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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邓丽《两斤灯芯草》

 中外作家网654 2020-08-12

                            两斤灯芯草

                              浙江邓丽

    大姨是在二零一六年的深秋走的,那天的天气怪冷的,刺骨的风像一把把锋利的锥刀子,笔直笔直的扎进每个送葬人的心尖儿上。大队列里有敲着锣的,打着豉的,也有吹着号角的,还有抽抽噎噎的,像一段没有彩排过的口技表演。他们沿着村口绕过长长的一圈后,终于在一个小黄土坡前停了下来,几个大老爷们撸起袖子,往掌心里吐了几滩口水,便抡起锄头开始挖坑,坑的旁边是一口上好的原木棺材,样式是俭朴了点,如果不是她去的太着急了点的话,木匠师傅兴许会弄的花里胡哨些,那么,躺在里头的她一定会更死而无憾了。

    大姨的眉心间有一颗黑痣,年轻人都艳羡说那是一颗长的绝妙的美人痣,可以为平平无奇的脸蛋长几分姿色,而老人家们却说那是不吉之兆的象征,命数可能会不济。这些说法母亲偶然向我提起时,我只一笑而过,认为这都是一些无聊之人无聊之时的无稽之谈,然而,就在我从未预想过的时间里,突然的,她病了,一恍惚,就没了。

    大姨的出生躲过了血流成河的抗日,却没能躲过那饿殍遍野的文革,算是万幸中的不幸。她仗着年幼,进出过几年学堂,后来在自己的调皮捣蛋下自毁了前程,早早地随乡人进了县里当时名声大噪的手套厂,做起了一名整天踏着缝纫机的女工,这一迈入,便是一辈子。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姨父,没什么文化,却有一身和父亲一样使不完的劲,所以,早年间,他和父亲一样,每天俯跪在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的搭架上,做着一名普普通通的泥工。他们的日子谈不上富裕,但比起我家烂成渣的光景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那时的大姨不会像母亲一样玩命地蛮干,但也不会像街头的太太们一样翘着二郎腿一边呷一口茶一边搓着麻将,因为她那二居室的房子,并不给白住。裙摆旁那堆积成山的布料,掳走了她所有忙里偷闲的机会。

    不知几何起,姨父的头发开始泛起油光,而且一天比一天光亮,本来清瘦粗糙的脸也越来越饱满,那沾满大块大块泥浆的衣服也从此没有再现过,不甘于平庸的他当上了包工头,并且成功了,大姨因此也少有在手套厂露面,开始到处应酬跑生意,一切都十分的顺其自然,这种情理之中的扭转我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我刚上高中的那年,又或许更早,造成这种模糊记忆的原由并不是因为我健忘,而是虽然我们两家对门住着,却是形同陌路,她家的门槛太高,像我这种一穷二白的小矮人是怎么也迈不过去,而她也正嫌我家的出租屋档次不够,怕染了一身穷酸气,所以她和母亲之间少之甚少的谈话,都是在两阳台上开始,并在两阳台上结束。

    “一会吃完饭去趟超市,挑点水果。”母亲手里拿着锅铲,从厨房里探出头冲我说道,那年的国庆后,我刚回家没两天。

    “咋啦?突然想吃水果了?你舍得?”我难以置信地问道,不知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按母亲的说法就是,水果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吃了也白吃,所以,吃水果就是浪费,糟那冤枉钱干嘛。

    “你也回来有些天了,该去看看你姨了,她什么东西也吃不了,但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就挑点水果吧,要好的,大个的,面儿上好看。”厨房已浓烟滚滚,母亲着急忙慌说完,便掉头扎进了油烟里。

