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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康宏东|人穷志不穷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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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穷志不穷 

母亲的信条是“人穷志不穷”,我也是。

1979年,父亲因病去世。那一年,我12岁,妹妹10岁,弟弟4岁,妈妈33岁。多少人劝妈妈改嫁,妈妈说:“人穷志不穷!我不能丢下三个伢,让他们去受苦。”外婆说:“我是过来人,守寡苦啊。”“你常说人穷志不穷,你能把哥和我拉扯大,我也能。”妈妈是遗腹子,一番话让外婆老泪纵横。把孩子拉扯大就是那个时代农村妇女最朴素也是最伟大的志向。

从此,妈妈就像陀螺一样家中地里忙个不停,驱动她的鞭子就是她的信条。

那个年代,刚分田到户,妈妈实在忙不过来,我和妹妹自然经常下地干活。那个黄昏,实在是又饿又累,于是折断别人家的几根玉米,贪婪地咀嚼那秸秆,吸取那可怜的一点儿也不甜的水分。自己家的玉米是一根也不敢折的,我们知道妈妈干活精细心中有数,却没想到被玉米的主人第一时间发现撵着告发到母亲那里。母亲陪着笑脸道歉并承诺赔偿后,缓步走向我们,脸上满是愤怒、悲怆。她一字一顿地说“人穷志不穷!你们怎么这么好吃?”话还未说完,抡起手中的锄把狠狠地打在我们的屁股上。一下,两下,三下……疯了一样,谁也拦不住。直到“啪”的一声,锄把断了,她才仿佛醒悟过来,抱住我和妹妹放声痛哭……

多年后,身为人父的我才明白,妈妈不是在体罚我们,她只能用那个年代父母教训孩子的最惯常方式来宣泄内心郁积的辛酸悲苦,来维护她那人穷志不穷的朴素誓言。当时年幼的我们哪里能够理解妈妈内心的苦楚,不过却懂得了“肚子可以饿扁,志气不能饿瘪”的道理。从那以后,我们兄妹、我们的后代再也没有动过别人家的一根草。

妈妈是苦海里泡大的,基本的农活都会做,唯独不会本地男人专属活──犁地,因为外婆不会无法教她。尽管让人指导着学了几次,可就是驾驭不了那倔强的老黄牛,也许牛也欺负她是个女人吧。无可奈何,只好不情愿地将犁地的活给族叔承包。每年定期给钱外,还得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那个早晨,我端着稀饭贪婪地盯着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黄灿灿油浸浸的蛋炒饭,口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家中的鸡蛋就是为他和菜市场准备的,过年也难得吃上一次。妈妈太节俭了,节俭到对家人也吝啬的地步。正喝着稀饭的妈妈用筷子轻轻敲了我一下,轻轻说了句“人穷志不穷”。我的脸红了,可内心就是有点不服气。不仅仅是因为馋,更是因为这个族叔干活太粗糙了。每次他犁完田后,妈妈都要挥汗如雨地用铁锹挖那没有犁到的坂田。如果是田的边边角角还能理解,问题是他明显在偷工减料。半大小子的我看旱田水田每次都这样,有一次终于忍不住要去找他理论,可硬是被妈妈拽回。妈妈说了一大堆,什么他家孩子多,什么他犁田很累忙不过来,说来说去就是她自己的汗不值钱。刚强的妈妈其实是善良的。

族叔又要上涨犁田的费用了,在最农忙的时候,理由是带的田太多,都是乡里乡亲要涨都得涨,不能厚此薄彼。妈妈什么话也没说,扛犁,牵牛,下田,她就不信这个邪。她在田里跌打滚爬,满身泥浆。我也下了田,拉紧牛绳拽着牛鼻子在前面引。娘俩在田里挣扎着,汗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泥水模糊了我的镜片……

就这样反复磨合,牛终于听话了。

妈妈实在不该学会犁田的,她更累了。除自己家的地,左邻右舍的也有求必应,犁得完整耙得精细,可她的腰更弯了。

妈妈不仅是庄稼的行家里手,还是种瓜果蔬菜的高手。多少个夜幕降临后,饥肠辘辘的我们还在给菜地浇水,她挑着大桶步履稳健,我挑着小桶脚步蹒跚;多少个黎明到来前,饥肠辘辘的我们已经踏上去集市的羊肠小道,她挑着一大担大步流星,我挑着一小担紧紧相随……妈妈似乎从不知劳累。

