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东晓 山林始终不是归宿,只不过是画地为牢。 阮籍,或者说以他为代表的竹林七贤,在山林里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得不走出来。 人总是要活着,无论是平淡还是疯狂。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如嵇康一般的死去。但死亡这种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无论谁都需要细细思量。 他们的父辈阮瑀等人心里还有一个天下,但他们早已经是天下的弃子。 生或者死,放逐或者疯狂,都不过是配合当权者上演的一场戏而已。 是的,戏子!痛饮狂歌,裸奔,长啸……既是演绎给自己也是演绎给他人的戏子。 当大戏落幕,一切终归于平淡,就像阮籍的后人们也会选择悠闲的生活。继承他们阮氏家族的音乐天赋,发扬他们阮氏家族的狂饮传统,做一个乱世的良民。 这就是魏晋——一个动乱的时代,一个生命无处安放、精神也无处安放的时代。 (一) 阮瑀:张良遗风,谋定天下
这篇《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是阮瑀代曹操写给孙权的战斗檄文,有警告有劝告,张弛有度,为千古名文。 阮瑀师从蔡邕,名气甚大。对于志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曹操,眼皮子底下的如此人物,怎可轻易放过?但凡有才华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几两性格的,阮瑀也不例外。他多次拒绝曹操的诏见,最后索性躲进了大山里。 躲山里就安稳了?迂腐!曹操只用一把火,一把远没有赤壁之战那么大的火,就让阮瑀乖乖的缴械投降了。或许也是被曹操的诚意打动了。哎,当时刘备如果也学曹操,一把火烧了诸葛亮那个破茅庐,估计也能省不少事。 阮瑀做了曹操的司空军谋祭酒官,其实就是谋士兼秘书。曹操又从袁绍那里搞来了陈琳,此后曹营的文书基本上都被阮瑀和陈琳二人包办了。 阮瑀才思敏捷,华彩词章,一撮而就。史载“太祖尝使瑀作书与韩遂,时太祖适近出,瑀随从,因於马上具草,书成呈之。太祖揽笔欲有所定,而竟不能增损。琳徙门下督,瑀为仓曹掾属。” 当时的建安七子,王璨先归附于刘表,陈琳先辅助袁绍,后皆投靠曹操;阮瑀、徐干、应玚、刘桢一直深受曹操及曹丕父子的器重;孔融是个例外,但也是效忠于汉室。此外,郭嘉荀彧效忠曹操,诸葛亮庞统受命刘备,鲁肃张昭辅助孙权,天下最优秀的读书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谋士。 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像三国时期一样,读书人纷纷出世,择选明主,谋定天下。孔夫子曰,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诚斯言也。 这种风气是有传统的。汉初张良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大汉江山立下不世功勋,为后世读书人树立了典范。大汉立国之后,晁错杨雄司马相如贾谊等人无不是以书生身份,指点江山,左右朝政。再上溯到战国时代,商鞅 谁不想成为“张良”呢?大风起兮云飞扬! (二) 阮籍:明哲保身,苟活于林阮籍是阮瑀的儿子,生于210年,卒于263年。在五十余年的生命中,他用惊世的才华和疯狂的举动,留给了后人诸多的遐想。 阮籍处于曹魏与司马氏水火不容的时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况聪明如阮籍?他自诩“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但眼前却是尔虞我诈、波诡云谲的乱局。在冰冷冷的刀剑面前,笔与纸,一文不值。 他能怎么办? 鲁迅先生曾经写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阮籍大概就是如此,他不能说话,只能痛哭长啸。 相传他会驾着马车,四处跑,没有方向,跑到哪里算哪里。然后马停了,他就停下来,苍然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然后就是长啸,无休止的长啸。 但他也得活着,活着就得合作,与权力合作。先是公元242年,他被迫出任曹魏集团蒋济的掾属;公元247年,任曹爽的参军;公元249年,司马懿杀掉曹爽,阮籍又被迫出任司马懿的从事中郎。 像他这样被迫当官的人,竹林七贤中不乏其人。比如刘伶,比如向秀。当然也有不合作的,比如嵇康!对于这样的不合作者,司马氏倒也简单,引刀成一快嘛。