    “妈,要不我买回来,你提着去吧,咳,咳,咳!反正我也不讨她的喜。”我立在厨房门口犹豫着艰难地说道,几乎被热烟呛辣到七窃生烟。

    “不会的,你去了,她会高兴的。她也是怪可怜的,生了这样的病,自己遭罪不说,还要听人说三道四,住她楼下的那些女人,原来总有事没事的往她屋里窜,那热脸贴的哟,现在倒好,不上门慰问就算了,还到处张扬说你姨得了传染病,干多了缺德事才着急见阎王。她是实在没力气了,不然就她这脾气不得撕烂这些臭婆娘的嘴。听妈的话,去吧,让她热闹热闹。”母亲关了火,锅里的菜还半生不熟,气头上的话一出口,她就给忘了手头上的活。

    “平日里她是多么飞扬跋扈的一人,也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倘若不是起不了身,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气。昔日宾客盈门,到头来才知道结交的全是些狐朋狗友。”我表示同意道,“那些她经常走动的亲戚呢?都不来么?”

    “来,怎么会不来,明眼人都知道,她们只是习惯了做做样子,再说了,她们要傍的是你姨父,只要大树还没有倒,就可以继续乘凉。”母亲回道。是啊,只是大姨病了,又不是家道中落,没有情分的走动,都是一档又一档交易下的各取所需,她们心领神会,一向聪明的大姨也不会不懂。

    “大姨,好。”门虚掩着,母亲轻推而入,我缩在后头,小声而结巴的问候道。

    “也就这两天的事,有什么好不好的。”大姨躺在一张被厚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竹木睡椅上,晕晕欲睡的她像一个靠常年抽大烟活命的病秧子,不能进食,也不能喝水,瘦成了皮包骨,蜡黄的脸像是被来自地狱之门的吸血鬼吸干了身体里的全部血液而无一丝血色,见到我,她咧开嘴挤出难得的一点笑容自嘲道,无不掩饰她还活着的煎熬。

    “也不知道买啥好,就随便买了点水果,给你搁房里呢还是?”母亲问道,并且着重说是我特意去买的。

    “我都这样了,破费这钱干嘛,还不如留着往后给我多烧几张纸钱。”大姨说着说着,眼睛里出现了红色。

    “又胡言乱语了,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别总胡思乱想,你多活一天,我们就能多看你一天,好好的,活着。”母亲宽慰道,这样安抚人的话,母亲已经说过无数遍了,如果是一般人,或许她会感激你,可大姨不是,她是个病痛到生不如死的将死之人,只怪母亲,还不够会察言观色。

    “痛又不在你身上,你当然这么说了,你们是高兴了,可我呢!我拜托你们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安眠药,我要的不多,就几颗,能让我睡个好觉,只要睡着了,就永远不会痛了,姐,帮帮我!我到了下面会保佑你一家人平安的。”大姨饥渴地望着母亲叫道,为了一口气说完,她那双青筋暴起的手一直紧紧握着睡椅扶手不放,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有的还渗着血渍,有的已结成紫黑色的咖。她的眼神里透着一束黑色的光,是一种遗照里的黑白色,那张颧骨高凸的脸此时正扭曲成一团,像极了吸毒者毒瘾大发时的面目狰狞,我心里不由得发怵,甚至动了借机逃走的念头,因为我还年轻,不想这么过早地面见死亡的样子。

    “我帮不了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母亲的眼睛也湿润了,母亲是个耳根子软的小女人,大姨对她向来不待见,往常也是对她直呼其名的叫着,那一天,大姨只不过是奉行了该有礼数,而母亲却感动到嘴唇打颤。亲情是个微妙的东西,情起怨灭,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明白母亲从未打心底里恨过她的妹妹,她的恨,似烛光里的火星,随时可以被一声尊称掐灭。

    “既然做不到,那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个人,是张嘴,都会说好话。”大姨别过脸看向窗外睹气道,窗台上放着一蔫了吧唧的盆裁,没了主人的照顾,它便提早地枯萎了。大姨没大没小的恶言相向,这不是第一次,母亲让了这么些年,也不在乎这一次,所以,刚沸腾起来的空气一下子又掉落到了冰点。

