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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进思|伺候的这块地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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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作者简介

马进思


马进思,回族,70后,中学高级教师,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昌平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市区级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近50万字的散文、诗歌,并在多次征文中获奖。



伺候的这块地


这块地,加上边边角角,十亩多点儿。
这块地,是富平买的,不到两万元。05年的价格,也不算高。后来又添了一千多元,卖家搭送了两间房的一个院子。
不过那时,富平的工资也不高。每月拿到手的,也不到两千元。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是费了很大劲的。其中的几千元,还是瞒着媳妇向朋友借的。
这块地的位置不错,在一家国营农场的边上。一条铁路,从地边不远处,向南北方向的远方伸去。地块西边的远处,是巍峨的贺兰山;地块东边,在遥目可见的地方,是缎带似的黄河水。夹在河和山中间的,是一条来回摆动的南北方向的公路。公路的两边,散落着稀疏的人家。
这块地,是大山里“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的移民地。富平听到最初的规划里,说这里会在几年后,将建成标准化的万亩农田。可有的移民听说是几年后,就泄气了。有的甚至把分给自己的搬迁指标,以很低的价格,转手卖给了别人。这不在于合适不合适,对于他们来说,拿到眼前的钱,比几年后的远景,要实惠得多。
也不能全怨这些人目光短浅。从当时来看,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虽说地势平坦,看到的几乎全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和沙土。这里的树,很少。除去几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更多的是一丛一丛的梭梭草和骆驼刺;常看见的是奔跑的黄羊和野兔,还有蝎子和蚂蚁。据说唐代大诗人所写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是在这里看到的意境。

其实,这块地,是富平给父母买的。
富平自小在乡镇学校读书。大学毕业后,通过几年打拼,把家安在了跟老家相距近千里的市里。路远了,加上工作忙,富平一年难得回一趟老家,有时甚至几年才回一趟。他原本想接父母来市里跟自己住,可父母却说他们在城里住不习惯。每次来,住不了几天,就嚷嚷着回家。父母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母亲老是腿疼,动过两次手术,还是不好;父亲有哮喘病,走路稍远点儿,就直喘粗气。富平看着心疼,可父母一辈子没离开过地,有时父亲说,若是富平在市里有一块地,他们就愿意来,这样自己好有个可干的事。对于老家的那块地,父母常会感慨地说,那块地,下多大的苦,有些不养人。
那年富平回老家,串门的一亲戚说,有人托他卖自家的移民指标,他们要搬到新疆的兵团去了。富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事,父母也愿意。富平知道父母想的是,这样,他们种的地就可以让给富平大哥种。他种的地多点儿,收成就好点儿,家里的日子自然就好过点儿。

富平的老家,山大沟深,所有的地块,不在山梁上,就在山坡上。从家到地里,得走很长一段的路。况且,那些地块,都是顺山坡开垦出来的,不仅陡峭,而且贫瘠。加上常年干旱少雨,庄稼欠收也是常事。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也大多没有别的出路。庄稼,成了他们没有指望的指望。更主要的是,那些散落的地块坡度太陡,种点儿庄稼,无论丰欠,都得靠人一捆一捆背到稍平坦的地方,才能装上架子车拉走;耕地时,也得把犁扛上山,因是斜坡地,人也得斜站着扶。一晌午的地耕完,不仅牛驴全身汗涔涔的,人也是满头大汗。那时,富平时常看到父亲穿的褂子的后背上,老是一圈套着一圈的白花花的汗碱图案。
富平知道,父亲的哮喘病,平时看不出来。可只要干点重体力活儿或天冷了,就犯。医生也建议,不要让父亲下地干活。可这建议,父亲根本不听。在地里干活儿,是他一辈子离不开的生活。在富平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没有闲下来的时间。老是待在地里,不是锄草,就是壅土,或是掏着附近的田鼠洞。即便累狠了,还愿意躺在地头歇着。似乎除去在地里干活儿,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富平也知道,父亲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是勤快的替身。他常说的一句话是,种地就得人勤快。其实,富平何尝不明白,不仅是种地,生活中的很多事,都得靠勤快。

