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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牛 || 孙君梁

 作家平台 2020-08-12

老   牛

作者:孙君梁

    从小对牛有所认识,还是从伯伯那里开始的。

    伯伯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位农民,平常得在他去世后,人们都几乎忘记了他还曾经在这个世间存在过。

    伯伯和父亲是叔伯兄弟,伯伯排行老大,父亲排老三。在伯伯的堂兄弟中间,伯伯排行老七,家族和村里人称呼他“老七”、“七爷”、七叔七哥、“他七叔”,“他七哥”,称呼最多的是“七叔”。“老七”这个称呼大多是伯伯的兄长对伯伯的称呼,“他七叔”是没有伯伯年龄大的婶婶们对伯伯的尊称,意思是孩子的七叔。比伯伯辈分高的家族的奶奶们都叫伯伯“他七哥”,意思是“孩子的七哥”。

    其实伯伯最在意的是村里人叫他“大掌鞭”的,对他来说这可是官称,就像人们叫乡长村长似的。伯伯在土地下放之前,做过生产队的牛板儿班长。大集体时期,畜力是农业最大的生产力,耕牛的退役和宰杀都是要经过批准的。每个生产队大约有十来只耕牛,每个牛板儿负责两头牛,全队也就是五六个牛板儿,伯伯作为这五六个的头儿,自然也能找到做领导的感觉。不过人们不习惯叫他班长,倒喜欢叫他“大掌鞭”。

    伯伯的牛鞭确实耍的特别响,鞭子在空中打旋然后伸展,就会发出“啪、啪”声,早上出工时,在宁静的村头格外的响脆。这绝活不是每个牛板儿都能玩转的。对此,伯伯也颇为自豪。但伯伯的牛鞭只是在空中作响,不会触及牛的任何皮毛。

    几十年前,伯伯还做过大队的临时牛板儿连长,带领着好几十辆从各生产小队调集的木轮和铁轮的牛车,插着红旗,一路浩浩荡荡,满载着粮食和物资支援南水北调陶岔工程的建设,那也是伯伯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也是他一生中最愿意提起的话题。

    伯伯的牛车是我童年的乘坐的第一辆车,车轮碾压在满是土灰的路上,也像增加了减震,舒服的不亚于后来乘坐的伏尔加。

    我们和伯伯住在一个院子,伯伯家住东屋,我家住西屋,门对门窗对窗。伯伯的父亲是长子,自然住上房,这也是祖上的规矩。我们和伯伯家的房屋都是祖上留下的,房屋都是青砖包山,里面全是土坯,这房子看着破旧,但冬暖夏凉,在那个时代也算是穷人的金銮殿了。

    伯伯年轻的时候力气蛮大的,一个人可以扛二百多斤的东西。伯伯的酒量也和力气一样大,一次能喝上一大碗白酒。父亲从不喝酒,可父亲经常会买了酒放在家里,方便招待客人。那个时候,在家里我见过最多最好的是青松酒,度数有点低,口感也是有些甜,像加了蜂蜜,伯伯不喜欢这类白酒,他喜欢我们当地生产的老白干酒,尽管味道有点苦,可后劲大。我也曾尝试喝过一小口,辣的我眼泪都就出来了,伯伯喝起来居然连眼都不眨,对伯伯的崇拜也油然而生。

    但伯伯喝酒是从来不误事的,喝了酒照常出工,照常干活。有一次队里的一头耕牛生病死掉了,全队每户都分得了一小块牛肉,队长特意给牛板儿班留下了一架骨头,全班五六个牛板儿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了,伯伯带着我也列席了这场盛宴。伯伯又打了散酒,用碗倒给那些不常喝酒的队友们,结果第二天出工的只有伯伯一个人,那几个还躺在家里哇哇吐苦胆水呢。伯伯常嘲讽他们说“真都是稀屎货,还是我老七能喝

    无论那一样,那些牛板儿都是心服口服的,伯伯这个班长干的也是顺顺当当的。

    牛和人一样,有性急的,有皮踏的,有力气大的,也有老弱病残的。伯伯总是要掌管那头最烈性的犍牛,不过说来也怪,不管再牛逼的牛,到了伯伯的手里都是服服帖帖的,让它踩墒它是不敢走田埂的。

    伯伯是从不让母牛踩墒的。一头犍牛和一头母牛拉同一步犁耕地,一头牛是必须走在上一犁留下的墒沟内的,它要比走硬地的那头牛付出更多的力气。老家的地亩都比较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在几百米之上,伯伯总交待其他牛板儿让牛在中途喘口气,免得累伤了牛。

    虽在生产队干的是公差,每头牛也都有口粮的,伯伯还是经常将家里的剩饭和剥下的熟红薯皮带到牛屋喂牛吃。伯伯养的牛总是比别人的肥壮。

    那时实行的是社员工分制,一个满分劳力每日记工十分,生产队队长是十二分,牛板儿是十三分,伯伯是十五分。加上伯伯家大哥也是满分劳力,他家一直也是余粮户,糊口是没什么问题。