    砰!门是被一脚踹开的,所以格外的响,连着整栋楼都吓的动了动,我像一觉醒来的木偶,趁着机会挪了挪那站僵硬了的双脚。小表弟是个刚上一年级的七岁娃娃头,因为过分的顽皮没少挨大姨的衣架抽,他出生的晚,懂事的也晚,从大姨生病那天起,他的玩性就如上了热锅的馒头膨胀的越来越大,每当他在楼下的小巷子里一蹦一跳哼着小曲时,总有看不顺眼的街坊邻居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说:“这小子,妈都要没了,还这么没心没肺的蹦着,蠢得死!”偶尔他听着不高兴了,会和这些长舌妇们犟犟嘴,但时间一长,他也懒得去搭理了,因为万一大姨病好了,他肆无忌惮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你是赶着去投胎啊,和你说多少遍了,推门要轻点,你看看这门都烂成什么样了,败家子,烧钱货!”大姨大骂道,像火山爆发,岩浆顺着椅脚漫沿进整间屋子,小表弟面无表情,自顾自的进了房间,开始翻箱倒柜。

    “这没皮没脸的东西,骂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这是成心要气死我,巴不得我早点死,我死了,他们就都清净了。”大姨的胸口大起大伏,像一张紧张时的心电图。

    “他还小,不懂事,再等等,大点就好了,你别太着急上火。”母亲劝道。

    “大点?我就要死了,等不了了,我走了,谁来管着他?没妈管的孩子不是当流氓就是成要饭的,都死路一条了,他还天天在外头不着家的疯野,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蹦哒几天快活。”大姨嘴下的不留情就如她的拳头不会手软。

    “大姨,言重了,他的路才起步,以后还长着,不要一棒子打死了,你自个要保重身体。”我忍不住插一句嘴道,话音刚落,里头传出东西碰撞的声音,清脆刺耳,像爆竹爆炸前的滋滋声。

    “出来!不出来就给我滚出去。”大姨捂着像瘪了的气球一样的肚子冲里头叫道,小表弟丧着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练习题听候发令。

    “到阳台上去做作业,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大姨指向那杂物堆砌成山的阳台命令道,这家里要是没个女人,还真是乱了套了。

    见小表弟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反而对他升起了怜悯和同情,像他这样一言不合就少不了吃耳光就是扇巴掌的遭遇,我的历史篇章里没少存在过,小时候我总在人前说我母亲是个凶神恶煞的坏女人,并且善于用夸张的手法,说是全世界最坏的,然而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大姨在阳台上给小表弟上的那节课时,当时惨烈的现场迄今都历历在目,我瞬间才明白,山外还有更不可逾越的高山,母亲不是坏,坏就坏在该死的遗传上,就像得了瘟疫的小鸡,要死死一窝。

    “我简直要被这小痞种气吐血不可,瞧瞧,读什么鬼书,又玩上劲了,只要是玩,他能成精,一碰着书,就成了死鱼,没一点脑子。”书端端正正的在凳子上放着,一阵风吹过,翻开了封面,小表弟撅着屁股全神贯注地摆弄那些杂物,怪不得大姨又动了气。

    “江仔,你妈生着病,要懂点事,学完再玩。”母亲走过去,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拖起,按在了小凳子上。

    “都不让人玩一会,就知道骂人,不是好妈妈。”小表弟嘟着嘴反抗道,坏了他的兴致,他很生气。

    “我要还是以前,看我不打死你,短命鬼!把我惹毛了,老子走的时候连你一块带走!”大姨喘着粗气骂着狠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小表弟闭了嘴,他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怕了大姨,哪怕她现在一病不起。一个人,说出的话有多狠毒,她的内心便有多痛苦,而一个母亲,会对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下赌咒,没有别的,只因太割舍不下。