父亲那么勤快,一家人的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更不要说再犯懒了。这块地,父母每年就像精心照料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农家肥,尿素、碳铵、二铵一样没少施;野草一遍一遍地没少锄,可到了秋天,提着镰刀到地头时,发出的只是叹息。地里的庄稼,又短又稀,用不上镰刀,只好靠两手去拔。父亲那时的愿望,就是山坡上的庄稼,能用镰刀收就好了。富平也在地里拔过麦子,不到半天的时间,手指不时被缠绕在麦秆上带尖的野草枯蔓扎破。更难受的是,拔麦子时,带起的麦土,扬在身上和脸上,汗湿了麦土,又痒又疼。指甲盖下的肉皮也被戗起倒茧,生疼生疼的。更让人难受的是,地块是坡形的,蹲着不行,站着也不行,只能斜躬着身子,不一会儿,累得腰酸背疼,僵硬的有些直不起身子。那时富平的想法,就是通过念书,逃离开这块地。
这块地,富平的父亲也怀有特别复杂的心理,偶尔也叹息,付出的多,收获得少。可又不能摆脱,无法放弃,有着年年失望年年望的不甘。多少年了,干旱是这里的常态。不要说山梁上的庄稼。就是山沟里那眼泉水,也会时断时续。有时,得半夜起来排队,才能挑到两桶浑浊的水。地里不上肥料,贫瘠;上完肥料,老不下雨,即使有苗,不是被肥料烧死了,就让太阳晒死了。每年庄稼拔节抽穗日子,就苦苦地盼雨,如同一位怀孕的母亲盼着自己的孩子出生一样,焦灼而又不安。

这种不安,很快就被证实。好不容易盼来的雨,却下得太猛。随着咔嚓咔嚓的雷声,大雨会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到来,如同泼水似的,天地在瞬间连接起一道雨幕。不大一会儿,无数的沟壑就会传来洪水的轰鸣。坡形的地块自然是留不住雨水的。结果,地块里没留下多少雨水,雨水却把泥土带走了不少。这样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在雨走后,你看到的,只是山下或大或小的沟壑里,流淌着或粗或细的浑浊泥水。大人们总是发出唏嘘的叹声,想着要是能把雨水留在地里多好!
富平买这一块地,离老家的那块地相距六百多里。但这块地,也是规划中的黄河灌区,有了水的保证,地在勤快父母眼里,有着巨大的诱惑和无比的想象。
富平买的院子后边,有块闲地,紧挨着一条水渠,从黄河引过来的渠水,平缓地流淌着。原本离开老家还有些忐忑不安的父母,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地儿。虽然这个地儿也有着他们还不适应的炎热和蚊子,但有着他们喜爱的水。特别是自来水都引到了院子里,什么时间用水,只要拧一下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哪怕带有淡淡的咸味,但对于常年缺水的老家来说,父母太喜欢了。
买的地块,出院子走不了多远,就到了。父亲的勤快,很快改变了这块地。在电话里,母亲给富平说,每天吃完饭,父亲会带着她到这块地里,最初是捡卵石,先是大的,后是小的。看到地里的卵石少了,父亲又请人开着拖拉机把地翻耕了一遍,随着翻耕,地里又满是大大小小的碎石,父亲和她又提着筐子,不停地捡碎石,捡到半筐了,两人就抬着,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块边上。仅仅捡地块里的碎石,他俩就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地块里碎石没了,也许更深的地下还有,只是不怎么影响种地。这时,父亲就打听着这里已种地的人家,当听到还要在地里铺土,铺粪时,父亲才觉得,在这里种地并不比老家轻松。好在这里有黄河水浇罐,一年的收成有保障。富平给父亲寄去了钱,父亲雇车拉土,又雇车从奶牛场买来牛粪土,把它们掺和一起,铺在地里。按父亲的说法,铺了差不多半尺厚。等干完这些活时,又过去了一个月。总共三个多月的时间,把十亩原本荒凉的碎石地,改造成了良田。

