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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院往事 || 马文科

 作家平台 2020-08-11


“误了收秋大夏,要看存才挂画”----这句过了时的顺口溜曾经在晋南民间广为流传,我对这句话半信半疑,旧社会的庄稼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怎么可能误了收割去看戏?但又一想,那时候的很多人都是给地主老财打工的,再急再累也只会让自己死的更早些,怎么就不能忙里偷闲的去看上几眼?老话能流传下来了,就应该相信自有一番根源。况且那时候的老年人不论贫富,爱看戏是不容反驳的事实。

在我的印象中,我村庙院里几乎年年唱戏,偶尔中断一次,许多人见面都会唉声叹气的埋怨一番。在没有电视机的年月,看戏是过去农村人的一大乐趣,大人们对唱戏的期盼不亚于小孩盼过年,一旦开唱,那比过年都要隆重热闹,绝对是轰动几个村庄的娱乐盛事。

在城西沿河一带我村算是一枝独秀,生产、教育、人才、村容村貌等等都能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六十年代建成的大戏台更在当时为我村锦上添花,那时候农村的戏台少,隔三村五舍难得有上一座,并且多年无戏可唱,形同虚设,甚至沦为一些人的牛马圈和草料仓,因此一到我村唱戏时节,各村戏迷们每天带着坐凳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在路上遇见我村熟人隔着老远就开始扯闲篇,满肚子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你村台子上的家伙(指乐器)一响啊,他爸的腰腿也不疼了,比吃了药都好得快!”

“你村要是不唱戏,这大年正月的都能把人憋出毛病喽!”

 "你村多好,俺们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家门口看上戏哟!”

 ......外村戏迷们的称赞,我村人总会乐呵呵的听着,其实早就不新鲜了。

雄踞在村北头的戏台和火神庙一南一北,同在一院,大家就统称庙院。戏台的外观设计很有时代特色:台口的正上方是几个醒目的毛体大字-----为人民服务;大字两旁是两幅样板戏画面:一幅是《红灯记》里高举红灯,目光如电的李铁梅,一幅是《林海雪原》中敞着大衣“气冲霄汉”的杨子荣,多年的风吹日晒把画面油漆脱落的一片斑驳,但豪情满怀、催人奋发的风貌犹存;画面下方有两个长长的木头镂花窗户分列台口两侧,唱戏时会栓满各种拉幕的绳子。戏台总体由三面高墙和巨大的人字屋顶组合而成,东西两侧的青砖墙下留出两个拱形小门供剧团人员进出后台,唱戏时通常被小孩们挤得严严实实,隔着门缝看演员们在这里描眉化妆或是端茶喝水,谈笑风生……正看着,经常会有大花脸冲过来大吼一声,吓得孩子们瞬间一哄而散。


每年正月唱戏是村里的老传统了,一任老村长曾经说过:村里再穷不能穷教育,再省也不能省唱戏,说的是唱戏不仅仅是对火神爷表达敬意,也是让苦了一辈子的农村老年人一年过上一回戏瘾,表达一份关爱。老村长的话影响了所有的后任们,尊老之风从此延续开来,但同时也给自己每年留下一道难题:名气大的剧团请不起;请得起的在正月里最忙,全市大大小小的村庄成百上千,而剧团就那么十来个,没有票子和路子想插一脚进去还真不容易;

娃子戏相对好找,但就怕一上台就砸锅,扫了全村人的兴不说,更会被外村戏迷传为笑谈,记得曾经请过几回娃子戏,演员上台后丑态百出:有的是扮相怪异,服装不对;有的是紧张过度,忘了词后想不起来,旁边有人提词都唱不下去;有的是唱得声嘶力竭荒腔走板,观众的耳朵简直是在受罪;更可气的是还有人特别有才,自作聪明得老戏词进行自我改造......

总会把乘兴而来的戏迷气的扛起板凳就走,埋怨定戏的人“瞎了眼”,台上的戏没演完台下的观众竟所剩无几……为避免这种情况,我村早就培养出了自家村民组成的“家戏”,万一请不到好点的剧团,也轮不到他们来出洋相,我村的家戏就能顶场,据说刚开始那几年相当不错,在热心老艺人的带动下演过几出拿手戏,比如《三对面》、《舍饭》、《空城计》等等,但后来老演员不断流失,新演员不肯下功夫学戏,再加上改革开放了,大家都忙着闹自己的光景,越来越没时间参与排练,慢慢的就解散了。