    “呸呸呸,又胡说,你真是病糊涂了,他可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浑话,他才多大个人,知道什么!”母亲责怪道,她最听不得一些下阴曹地府的话,虽然以前在我的身上她说的朗朗上口,也许是上了年纪,反而开始信以为真了。

    夜里,大姨客厅里的灯如年三十守岁夜里的长明灯,在不长的一段日子里没有熄灭过,她仅剩的一点精力全耗在了卧房和客厅之间的挪移上,没有一处地方能减轻她身体上的痛苦,不断地折腾自己也许是她想到的唯一能解脱的办法。每隔两三天的样子,母亲便会与我一同上她那探望一趟,次数多了,大姨反倒有些难为情了。她是觉得为一个生命随时随地会嘎然而止的人耽误事,是破财,她对钱财的看重不亚于母亲,甚至有过而无不及。

    “你们来的正好,帮我选选遗照吧。”见我们进门,大姨说着并摸向睡椅一旁凳子上的手机,看来她早有准备。

    “还早,不着急选。”母亲回道,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搁谁也不会愿意干。

    “趁我还清醒,选一张好看的,江仔还这么小,等他大了,肯定都记不清妈妈的样貌了,我不希望他看见的是一副这样子的丑妈妈。”

    “好吧,听你的。”母亲松了口,大姨一旦定下来的事,一般人是拗不过的。

    “你觉得哪张好?”母亲转过头问我,手机里是两张状态迵异的照片,各有各的妙,也各有各的美中不足。

    “我比较喜欢这张,脸色红润有光泽,显年轻。”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才四十五,要不是得坏了这棺材病,我还……”大姨哽咽了,一个被下了死亡通知书的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一切假设的权利,想像既是空想,又何必多想。

    “小玲,你自己拿主意吧,两张都挺好,就看你喜欢。”母亲在大姨面前举着手机,将两张照片来回的切换。

    “就这张穿红衣服的吧,我想我走的喜庆点。”看了几眼后,大姨终于决定道。

    “电视里头的人过了世,都会葬在墓园里,墓碑上镶嵌着照片,带彩的,很漂亮。这么多年,我扫过的墓都能顶一个墓园了,除了爹妈,别的坟头底下埋的是谁,长成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当时我就在想,等我百年之后,一定要让后人也在我的墓碑里镶上照片,只是没曾想后人还未长大,我的寿命却折了一半。”大姨微弱地说着,语气不紧不慢。

    “你有什么心愿就向明高提,他会答应你的。”母亲听出了大姨话里的意思,顺着嘴回道。

    “还有啊,我要带走的那些衣服,都用袋子打包好了,就在里头衣柜里放着,到入棺的时候别忘了给我盖上,下边冷,我天生怕寒,要是忙忘了,往后烧了捎给我也行,那都是花了不少钱买来的,统共没穿几次,我舍不得。”大姨说的很从容,眼里没有泪花,这是我头一回见一个人把自己的后事准备的如此镇定自若,死亡对她而言,也许早成了一件值得举杯庆贺的喜事。

    “傻丫头,要到了那天,我们会办好的,要你操那份闲心。”母亲抹着眼泪,她的眼睛正患着眼疾。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反倒鸡蛋里挑起了骨头,你们说我矫情也好,虚荣也罢,反正横竖是两手一摊,这世间的人事便都与我无关了,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光彩的事迹,想来走的光彩点,挣回一点薄面,也不枉劳心费力算计了一世。”大姨两眼无神地望着头顶上长满霉点的天花板絮叨着,像在念遗言做悼词,看那样子,她是一切全都打点好了,就差挑日子上路了。

    “你想怎么着都行,要什么都说出来,别憋屈了自己。”母亲还是一味地迎合。
    “咱娘走的时候,那棺材里是不是铺了厚厚的一层灯芯草?”大姨说时中间顿了顿,有点难以启齿。