那个凌晨,我在睡梦中被妈妈推醒。我悄悄起床,怕惊扰了身旁的外婆。可下床时外婆却从枕下摸出一块锅巴塞到我手里。

一出门,寒气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我,我打了个寒噤,表兄穿过的宽大的衣服实在抵御不了这深秋的寒意。远处传来几声鸡叫,我习惯地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没有启明星。

我们挑着菜担上路了。妈妈递过来一支新买的手电,对我说:“有手电你走前面,门口路熟不用打。”离村很远了,我才打开电筒。昏黄的光晕小心翼翼地游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野小道上。

翻过一道道山梁,穿过一个个凹冲,快到西山驿了。路相对平缓些,但还是阡陌小径。小径两旁都是水田,那种一层比一层高的冲田,田埂少说有半丈高。稻子虽已收割,田里还浸着水,水面上露出半尺高的禾秆。因为是平路,步子不由加快了,肩上的担子一颤一颤的,仿佛有人推着自己向前冲。也许是眼睛不好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许是鞋子太大不跟脚,反正一个踉跄,我惊呼一声载下田埂,手里的电筒变成一道弧光飞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刺骨的冰凉中惊醒过来。妈妈坐在水中紧紧抱着我,粗糙的手掌本能地拍打着我的后背。见我醒来,长出一口气,说了一句:“没事的,你老子在地下保佑你。”话是这样说,手还是从头摸到脚,边摸边问:“这里疼不疼?这里疼不疼……”确认我无碍后,才脱下我湿透的上衣,又脱下她的上衣穿到我身上……

我们又上路了。

在微弱的星光下,在冰冷的风雨中,一担又一担新鲜的瓜果蔬菜送到了集市、送到了各大厂矿的食堂,或在吃皇粮的职工高傲的压价声中,或在食堂师傅挑肥拣瘦的漫长等待中,终于变成了一小把一角贰角的现钱,维持着家中的一切开销。

在和妈妈的并肩作战中,我也长大了。每天干完家务及力所能及的农活,我拼命地学习。那时的我根本不懂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我只知道干农活的艰辛,尤其像我这样还戴着厚厚镜片的人,那眼镜被汗水模糊着手却满是泥浆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我更知道家里生活的艰难,所以1984年中考虽考了全校第一,却放弃了内心扑腾很久的读高中上大学的梦想,心不甘情不愿地填报了中等师范。谁也不知道整个暑假我郁郁寡欢,大家都沉浸在我跳出农门的喜悦中;谁也不知道去学校报到的那个上午我泪流满面,我坐在车角佯装看风景。

1987年,中师毕业的我回到家乡的村小执教。虽然我成绩优异,但我知道我留不了城镇,更去不了中学,哪怕是乡中。

十八岁就工作了,我陶醉于有了铁饭碗,沉迷于打牌喝酒中,我不愿去想昔日的梦想。那个半夜,从醉酒中醒来,发现妈妈坐在床前。“人穷志不穷!伢啊,你就甘心一个月拿这56块的工资,都没你妹妹做瓦匠小工拿得多。你看隔壁的三华子都在城里教书了还考上了什么研究生……”从来不多话的妈妈那晚讲了很多,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她给我这个小学老师上了一堂人生最重要的课。

“人穷志不穷”也成了我的追求。在自学中,我的学历不断提升;在挑战中,我的单位不时更换。只可惜英语底子太薄,与研究生失之交臂。

2003年,我通过选调进入肥东一中。妈妈说“人穷志不穷,儿啊,你也做到了。”可仅仅过了半年,那个早晨,阳光明媚,妈妈拦住要去上课的我,严肃地说:“昨天我带孙子在操场上玩,看你们开会,没有看到你上台领奖。”我愣了,我都三十好几了,妈妈还在用她的信条鞭策着我。我也明白了,我们在她眼中都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难怪她多次叮嘱妹妹“不怕慢就怕站,不怕穷就怕不干”,难怪她反复用长途电话告诫深圳的弟弟“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虎瘦雄心在,人穷志不短。”这是我国古老的谚语,说的是人再困窘也应该有不凡的志向,也不放弃做人的原则。外婆和妈妈也许解释不好这句话,但她们身体力行的的确确做到了,而且引导着子孙们去做。如今,我成了特级教师、中学正高级教师,弟弟成了外资企业高管:我们都在默默践行着母亲的信条“人穷志不穷”。

    现在,我则常常告诫儿子“人穷志不短,不穷志更坚”。

作者简介: 康宏东,安徽肥东人,中学教师。喜欢阅读写作,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刊发在专业核心期刊上。近年来不时涉足散文创作,屡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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