    好像伯伯对穿不怎么讲究,整天都穿着满是布丁的衣服。伯伯喂养的牛每个却都是油亮干净的。伯伯总在闲暇用毛边的石头为牛梳理皮毛,用水清洗牛毛上的脏污,牛倒是很惬意地反刍倒沫,享受着伯伯精心的照料。

    后来土地到户,队里分了牛耙绳索,伯伯家分得了一头棕黄色的犍牛,伯伯耕种自家的责任田自然是方便多了,村里央求伯伯的人也多了。经常可以看到伯伯帮他家耕地回来,酒足饭饱,怀揣着大方的人家送给的两包香烟,每日的心情都极好,还会哼着小调摇摇晃晃的一路走来。

    伯伯也总是满足于这种生活。如果换了别人是少不了草料钱的,要知道天下是没有免费午餐的。伯伯却不同,他给别人家帮工耕地总是先在家里喂饱了牛,工钱和草料是一分都不会要的。

    尽管伯伯不再是村子里有职务的人,可受人尊敬的程度不亚于从前,改革开放初期,机械的发展缓慢,伯伯的老牛仍然还是七邻八家所依赖的吃饭的希望。伯伯常说“拿起镢头想起牤牛”,是的,再差的牛也要胜过人力的。

    但伯伯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背也一年比一年的驼。

    后来,伯伯家开始喂养母牛,母牛性温,而且每年都会下一个牛犊,也为伯伯家增添了经济收入。

    那些曾央求他耕地的村子里人们,一个个都住进了新砖房子,有的还建起了小洋楼,伯伯仍然安住在祖辈留下的破瓦房里。

    央求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农业机械的快速普及,伯伯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是一个无用的人,伯伯喝的散酒还要自己去打了。伯伯又将多年不用的烟袋找出来,一个人靠在早已废弃的红薯地窖边的老槐树上,一个人吧嗒吧嗒的抽着,燃烧着他的失落和寂寞。

    伯伯应该是有文化的人,好像读过小学。他的文化似乎没有排上任何用场。原来我还以为他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直到有一次我帮他家贴春联,伯伯说“反了,反了”,我才知道他是识字的。

    伯伯生前说过“种庄稼是创家”。

    伯伯又说过“庄家钱是万万年”。

    伯伯还说过“雷不打憨瓜”。

    在当时,无论如何是无法明白伯伯说的话的含义,也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什么。 若干年后,再仔细品味,这些都将是至理名言。种庄稼看似年复一年简单的重复,也是需要创造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从古到今,虽经历不知多少个万年,土地依然能带给人们生存最为需要的食物和衣物。虽然伯伯整天以“雷不打憨瓜”来安慰自己,从另一个角度也诠释了一个渺小的苍生对上苍公平的笃定。

    但伯伯也许不知道,有时上苍睡着了,雷也真打了他这个憨瓜。

    有一天夜里,盗贼破墙偷走了他的母牛和牛犊,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盗贼竟然会打起伯伯的注意。夜里,半个村的人都惊醒了,从四面八方向村外找去,结果在村头小河边看到了牛的新鲜的蹄印外,一无所获。

    有人要报警,伯伯拒绝了。他说“算了,他偷咱说明他还不如咱。”

    又说“雷不打憨瓜,说不定明儿牛自个儿又跑回来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伯伯总在院子的牛槽旁转了又转,但那叮当叮当的牛铃声始终没有再响起。伯伯也知道那牛铃是不会再响起的,盗牛贼是解了牛铃才牵走牛的。

    再后来,伯伯的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那一对母子牛,对伯伯来说是他全部最为值钱的家当。人们除了咬牙切齿地咒骂那盗贼外,剩下的只是叹息了。

    可我没有听到伯伯半声的叹息。

    人们是无法知道,也无法体味伯伯一生中与这老黄牛之间的那种,和生命一样无法割舍的情感的。

    伯伯开始胃痛,饭量开始减少,人也越来越是消瘦,不再喝酒,也不再抽烟。最后是不吃不喝。

    在一个黄昏里,伯伯静静地走了,静的像一片小小树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再地上,静的就像一粒尘埃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牛的铃铛还依旧挂在伯伯曾经睡过的床头,那被炊烟熏的黑黑墙壁,那古铜色的铃铛,像是伯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偶尔大风从墙缝吹进来,那铃铛也会晃动响起几声。伯伯再也不会听到这铃铛声,我们也再见不到伯伯了。

    伯伯也只能游走在我的梦里,梦里伯伯变成了一头老牛,在那炊烟袅袅的村头,拉着犁耙艰难爬行着……。

                                   (孙君梁写于2018.5.14.)

作者简介:孙君梁,原籍河南邓州市,文学爱好者,现从事律师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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