    “没有的事,咱娘命苦,生前连饭都吃不饱,哪有福消受这么贵重的东西,她里头铺的那些破烂衣服还是你亲手扔进去的,你忘啦?不过听村里人说,现在的有钱人都兴这个,反正是带不走,糟蹋一两个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只要一提起她的娘,多少是有些怨气的,尽管大姨已经自食了恶果。

    “噢,那得买多少呢?两斤,够不?”大姨怯怯地问道,人一病起来,胆都缩小了。

    “你要?”母亲诧异道,她没想到处事精明的妹妹连后事都能打一手好算盘,百密而无一疏,我甚至怀疑,姨父那蒸蒸日上的事业几乎是由这个背后的女人支撑起来的。

    “棺材板太硬,我全身只剩一把骨头了,硌着疼,灯芯草又软又轻,躺着舒服。”大姨说这话时,嘴角扬着笑,灯芯草无疑成了她最大的满足,这是她的最后一次笑,我所见过的,不是最美,却是最自然的一次。

    “大姨,是用来点灯的灯芯草么?好是好,就是容易着火。”灯芯草的确是好,小小的一截,便能灯火通明一宿,但若不把它浸在油里,便也是逃不掉一秒成灰的事实。我的这句废话让大姨立刻收起了笑容,我才意识到,她一定是把自己想成了油尽灯枯。

    “村子后面的那些小山坡,已经有不少的坟了,有的人讲究风水,有的人要挑能唠上话的邻居,我生来命硬不挑剔,但也不随便,别的地方我都看不中,我只要正对着我家的那处,斜了远了,都看不见,我不放心。哪天我要是想家了,回来还不至于迷路,我会静静地躺在那儿,望着他们长大,保佑我的家儿孙满堂、平安一生。”

    “听明高说,别的地都好说,单单这块地村里愣是不同意,说是块宝地,公家以后用得着,不能让你一人尝了甜头,你村里的规矩我也不懂,你看着办吧。”母亲据实相告道。

    “说的全是屁话,不就是想要钱吗,向一个死人要钱,真是不要脸。我平日好吃好喝的没少供着,他们是肥头大耳了,人样却没了。”大姨一反常态地骂道,我有点不习惯,在权势面前,大姨从来都是小心为上毕恭毕敬的,这样纵情的谩骂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也许是我对她的惺惺作态习惯已久,所以她突然的放飞自我,我反倒是觉着别扭了。

    “你就别干着急动火了,这些事,明高会办妥的。”大姨现在的每一次动怒,母亲都提心吊胆到了嗓子眼。

    “我妈说的对,人情世故这事,姨父会周旋好的。”我又废话道,这样有意无意地刷存在感,仍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力。

    “姐,趁我脑子还没坏,我先把话给你撂下了,那坟地是我最大的心愿,之前我提的所有要求统统都可以作废,唯独这个我不能妥协。下葬的那天,如果他们还是不退步,你一定要拉着明高帮我和他们死嗑到底,好吗?”大姨抓住母亲的手,恳求道。

    两天后一早,大姨家的客厅不再闪烁着灯光,等我们赶到医院时,她已经被送回老家了,医生告诉我们,如果她能够待在医院里,也许能撑上一周的样子,但现在回去,就说不好了。大姨不要命了的要回老家,我不明白是个什么道理,母亲说:“她是担心在外头咽了气,进不了村里的伺堂,她这么做,没有错。”听后,我仍是一头雾水,她们那一代人的观念,我不可能弄得懂,就像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她也不可能猜得透,所以,我不会再去细问,即便是问,母亲也不会耐着性子把我说明白了,有时,不懂亦胜于懂。

    通往大姨家村口的道路正在维修,一路的坑坑洼洼让全身的关节都跟着不停的换地方,车子在一小路口停了下来。母亲手里提着一袋纸尿裤,是给大姨准备的,她已经到了大小便失禁的地步。“小玲怎么样了?”刚进门,撞上正要出门的姨父,母亲急迫地问道。

