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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王士敏|搬 家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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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  家

王士敏  

天麻麻亮,奶奶就起床了,我隐隐知道,但昨夜熬眼睡得晚,眼皮却懒得睁开,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吧,胖妞,擀些面,我把锅搭上了,火也生着了。”奶奶叫着,妻起来了,我也醒利索了。

饭熟了,住在队里饲养室的爹也回来了。妻叫醒了三个懒床的孩子,一家人围着那张小木桌吃饭。饭是浇面,是奶奶炒了萝卜菜浇的擀面。妻今个儿早上面擀的非常精细,捞到碗里竟没有一根断头。奶奶喜咪咪地说,吃了长寿面,型马咱还要常来常往,这地方我住了半辈子,没住够。

太阳从屋后的榆树尖上冒了出来,汽车的喇叭声也响到了屋后的官路上,当刹车声响到耳根时,我急忙走出宅门,见两辆解放牌卡车已停在了宅门前的麦场上。两位开车的师傅一前一后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准备好了吧,装车。”急性子大嗓门的狄师傅吆喝着。

邻里们陆续来了,七手八脚地往车上搬东西,“哎,真是穷三担,不拾掇不知道,一拾掇一大车”。明齐叔感叹着。是哩,这次搬家前我给父亲说,有用的东西拿走,用不着的留下。可到搬动的时候,奶奶看着啥东西都有用,舍不得留下一般,这不,车都快装满了,她还在说着指着,让人们往车上装那些用不着的小东西。

等那辆车也装上了一车盖房的木料,我又拿出两盒白兰纸烟,散给了帮忙的邻居。

“哎!这日月过得真快,老王和我家搁邻居三十多年了。心想着这一辈伴到底了,他却要回老家了。”明齐叔叹息着。

“人不容易呀!老王哥来时一担两筐,走时用车拉,不值钱也是家当呀,庄稼人过日子,啥也离不了。”希才叔说着,眼里竟有了泪水。

车要开了,邻居们依依不舍地站在路边为我们送行,“都回吧,有空到东原上去转转。”奶奶不停地说着这句话。“回吧,伙计,安置住了,我就回来看你。”不善言传的父亲紧紧地握住英齐叔的手,眼圈红红地。

车开了,黄尘在门前的官路上扬起,我看不清路边邻居们的脸庞,却看得见那一只只在头顶上挥动着的手臂。

民国三十二年,父亲失去了三个亲人,爷爷、叔叔和儿子。第二年,天灾人祸还在东原继续,父亲觉得这地方不能待下去了,便和母亲离开老家逃荒西走。那时见过父亲的西型马人后来给我说,你爸担着一担箩头,一头是你一岁多的姐姐,一头是你妈的缝花车和锅碗瓢勺,小脚的你妈跟在后头,一扭一扭的,一头汗水,看着累得恓惶哩。到咱村,你爸找到了扛活的家,便落住脚了。

父亲到型马的第一个家,是在一座地窨院里。那座平地里挖了一个大土坑的地窨院,一圈儿排着四孔窑洞,我家住的是东窑。在这孔窑洞里,父亲从东原担到这里的大姐不久就夭折了。她夭折的让人心悸,因为夏天里农忙,父母下田劳动,把她留在家里,她口渴了,便搬个小凳子站在上面,头伸到水缸里喝水,探不着,栽倒水缸里淹死了,那时,她刚三岁。这事故让父母自责了一辈子,奶奶念叨了一辈子。我也不会忘记,小时候,我家的水缸从来都是用木板盖着的。

我和姐姐出生在这孔窑洞里之后,父亲的生活多彩起来。那时,他参加了村里的支前和翻身运动。

当父亲从窑洞里抱起我,住进了地窨院上面的四合院时,我不满一岁。四合院里的东屋是我们新家。

知道了这座东屋的来历,是在我长大了的年岁。父亲在土改中分得这座东屋,三间,用现在的计算方法,大概也就二十平米左右。但父亲领着他的家眷们入住时,没觉得逼仄,他心里是喜悦的,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住进瓦房。

院子里四家人,南屋里住的是明齐叔,姓高。西屋里住的他侄子,我叫他官生哥。北厦里是何叔,是个当过兵打过仗的精干人。

四家人和睦相处了三十五年,从我记事起,没见过邻里之间闹过别扭,连一句高声的话语都没听过。逢年过节,好吃的互相品尝,红白喜事,四家人齐心协力。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十多年鱼水相容,的确让型马村里的人羡慕了个不已,“那一院人比一家人都过得顺和,不容易呀!”这话我听了不止十遍八遍。可他们没想到,我们要搬家了,要离开型马,回到父亲的原籍,英言龙尾头了。