第二年夏天,富平回家。在这块地边,除了留有碎石堆外,看到的是长势如林的玉米,硕大的棒子,紧紧爬在玉米秆上,轻风吹来,听到的玉米叶子沙沙相撞的声音,像是人们的笑声。父亲背着手,说他一辈子了,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玉米秆,也没见结过这么大的棒子。在这块地的另一头,父亲还种着一亩多的油葵,亮黄一片,个个花盘如同张张笑脸。翩跹飞舞的蝴蝶,即停即落的蜜蜂,都在这里竭力渲染着热闹。富平再回头看,父亲那张褶皱的脸上,满是舒展的笑纹。
母亲说,这块地,父亲更用心。浇水时,不管多晚或多早,他都提前扛着铁锨在那里等着,生怕渠道漏水,浇不到地里。一遍一遍地巡视中,发现稍有一点缝隙,就铲土堵上,直到地浇好了,才放心回家。有天浇水时,脚绊了一下,摔倒在渠边,不仅胳膊擦伤了,脚也崴了,肿得不能走路。还是在另一边地里干活的老汉看见了,给搀了回来。还没完全消肿,就又拿着镰刀去了地块,把渠边的草全给割了。还自言自语,要是能养几只羊多好,要不,这么好的草全浪费了。
这块地,在父亲的精心伺侯下,秋里大丰收,只是玉米价格有些低。一万多斤玉米,一直等到冬天,在收购价又长了一毛钱时才卖。父亲说,这十亩地的收成,比老家四五十亩的收成都好。伺候这样的地,他高兴。

富平最初买这块地,想的是父母既能种地,又不必走那么远的路,更不用耕地了。只要自己掏点儿钱,专门有机耕播种和收割。这样可以使父母少辛苦一点儿。谁知道,这块地是不用上山走远路了,可父母在水渠边的地,却种起了一畦畦菜,韭菜、番茄、豆角、黄瓜,越种样数越多,老两口吃不过来,就送给左邻右舍。有时在逢集的日子,他们还拿到不远的镇上卖了。这样的结果是,父母的劳动强度没有在老家大,可比在老家忙。
生活好了,似乎时间也过得快了。等富平父亲再提到家里这块地时,一晃已过去了五年。父亲再说话时少了夸耀,却多了些抱怨。说这几年种地的人少了,主要原因是灌区分配下来的水少了。现在浇地,都是定量供给,不像原来那样大水漫灌了。灌区发文件说,大水漫灌太浪费水了,要节约。现在是层层分配指标,同样亩数的地,用水指标少了,奖励;用水超了,要减少供应。并在灌区推行滴水喷灌,说用那种技术后,用水量只是现在漫灌用水的一个零头。附近农场就用那套技术,用水跟原来相比,少了七成,但粮食产量,跟原来相比,没有减产。仅水费这一项,农场就省了好几万。
可前些年买的地和一些搬迁人家分的地,都是这儿一块,那儿一块,七零八落,比较分散。况且每家的地都不多,有人也想着把紧挨自家地的别人家的地兑换到一起。但人多心眼儿也多,往往是十个人,十个想法,你同意的他不同意,男人同意的女人不同意,都怕自己吃亏,或是让别人算计了。这样拖来拖去,也就黄了。家里这块地,父亲对富平说,庄稼长势挺好,只是现在的浇水,跟不上。除按指标分配水外,灌区还采取了轮流分配的形式,等轮到自家时,庄稼就错过了浇水的点儿,有些浇晚了。也有的人家嫌种地收入少,心里一盘算,发现如果算上人力,种地还是赔钱的,还没有外出打工合算。也有人把自家的地承包给了别人。个别人家,纯粹撂荒了。在富平听来,父亲多了些无奈和感慨。
也就在这年的冬天,富平接到父亲的电话,说镇里要征地了,是镇里和一家大公司签了合同,由这家公司每年按粮食亩产量的平均价格,给每家予以补偿。每家有多少亩地,每亩就补多少钱。也就是说,你一年地里啥也不种,也可以收到相当于每亩种粮产量的钱。只是这些土地,名义上属于你个人,但得由公司经管了。原因是这家大公司的老板,已带人来这里考察了好多回,这里的沙土含硒,特别适合栽种桃树。并且前两年已在附近的农场进行了栽种试验。凡是去看过的人都说,那老板说的是真话,那些桃子又大又好看。只是这些桃子不在本地出售,是签单专供出口的,价格是普通桃子的三倍。