    “闹了一整宿,昨晚差点走了,还好飞仔在,不然我真要被她吓死,还吊着一口气,躺那儿呢,哎!”姨父一脸憔悴地回道,像打了一场恶仗。

    “药,药,药,给我……”奄奄一息的大姨卖力地叫着,声音弱到蚊子的嗡嗡声。

    那是一种含吗啡的止疼药,听姨父说价格昂贵的不行,一小盒要花上几千块,但贵有它贵的道理,它的见效是真快。

    “疼,疼,疼!”大姨闭着眼痛苦的唤着,被强行加大了剂量还是无济于事,也许大姨的命限真的到了。

    “啊呀,烫手,怪不得她啊呜啊呜地叫。”母亲条件反射性地抽回手惊叫道,用母亲的话说,她的肚子就像一锅热油,足以烫熟一只肥猪,我仿佛听见内脏撕裂的声音。

    “今天几号了?”大姨转动着眼球很紧张的看向在场的每个人,她已经完全神智不清,根本认不着人了。

    “二十六号。”母亲回道。

    “飞仔后天的生日,她怕冲了会不吉利,惦记着给自己挑日子走,这几天,人一好点,就问日历。”从外面回来的姨父解释说。

    “灯芯草,买了没?”大姨又问道,在这一刻,她似乎又回到了正常人,不过,只是思维。

    “嫂子,早买好了,在里屋搁着呢。”姨父的妹子微笑着回道,我知道她的笑没有一点恶意,但她的眼里明显漂动着不诚实。

    “骗人,快买,快买。”大姨侧了侧身子生气地揭穿道,现在的她只能靠微小的肢体语言来传达自己的情绪。

    “明高啊,这辈子她跟着你也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日子是好了,可她没这命,灯芯草花不了几个钱,有些钱,不该花的大把大把花,不该省的打碎骨头省,何必呢。”母亲的话我只听出了责备,但姨父的眼神却出现了异样,是一种干了什么见不得人勾当的惶恐不安。

    “早叫你买了,怎么还没买,还杵这干嘛,还不快去。”姨父转而劈头盖脸地吼起做了冤头鬼的妹子,妹子红着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寿衣,绿的,黑的,好看。”小姑子的脚还未踏出门槛,大姨冲她的后背又补充道。

    “瞧见没,我嫂子多精,都这样了,脑袋瓜都顶我十个好用。放心吧,都在这屋放着呢,都照你选的样式,哪敢有一点怠慢啊。”小姑子指了指原来堆废弃物的那间房,不服气地回嘴道。

    “开会,吵!”大姨眨了眨皱巴的眼皮,小声到像是在默念,最后到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会她还没走,她只是实在是太乏了。临走前,母亲唤醒了她,她点了点头,但当母亲说过两天再来看她时,她直直地看着我们,那不舍的目光我永远忘不了,这是我在她这辈子里见过的最真诚的真情流露。这一别,成了永别。

    第二天的凌晨八点,大姨真的走了,客厅的八仙桌上点着两根粗壮的白蜡烛,中间放着她年轻的黑白遗像,门后边的两条长凳上搭着一块旧木板,大姨穿着她精心挑选好的寿衣,笔直的躺在上面,她的嘴里含着一小块银饰,青色的脸上画着尸体妆,她的身体被一块似麻布袋材质的布盖着,她就这样无半点动弹地躺着,从未这么安静过。我像活在梦里,无法承认眼前的真实,一线之隔的生与死,真的那么猝不及防。

    出葬前最后一晚的作揖后,我随着“哀痛”的人们出了祠堂,小姨牵着江仔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一路彼此都沉默着,就连白天活蹦乱跳的江仔也保持着难得的安静,就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江仔突然停住了,对小姨问道:“小姨,妈妈死了,我以后想她了怎么办呢?”小孩就是直接,不懂得什么是忌口,更不懂得大人耍玩的那套含蓄。

    “江仔,妈妈经常狠狠地打你骂你,你讨厌她吗?”