阮籍的痛苦与无奈都融化在他的《咏怀》诗中。他们开始选择逃避,宁愿做一个酒鬼,宁愿做一个疯子。 司马昭想和阮籍结为姻亲,阮籍焉能不知道他的用意?于是他选择了酒,将自己彻底灌醉,而且一直醉下去。整整六十天,他就在烂醉如泥中度过,根本不给提亲人任何机会。最终司马昭无奈道:“这个醉鬼,算了, 算了。” 刘伶更是以酒闻名。他常常坐着鹿车,带一壶酒,使人扛着锹跟着,说:“如果我醉死了就把我埋了。”我们常说醉生梦死,刘伶则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 如果做酒鬼还不够,那就做疯子。阮籍在为母守丧期间,酒照喝肉照吃,对于“不孝”的指责,他更是无视。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竹林七贤之一,他曾与猪对饮,在猪圈中大醉。刘伶更厉害,听说朝廷的使者来了,就大喝一场,裸奔而出。 他们还有最后一招——消极。阮籍自请步兵校尉一职,虽是军职,但却无实权,还处于司马氏的监控之下,实乃苟活的美差事。嵇康死后,向秀一头扎进了庄子里,完全不理政事;王戎,选择在司徒的位置上终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谁不想岁月悠悠? 但有时候,不行的,由不得,由不得! 曹魏尊重知识分子,但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孔融、杨修等人先后成为刀下之鬼。在杀人者方面司马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潘岳、陆机、张华都被诛杀三族,还有嵇康。 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写的那样:
他不愿意做山涛,他不愿意被他人玷污了精神,还大喊很爽。 嵇康死了,阮籍阮咸向秀王戎刘伶这群惊弓之鸟,只能疯疯癫癫的苟活人世。 我们呢?活得倒是很正常,但也正是这样的正常,才让人感觉不正常。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三) 阮孚:所谓名士,偏执佯狂阮咸有两个儿子, 一个叫阮瞻,一个阮孚。 阮瞻如阮瑀,“性清虚寡欲,自得于怀。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遇理而辩,辞不足而旨有余”。陶渊明应该学他的,好读书不求甚解,虽逢乱世,也能安身立命。 阮孚如阮咸和阮籍,偏执佯狂。 他喜欢喝酒,但喝酒需要钱,怎么办呢?晋明帝赏赐的金貂就被拿去换酒。诗仙李白曾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大概也源于此。为了喝酒,他的口袋里总会备上一两枚铜钱。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 他还有个癖好,就是收集木屐。史载:
祖约爱财尚知道背人,阮孚爱木屐人都不背,其专注可见一斑。后来晋明帝去世之时,问臣下谁可以收留他的宠姬宋祎,众人低头不敢言,阮孚坦然应之。 没有理想未必是一件坏事。就像东晋,偏安一隅,在司马炎太康之治的庇护下,过自己的小日子。前秦苻坚倒是胸怀大志,最终呢?还不是被谢安收拾得服服帖帖! 阮孚他们这些读书人也就在小朝廷的羽翼下逍遥快活。 他们也想学前辈不入仕,比如阮孚一开始也是回绝了司马越,谢安也是后来谢氏家族有了危险才出来。 他们也学前辈归隐,比如陶渊明。 但他们唯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所谓风花月夜,不过是三杯两盏淡酒!所以啊,无论什么世道,只要一杯小酒尚在,人生就有乐趣。 (四)酒:不醉不狂,无酒不欢
曹操一曲《短歌行》和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感叹翻开了魏晋的“酒”时代。 人生怎可无酒?刘伶有一篇《酒德颂》,曰:
人生不过是一场大醉,酒醒之后,重新来过就是。 无酒何以解忧?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写道:“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酮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与其这般思量,不如一醉方休。 无酒何以佯狂?刘伶喝醉了才敢裸奔,阮籍喝醉了才能长啸,阮咸喝醉了才与猪狂饮。李太白也只是喝醉的时候才敢让高力士为自己脱靴子,高呼“天子呼来不上船,但愿长醉不愿醒”。所谓癫狂,酒疯耳。 无酒何以述怀?嵇康去世后,向秀饮酒作《思旧赋》。竹林七贤中,他本谨言慎行,但也抵挡不住酒的诱惑而一吐心声。