每年正月二十三是村里火神爷的生日,订好的戏要提前一两天进场。到戏的那日,天刚破晓,拿庙院铁门钥匙的老刘就早早的为大家开了锁,来得最早的是卖吃食的小摊主,他们对这类消息最灵通,一大早就从各处纷至沓来,以最快的速度张罗开来。打饼子的围着炉火,擀面杖在案上敲得欢快,一双油手不时拍的叭叭响,那声音其实就是广告,隔得很远就告诉你这里有滚烫的烧饼;卖丸子汤的在小摊上把带来的木柴塞进炉子,一边点火烧水,一边搭着布帐,摆起一圈长长短短的小桌凳;卖羊汤的支起一口大锅,里面煮着一副全羊骨头架子,浓浓的羊膻味随着热气四处弥漫,勾引的看客垂涎欲滴;卖豌豆糕、凉粉、瓜子水果的吃食小摊来的略晚,一个接一个的小摊顺着庙院两边排开,尽管那时人都不富裕,但正月人闲,而且平时几乎吃不到,因此也总有人舍得为自己,为亲人花几个钱,扶老携幼坐下来吃的满头冒汗。

戏台前有人扛着铁锹给自己、给亲友占看戏的好位置,先刨出两个坑,埋上两根树杈子,上面再架上一根榆木椽,就成了一根能坐很多人看戏的长凳,占位置的人太多,不多时台前就搭架的密密麻麻。村民们早饭后没事可干就聚在庙院里山南海北的闲扯,不时对着路口翘首张望。等到第一辆卡车卷着尘土从远处驶来之际,有人高兴的大呼一声“戏来啦!”众人的眼睛就齐刷刷的随了过去,亲眼目睹着一捆捆刀枪剑戟和一个个大箱子从车上卸了下来,大家才放心的把消息带回去。村里安排的大师傅早已等候多时,看到剧团来了,用铁杵捅开了炉火,切好的白菜豆腐往热锅里一倒,开始滋啦滋啦一阵炒。剧团人员在吃完饭后开始拉灯挂幕装喇叭,几个人踩着梯子爬上爬下,忙前忙后,几个小时后戏台上就有了唱戏的样子,几颗舞台聚光灯高高悬起,紫红色的大幕低垂在两边,重重纱幕之后演员们开始化妆更衣,准备入夜后粉墨登台了。

唱戏是村中大事,消息一旦确定,村民们就迫不及待的把唱戏的消息告知给各自的三姑六姨七大舅。开戏头一天,庙院里几乎聚齐了各村的男女老少,各种叫卖声和嘈杂的人声混合,喧闹的就像赶年会。人群中常有一个特殊观众,每次我村唱戏,他都会如约而至,他当时大约四十来岁,个子很高,腰杆笔直,穿戴整齐干净,走路时像踩着云似得轻快,转眼就在人群飘得没影了,到了庙院,他旁若无人的转起了圆场碎步,嘴里念念有词,或者拿着一根棉花柴在手里来回转,最后再蹦跶几下瞪大眼睛摆一个亮相动作,那姿态认真的堪比台上的演员,随着开戏的电铃一响,他会很自觉得转身离去的不知去向。随后人群也立刻安静下来紧盯戏台,距离戏台最近的是白头发的老头老太们,各个引颈翘首,全神贯注;

女人们穿着好看衣裳站着看戏,不时与人浅笑私语;站在最远处的男人们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叼着烟,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未必。万众瞩目中聚光灯把戏台照得雪亮,大幕在一阵开场锣鼓之后徐徐拉开,各色人物开始出场。“会看戏的看曲套,不会看的看花哨”-----此话一点不假,观众再多,但真正会看戏、听懂戏的人为数不多,这其中有我爷爷,那些常演剧目的剧情都装在他的肚子里,聊起戏来如数家珍,恨不得把故事的来龙去脉给人讲的一清二楚,台上演员一张嘴,水平高低就基本判定了,哪个好哪个赖回家后给我们说的头头是道。相比爷爷这类懂戏的人,台下更多的人就是图个花哨热闹,看着台上丫鬟小姐满头珠翠,蹦蹦跳跳,文臣武将彩衣辉煌,旗幡招展----就算听不懂戏文,也是一种视觉享受,其实不管懂戏不懂戏,只要给自己解了闷,乐呵了就行了,懂又怎样?不懂又怎样呢。


白天唱回戏,晚上演本戏----这是农村唱戏的老规矩,回戏都是从大本戏中折出来的精华段落,最短小精悍也最考验演员唱念做打的真功夫,白天要是能看上几段精彩的折子戏,老戏迷的心情别提多美了,满肚子的高兴劲全写在了脸上,摩肩接踵着出了庙院大门还意犹未尽,走一路说一路,行家似得对演员的表现逐个评判。那时庙院中最常演的折子戏有《杀狗》、《舍饭》、《空城计》、《骂殿》、《三对面》、《打金枝》、《芦花》、《断桥》、《三娘教子》等等,这些从老祖宗起流传下来的剧目,尽管剧情早已烂熟于心,但相同的剧情不同的剧团和演员,看在眼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每次都有新鲜感,因而那代老戏迷总也看不够,听不厌。