    “不讨厌,我喜欢妈妈,我知道她打我是为我好。”江仔回道,当我白天看着他和其他孩子围着大姨的棺材嬉闹的满头是汗时,我真恨不得甩他几棒槌,然而,仅他的这句话,让我才意识到他没有那么不懂事,他也懂得悲伤,只是,他还没学会大人的那套假装。

    “妈妈不是给你留了很多照片吗,江仔要是想她了,就和它多说说话,妈妈能听见的。”小姨答道,答案的确很完美。

    “照片没有妈妈好看,妈妈胆小,我还想夜里陪妈妈上厕所,她一个人不敢的。”江仔的话,让小姨方寸全乱,一时语塞到难以再接上话,而我这个自私的倾听者只能任由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

    棺材里铺了整整两斤灯芯草,一两不多,一两也不少,坟头的正对面是她心爱的家,一切都达她所愿。偶然的一次街头,从姨婆与母亲的谈话里,我无意间听到一些隐瞒的真相,大姨的胃癌不是平白无故,而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心过度后的醉酒引发的,姨父的口袋硬了,便开始在外面寻花问柳,举案齐眉的感情其实已是千疮百孔,甚至有时到了大打出手的田地。后来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姨父出轨的女人既没有姣好的面容也没有秀美的身材,而是一个比大姨还大好几的村姑,我找不到更好为他开罪的理由,我只能认为一定是他审美出了问题,再鬼邪一点,就是那个女人会摄魂术。

    “妈,江仔他奶奶跳了几回广场舞后还真是时髦哈,穿这么淑女的裙子。”我望着大姨家阳台上晾着的那条白色连衣裙调侃道。

    “他奶奶都一老太婆了,怎么会穿裙子,你净胡说。”母亲随口回道,她正着急着张罗午饭。

    “你别不信,出来看一看不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胡话。”

    “嗳,这是江仔她后妈的。”

    “呵,这么快就娶进新的女主人了,这摆明早就约定好的,说的再难听点,是不是设好的一场阴谋啊。”母亲回了厨房,继续捣弄她手里的菜。

    “你姨百天刚一过,那女人就进门了。”母亲无奈地答道。

    “还真是迫不及待呀,真是不要脸的一对,大姨真是不值。”我为死去的大姨叫屈道,鸠占雀巢的这天,大姨走之前应该早就想到了,只是她应该没料到睡在她枕边的男人会这么争分夺秒地把她的位置腾出来。

    “所以说,人这一死,什么也没了,拼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给别人做了嫁妆,哎。”母亲摇摇头叹道。

    我始终不明白一点,为什么有了钱就要让自己变坏,是为了抬高自己,还是为了让别人抬举自己。如果锦衣玉食会致家门不幸,那么,我宁可节衣缩食换取一生的祥和。在大姨一年忌日的那天,我在飞仔的日志里读到了她对母亲的怀念,他说:“这是我过的第一个没有你的年三十晚,特别的冷,我多么想你抱抱我,我不奢望你再像以前那样念叨的没完没了,我只要你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就很温暖。梦,还是会醒的,你,永远回不来了。每一年的年后出门,你怕我在外头苦了自己,总是在我走之前偷偷塞给我一千块钱,还提醒我别让我爸知道,这是你背着他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在外人面前,你常说自己造孽,生了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都是在外头挣钱,别人家的孩子开着小车回来,而我每一年都是灰头土脸空手而归,凄惨到连过年的新衣服还得你掏腰包。现在的我,真的懂事了,想孝敬你,想让你享福,想你在人前不用再这么自我解嘲了,可是,你却不愿再给我机会。妈,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要急着走,你的急性子,就不能改一改。想念你的声音,你烧的菜,你的种种……无眠的夜,心如刀绞。”

    灯芯草,柔软的,不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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