富平听父亲说得很细。公司老板跟镇里签合同时,还加进去了条件,说凡是征了地的农民,将来可以在自己的桃园里打工,按月发给工资;老板将来还要在这里投资建罐头厂和储藏库,所需工人,也先从征地的农民中招收。为了让大家相信,老板还专门把自己栽种的桃子摘了,给每家分了几个。大家一尝,都夸赞说鲜嫩甘甜,汁多味美。
老板为了征地快,还加了一条,谁家先同意自家的地征收,在先付给明年粮食产量收入的基础上,每亩地再多加二百元。结果把很多不爱种地的人都乐坏了。镇里都没怎么动员,都纷纷把地让了出来。极个别还想种地的,镇里工作人员动员了两回,也很快让出了地。因为镇里和公司签的合同是,要协助公司在这里建起一座设施最先进的万亩桃园。听说现在有些心里活泛的年轻人已经盘算着,桃树再有三四年就挂果了,如果万亩桃花盛开,那是多么好看的一幅画面。来这里欣赏桃花的城里人,肯定不会少。想着要把自家的院子建成农家小院了,以便给那些赏花的人提供住宿和农家饭菜,那样,挣钱肯定比现在打工收入多了。据说镇里也有这方面的规划,正在对有这方面意向人家进行登记。
富平自然乐意这块地征了,那样父母就不用下地干活,也可以享享清福了。不过让富平也没想到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来这里规划的万亩农田,现在要变成了万亩桃园。看来,这块父母伺侯的地,准备远离了庄稼,开始寻找自己价值的最大化。
第二年夏天,富平回到父母那儿,发现不用伺侯地的父母果然轻闲了许多。现在老两口最大的爱好,就是精心伺侯院子边的那块菜地。菜地里葱茏生机,鲜亮斑斓的绿的红的色彩,黄的粉的花朵,让他竟诌出了“一畦风景日欣荣,瓜豆茄椒韭蒜葱”的诗句。
黄昏时,富平陪着父亲,站在院前不远处的平台上,看到已见雏形的桃园,一眼望不到头。而那一棵一棵的桃树苗,长得葱茏盎然。在每一棵桃树苗下,都有一根长长的黑管穿过,父亲说,那根子管子,啥时浇水,啥时施肥,说是按桃树苗的生长需要早都计算好了,到时间只要一按开关,就会自动流出。现在经常看到公司的人拿着本子、尺子和叫不上名的工具,在桃园里测着、量着、记录着。
富平更爱听的,父亲给他形容春天栽种桃树时那个画面带给他的震撼。几百台机器在那里,有平地的,有开渠的,有挖坑的,有铺管道的,有运桃树苗的……虽然用的人不是太多,但场面宏大。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父亲说他一辈子都没见过。更没有想到是,伺候地的都是些年轻人,说着说着,在富平的眼前,好似出现了千树万树桃花开的绚丽。
晚上富平听父亲说,老家原来种的那些地,几年前也征收种草种树了,富平大哥现在的职责主要是看山护草。除去每月发工资,每年镇里还按每亩地粮食的产量折算了给钱。
那晚,富平梦见老家山梁上的那块地,栽的全是桃树,在他伸手折枝证明时,发现满山遍野的桃花,开的一片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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