白天的戏再好也只能算小菜,晚上的大本戏才是大餐,各路戏迷不顾天寒路远,到了晚上再次蜂拥而至,都想亲眼见证一下剧团的班底阵容,文武行当全不全,胡子生和旦角到底硬不硬,团长会不会露面,衣帽首饰新不新等等,对于观众都像一个等待解开的谜团。大本戏最能展示剧团驾驭大戏的本领,展示一个剧团真正家底和实力,因此剧团一般都会倾尽全力出演,希望博得观众的刮目相看和交口称赞,戏台上比较常演的本戏有《法门寺》、《四进士》、《火焰驹》、《薛刚反唐》、《白蛇传》、《赵氏孤儿》等等,都是人物众多,行当齐全的大本戏。

还记得有一年,剧团贴在大街的海报在傍晚就被揭了下来,原来村里一位能人为大家请来了地区剧团的名角,要临时演出一场,那消息来的突然,但传的飞快,迅速在各个村庄炸了锅,更多戏迷从远方闻讯赶来。到入夜时分,我村庙院里万头攒动,人如潮涌,台下的观众不仅挤满了庙院,就连两边的房顶和树杈子上都是人,还有许多来晚了根本挤不进去的人,干脆就站在外头用耳朵听。

请来的名角是后来名满三晋的武俊英,那一夜唱的是《玉蝉泪》,这是一出许多观众闻所未闻的悲情大戏,她把一段悲剧婚姻演绎的细腻逼真,如泣如诉,从一出场就把观众带入剧情,掌控着观众的情绪起伏,把活泼、欢快、无奈、痛苦、幽怨、悲愤、绝望等各种情绪运用的流畅老练,热烈饱满,再加上随行乐队的严密配合,给所有观众以绝佳的艺术享受,女主角最后彻底绝望后吐血而亡的时候,台下一片涕泪纵横,观众深深的领略了一把名角的魅力。

演出结束后,观众在台下掌声和叫好声连成一片经久不息,村干部代表村里和所有观众为她披红致谢,随后的好长时间,许多人的耳畔都会萦绕着她的绝美唱腔,那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随后几年,这位名角在蒲剧界迅速蹿红,村民只能在电视和录音机中聆听她的绝美嗓音,再也没有在自家的戏台上一睹她的风采,那次演出至今都是许多人看戏经历中最华彩的一页,也是最幸运最超值的一夜。

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唱戏并不仅仅是在表演故事,古人创造戏剧的目的也并不是绝对的消遣,而是让人们知道什么忠孝节义,什么是荣辱廉耻,在观众在台下有赞叹,有反省,长见识,比如《杀狗》中通过杀狗教训了刁妻,多少女人也开始在家里善待老人;《清风亭》后,多少人对丧尽天良的养子一边咬牙切齿,一边也会扪心自问;《教子》中愤怒的三娘要打烂织机离家出走,老薛保跪地恳求极力挽留,老薛保的忠厚善良在一瞬间震撼人心,三娘的贫穷仁义让人赞叹;《三对面》中皇姑仗势欺人,公堂上侮辱责打秦香莲,包公挺身而出竭力阻挡,他不怕皇威,秉公断案的善良正直值得民间万世称颂;《空城计》中诸葛亮大开城门稳坐城楼,用智慧吓退千军万马,大师的计谋和从容可见一斑;《芦花》这出戏暴露了继母的自私,是台下为人继母者的一面镜子;《表花》中的丫鬟手舞折扇和手绢载歌载舞,夸遍十二月群芳,鼓励小姐与心上人勇结连理……那时候农村老百姓的文化水平低,好多人大字不识一个,但通过看戏明白了许多事理。戏中是非对错,善恶美丑,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的飘洒在万千观众的心头。

岁月如梭,我从当年庙院看热闹的儿童变成了中年大叔,当诸多庙院的杂琐见闻重新飘过心头的时候,一切清晰的仿佛还在昨天,但事实上已经越来越遥远,原先的那一代老戏迷纷纷离世,新的观众已经不再有他们的热情和忠诚,电影、电视剧、流行歌曲、网络游戏、广场舞.....人们的娱乐更加丰富和新潮,古老的戏剧显然有些落伍,但是我村的传统节日依旧年年都过,节日里村戏依旧年年在唱-----老戏迷的爱好没有被漠视,心情总能得到尊重和安慰。如今戏台修葺一新,革命化时代风格转化成蓬勃的新农村风貌,当置身其中的时候看着眼前戏,不由想起旧时景,时光真的穿越太快,一切恍然若梦。

 

作者简介:马文科,山西稷山人,1997年毕业于本县卫生职业学校,就职于某化工贸易公司,闲暇时喜欢散文、小说和影视剧,偶尔动笔写一些乡土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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