王羲之也是微醺之际才写出来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陶渊明更是把饮酒当做生活的必需品,无酒不欢。
无酒,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五)音乐:颓废中的呐喊贯穿曹魏和两晋的是酒和音乐。如果酒是身体的麻醉,那音乐就是精神的放逐。 阮瑀的老师蔡邕是位音乐大家。据传,他在听客人弹琴时,忽然惊呼:“琴声中有杀气!”原来是弹琴的人看见一只螳螂正要扑向鸣蝉,蝉将飞走还没有飞走,螳螂的动作一前一后。这场景触动了弹琴者的恻隐之心,引发琴声中的杀机。就这一瞬间,蔡邕就捕捉到了。 名师出高徒,阮瑀的音乐造诣自然不在话下。阮瑀曾多次拒绝曹操征召,曹操心有不忿,就想找机会挫挫他的锐气。有一次曹操故意把他安排在乐队之中,想让阮瑀也当一次东郭先生,可惜啊—— 阮瑀和弦而高歌,曰:“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青盖巡九州,在东西人怨。士为知己死,女为悦者玩。恩义苟敷畅,他人焉能乱。” 这一曲造就了他们阮氏家族两百年的尊荣。 阮籍是阮瑀的儿子,在音乐上更是青出于蓝,他所代表的“正始之音”是魏晋时期音乐的灵魂,堪称一代宗师。 阮籍和嵇康都喜欢弹琴。自从俞伯牙与钟子期开始,这琴就成为了圣洁高贵的象征。唐朝刘长卿曾感叹道:“古调多不弹”。嵇康弹的是《广陵散》,阮籍弹的是《咏怀》。
这很有些“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觉。 阮籍弹琴时常夹带长啸,声声不息。如果累了,就此睡去,或许醉去。我今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在音乐方面,阮咸的成就也是非常大的。阮咸精通音律,善弹琵琶,现在还有一种类似于琵琶的乐器就是叫着“阮咸”,可见其在音乐方面影响之深远。唐朝诗人李商隐曾经赞道:“仲容铜琵琶,项直声凄凄”,可惜与《广陵散》一般,早已经绝了。 同一时期,向秀喜欢吹笛子,刘伶喜欢痛饮狂歌…… 魏晋交替时期朝政动乱,他们连明天是否活着都不确定,更别说谋定天下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加剧了他们内心的危机感和幻灭感。他们的渴望只能在音乐中神龙一现。 音乐成为他们发泄自己的渠道。既然身体不能解脱,那就让精神放逐,给灵魂以自由。 其实周边的世界并没有改变太多。不幸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竹林,没有了音乐,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生或死,都冷冰冰的。甚至灵魂都已经成了奢侈品。 行尸走肉,是的。难道你闻不见腐臭味儿吗?!青春与肉体不过是一纸契约下的等价物,灵魂,还是见鬼去吧。 我钦佩他们的勇气,因为,我,始终是个妥协者。妥协的我只能整日躲在办公桌背后写着垃圾的文字还沾沾自喜。 像一个小人,是的,小人。 (六)后记:一千七百多年的死和生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嵇康是不怕死的。 公元263年,司马昭下令将嵇康下狱。临刑前他把儿子嵇绍托付给了山涛。这很让人意外。因为他与山涛早就绝交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墨迹未干。 “巨源在,汝不孤!”嵇康留下这六个字,安然赴死。 为什么不是阮籍?为什么不是向秀? 刑场边, 刑场上,嵇康正襟危坐在琴前,《广陵散》悠悠从他纤细的指尖传出。 曲毕,嵇康把琴放下,俱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言罢,嵇康从容引首就戮,年仅三十九岁。嵇康死后,山涛视嵇绍如己出,将其抚养成才,终不负所托。 历史如同翻书一般,不经意间就过去了一千七百多年。有时候我常幻想闯一趟曹营,访一次竹林,听上一曲《广陵散》。 死和生,本来就是循环。是为记。 (文中插图为一组竹林七贤国画) 作者简介:张东晓,男,生于1983年,河南省平舆县人,现定居于北京,文章散见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