们做的鞋可真耐穿，因为麻绳搓得好，那鞋穿到磨透了鞋底也绝不会开帮断线。 太行山的女人不是没钱，没钱还看大彩电？没钱院子里停着汽车？没钱还住二层小楼？太行山的女人就是爱搓绳纳鞋底儿，喜欢看自家男人穿着自己的针线在街里走。什么东西都是买的，男人们还怎么思念家里的女人呢？  作者简介 杜梨，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教师，长期从事中小学作文教育，出版有十多本散文、小说集及专业著作。 在本公众号曾发作品 购买杜梨老师作品集及杜梨老师创办的天才作文班学生《优秀作文集锦》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