“住得好好的,为啥要搬家呢?”村里好多人这样问。“老了,回老家住着方便。”父亲总是这样回答着人们不解的疑问。

每次听着爹这样回答,我心里就会一阵难受。

其实,我知道,爹并不愿意离开这地方,爹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的一半,也是他最气畅、最有作为的一半人生。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大跃进、人民公社,他都是政府依靠的对象,他那坚实的步伐,每一步都走到了政府的信任里。家庭也一步步地摆脱了困境。就我们那个生产队长,他就干了十余年,他干着,队里二百多口人的日子便渐渐地富裕起来,成了老少妇幼念诵的好队长。

后来父亲年纪大了,便卸下了队长的担子。他喂起了队里的大牲口,那是队里的半个家当,父亲把那半个家当当命看,一刻也不敢疏忽,那几头骡马时常是膘肥肉满,集中展示时一个公社的人都眼羡不已。

但后来,就有一件事常让父亲熬煎不已。

家里就土改时分得这一座房子,我结婚占了一间,奶奶和没结婚的妹妹住一间,父亲喂牲口,就住在饲养室里。后来,我的孩子们大些了,我那炕上睡不下,便又挤在了老奶奶的炕上。这时候,七、八年睡在饲养室里的父亲急了,他觉得,再不弄个地方,孙子们大了,咋住呀?

那时候,我出来工作了,整天忙乎乎的,不知道父亲夜夜睡不安。

“你娃们一天天大了,咱这屋子眼看住不下了,得寻思着闹地方了。”那天,他对着假日回家的我说。那是我第一回见父亲一本正经地吩咐着我。“我老了,没本事了,你得置些事了,手紧些,慢慢弄些盖房的木料吧。”

又一次回家,我拉了一车盖房的木头,心想父亲一定喜欢,却不料父亲一脸忧愁。“我找了队里,现在建房不批地基,听队长那口气,是上边不让批,还说几年里都不能批基地。”其实,我知道,那时上级没有不准农民批地基建房的文件。我还知道,在前些年的那场运动中,村里闹成了两派,虽然老好人的父亲未参与,可我这个十几岁的学生娃跟着喊口号了。到如今,近十年过去了,但村里一些人还是结着派性的疙瘩。想到这里,我倒把心放下了,等着吧,总有政策落地的那一天。便对父亲说, “那就往后搁搁吧。”“不能搁了,再过几年我年纪越大了,想给你招呼都不中用了,我回了趟东原老家,队里说,你只要回来,队里马上给你批地基,就在原上的平地里。”那一刻,父亲笑了,笑的有些不自然。我知道,父亲心里纠结。

“乖娃,听你爹的,咱回老家,我八十多了,还能活几年,你记住,我老了,要埋在老家,要去见你爷爷。”奶奶从里间出来了。“你奶奶这话不知给我说过多少遍了,就按你奶奶说的办,记住,不听老人言,必定受艰难。”父亲的话硬了起来。

我再没有说什么,从小到大,父亲说啥我都听,因为我知道,照父亲说的去办,没错。

接下来,就是要把房子卖掉,父亲心里十分的不好受。这房子他住了三十多年,那一砖一瓦他都熟悉。甚至,房子里的一撮尘土,父亲闻着都是香的。为了这座房子安然无恙,父亲费了不少心力。他怕房子有了危险,伤及了他的老母和孩子们。五八年下大雨,原上平地起水,洼地里、泊池里、沟槽里,像湖泊、如河流,浊水汹涌。地窨院里瞬间灌满,土院墙、土房子渐次倒塌,猪牛羊尸体漂浮水上······雨势最猛烈的时候,父亲把我们接到村边的高地上,他自己守在房子的墙根前,站在没膝的洪水里,手里拿着一把铁锨,不时地捞起泥浆,用手不断地糊着那石头墙根的缝隙,生怕水钻进去,那一天一夜里,父亲没合眼,真是严防死守了。还有,一次放学回家,我看见父亲嘿嘿嘿地笑着从楼板的口子中溜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着,“我叫你害人,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这下饶不了你了。”原来,他在屋里的阁楼上发现了一只老鼠从墙壁上的鼠穴里探出了头,想趁没人的时候去吃囤里的粮食,却不料父亲那时正在收拾粮囤中被它们蹭烂了的里层,合该这老鼠倒灶,它一探头,正好被直腰观察老鼠踪迹的父亲看了个认真,父亲治老鼠是有一手的,他立马用一根艾绳,点着了又吹灭火头,然后对着那个鼠洞,让一缕一缕的青烟钻了进去,不一会功夫,那老鼠便晕晕乎乎地随着回烟掉了出来,我看到的时候,父亲正捏住那只老鼠的脖子,把它扔进了泔水桶里。“你说,你吃几口粮食得了,还上的不低,顺墙往上打洞,要打到房顶上那还得了,那下雨房子不是就要漏了。”父亲气咻咻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说。

