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武汉市,最新照片拍摄于2019年6月。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早上七点,18岁的我坐了一夜轮船,独自踏上了汉口的江岸。旅程的下一站是武昌,需要在那里购买北京中转前往哈尔滨的火车通票。正月初七初八,那个年代码头内外也没有多少旅客,长江边依然是春寒料峭。上岸后的首要任务是解决自己的肚子。 从出口斜插过马路,向着武汉关大楼方向,那条转弯的街口就是江汉路的起点,右手边第一间就是家小店,门口排着些本地人,门面上写着“汉口热干面”。走近看,一侧的黑板上标着价格:一角八分二两,两角七分三两。我排队到了小窗口前,递上零钱和全国粮票,取个签子到大窗口等。不多时,一碗热腾腾没汤水的黄色细面条递出来,上面浇着些灰白色的芝麻酱。那年头的酱多是水调的,现在用香油调,颜色更黄。 端着面碗走到外面,架子上排着几只钢精方盘,里面盛着各式小菜,客人自取,多少随意。热干面的配菜总少不了咸辣萝卜丁,再来点海带丝和酸豆角更好,撒少许葱花和蒜泥,酱油醋辣椒看口味。下一步当然就是吃热干面的标准程序:搅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动作不能娇气,幅度小了拌不匀,速度慢了搅不开。直到酱汁糊糊地裹满了面身,芝麻酱的香气也散出来,面的温度正合适,就可以开吃了。吃热干面慢不得,不然又凝成一坨,三五分钟趁着些许热乎劲一扫而空,就剩下只粘答答的碗。 吃完掏出手绢收拾好——同样粘答答的还有嘴——心满意足的我回到江边售票处,两毛钱坐渡船过长江到武昌中华路码头,开始了下一段旅程。 从那一天起,在我对城市味觉的记忆中,热干面和武汉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每一次返校途中,都要在那家面馆来上一碗。工作之后,无论是出差、访友还是旅游,到武汉的第一顿,总想着热干面。这种捆绑还意味着,在别处见到武汉热干面的招牌,并没多大兴趣。同样的,对于现在新兴的牛肉、虾仁、三鲜之类的花式也没感觉,不认为蔡林记就比街边摊强哪里去。还是喜欢那传统一成不变的味道,要想调剂,加个面窝、卤蛋或者来块豆皮,米酒冲蛋改成豆浆不就行了? 据说,热干面诞生于上世纪初,据说某位小摊贩不小心、无意中、机缘巧合、围观群众惊呼等等,这种故事在全中国所有地方小吃的故事中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只怪热干面年代太晚,不然来个乾隆、慈禧更好编。 任何一种广受本地平民百姓欢迎的特色小吃,必然立足于如下几点:原材料的易获得性、营养与价格综合的经济性、生活工作的需求、口味偏好等。为什么三明治在英国被赌徒接受,为什么热狗诞生于美国?苏州面的师傅为什么没有像蔡林记老板那样“灵机一动”? 热干面又极具个性特点,它对面质的要求很低,出了武汉,受欢迎的程度迅速下降,离开湖北,除了少数地方,没多少人能接受热干面,这又是为什么? 分析热干面的产生,应当从武汉城市的历史入手。由于地理和气候的变迁,明清以前武汉的城市规模与经济水平有限。《天津条约》才使得这个“九省通衢”的长江中游要地变身成为华南地区的政治与经济中心。之后,以汉阳铁厂为代表的洋务运动、以京汉铁路为代表的现代交通,更使得武汉跃升为中国内陆最大的交通枢纽和现代工业城市。 工厂工人、铁路与码头工人、商铺伙计等城市下层阶级急剧膨胀,不同于上海偏重技术与金融贸易,武汉工人主体是从事重工业生产与物流运输的体力劳动者,收入水平更低。他们需要一种快餐食品,既能够满足营养需求,又应当廉价、高效,后者是为了准点上班。这就是热干面诞生的背景。 看看热干面的原料与加工:
在中国著名的面条中,热干面永远是最便宜的,对店面、烹饪技术要求最低。几乎不用专业培训,只要有能烧一锅热水摆几个盆子的地方,热干面都能售卖,甚至面、酱等等都不用自己加工,有人送上门。因此热干面的小店、地摊可以开遍武汉的居民区小巷,单一食品就能够供应上百万人的早餐需求。正是这种供应链,又使得离开武汉很难尝到正宗的热干面。 试问:如何还能找到一种面,在保证热量摄入的基础上做到如此低的成本,如此之高的翻台率,汤都没有的热干面,你不赶紧吃完上班,坐这里舔碗不成? 这就是为什么,热干面诞生于清朝末年的武汉,是步入现代化的工业与物流城市催生了它,是这个城市的大众阶层决定了它;这也是为什么,热干面在别处并不受追捧,地理环境与受众的经济生活属性,城市间并不相同。即便苏州厨师能够“灵机一动”发明热干面,也不会有市场。 武汉热干面,中国最具特色的快餐面。它的产生,是它所植根的城市历史发展的必然。 后记 或许就是热干面,引起了我对食品与环境、社会之间关系的思考。《寻味中国》系列的写作目的,从来就不是讨论什么东西好吃,食物是生活的一部分,食物更是观察世界的窗口。探究它的由来,分析它的演变,其乐趣不亚于味蕾带来的刺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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