如今,这房子要卖了,父亲心里能好受吗。

卖房子总要让人知道,父亲也没说几个人,只是和他不赖的几个老伙计。

要房的托人上门来了,按当时的行情,出价超过了一千二百元。这价钱,对于父亲来说,是个大数字,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些钱。他没主意了。那天,粮食局看门的老王头叫我,说门房里有我的电话,要我快些。电话里,大队会计给我说,你爹让你回趟家,有事和你说。

进了家门,我看到父亲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抽着他很少离嘴的旱烟。“房子有人要了,是俩家,一个是和我一起逃荒到型马的你耿伯,一个是咱院南厦里你明齐叔,出价都不低,我不知道买给谁好,你说吧。”父亲说完,眉宇间还不舒展。

父亲的难处我能理解,耿伯和父亲是难兄难弟,明齐叔和我们是亲密邻居,他实在不好决断,他觉得那时我已经成了公家的干部,处理这事应该没问题。

明齐叔一家七口人,和我家一样,住着三间房,他那大儿子,眼看着到了成家的年龄,老二老三过不了几年,也都到该结婚了,这几年,我看着明齐叔愁眉不展,看着他头生白发,他熬煎,他盖不起房,就没有地方为儿子娶媳妇。从我心里说,我愿意把房子卖给明齐叔。父亲听我说了,觉得说得有理,“可这房子原来就是你明齐叔的,是土改时分给咱家的,卖给他合适吗?不怕有话说吗?”我说,肯定有话说,但会说咱们做得对,明齐叔家是啥成分?“中农。哦,贫下中农的团结对象。”我几乎没有听过没文化的父亲说过有关政治的语言,说出这句话,我知道,父亲买房子主意拿定了。“那你说收你明齐叔多少钱?”“九百就行了。”我说。“那咱盖房子缺口就大了。”父亲说。“不急,爸,咱慢慢攒,差不多了再盖。”

写协议的那天晚上,中人说,房子钱分为两期,首期付五百,余下的明年付。但第二天中午,明齐叔就把明年付的钱送来了。“你家也不容易,我紧紧凑凑给了你们,回家盖房作难少些。”明齐叔一脸诚恳。

房子卖了,就不能多住了,家就得搬了。我请了两天假,坐在装满家当的卡车上,一路风尘的回到了老家。

老家没有房子,当年的窑洞,姑父一家人还住着,父亲就领着我们,又住进了姐夫家留下的那两孔窑洞里。

仅仅两年多之后,奶奶和父亲就先后去世了,他们是在我盖成的新房里走的,走得一脸安详。

作者简介:王士敏,男,山西垣曲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东方散文》、《散文福地》编委、运城市书法、摄影家协会会员,垣曲县作家协会主席,垣曲县舜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主要作品:出版散文、随笔、纪实文学《散落的花瓣》、《岁月在心中流淌》、《河东人的足迹》、《葡萄园纪事》、《龙尾头之“王”》;创作大型现代戏剧《干原清水》、小戏剧《秋霞》、《两个队长》、《遍地春风》、《送粮路上》等、电视剧《别了,杏树坪》、话剧《下山过年》等十余部,分别被拍摄和演出;主编主笔出版《东原烽火》、《春沐河东》、《黑金地上的黑色交易》、《舜地藏宝》、《警钟鸣河东》、多篇散文、报告文学、戏剧、特写等在《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扶贫》、《中国扶贫与就业》、《中国监察》、《东方散文》、《散文福地》、《山西日报》、《山西纪检》、《监督时报》、《正气》、《先锋队》、《社会扶贫》、《运城日报》、《河东文学》、《人民网》、《散文网》等报刊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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