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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28条:“去人欲、存天理”方是求中功夫

 卧守净土 2020-08-12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1】?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2】。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3】。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4】。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5】。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6】。 

 

【1】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孟子·尽心上》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孟子·离娄下》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疏解:

   阳明先生在《传习录》6条对于“尽心”与“存心”进行了区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尽心即是尽性…存心者,心有未尽也”。

   “尽心”与“存心”境界不同,其间的关系犹如“由仁义行”之于“行仁义”。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仁义礼智本来即在自性中,“思”则能尽之,只是常人不能“思”。此“思”非后天之思,而是先天率性功夫,所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不能尽其心,则需要“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所谓“存心者,心有未尽也”。   

   《传习录》45条:“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全得未发之中,自然能发而皆中节,即是《中庸》所谓“率性”“生知安行”,相当于孟子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所以,当学生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阳明先生便予以否定。当学生再进一步追问:“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即便“存心”的境界不及“未发之中”,是否可以看做是求中功夫,阳明先生同样予以否定。正有人问阳明先生,“能养得此心不动,即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也须学过,此是对刀杀人,岂意想可得?必须身习其事,节制渐明,智慧渐周,方可信行。盖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此后世格物之学所以为谬也”。

 

 

【2】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孟子·公孙丑上》:“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传习录》76条:“中只是天理”;“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传习录》75条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疏解:

   《中庸》首章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陆原静认为“未发”就是不与外物接触而宁静存心,犹如道家主张恬澹虚无、抱神以静,故有此问。其实,通常以“未发”为“中”,或曰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均是望文生义。《中庸》对“中”的定义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则致广大,“和”则尽精微,宁静存心不过是“非外而是内”,“其得在于神静,其失在于物虚”,如何能是未发之中?

   阳明先生认为,“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至于阳明先生说,“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则可以追溯到孟子。孟子区分“守约”与“守气”,曰:“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又曰:“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孔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约”即“一”,“守约”即是“主一”。阳明先生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著空”。

   中即性,性即理,“中”乃天下之大本、达道,所谓“中只是天理”。《传习录》75条记录的也是阳明先生与陆原静的问答。“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所谓认气定时做中”。宁静存心求得气定,也是把“中”做一物看。什么才是大本之“中”?阳明先生指出:“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大本之“中”即达道之“和”,在《系辞》即是“感而遂通天下天下之故”,或孔子所谓“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闭关自守不过是“差似收敛,而实放溺”。

   研读《传习录》76条,有助于我们理解什么是“守约”与“守气”,什么是一时一事之“中”与大本之“中”。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

   “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此“中和”即是“守气”,“只定得气,只是气宁静”。“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这才是《中庸》所谓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

 

 

【3】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

《论语·颜渊》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传习录》114条:“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疏解:

   宁静存心不是“未发之中”,也不是求中功夫,不过是定气功夫。阳明先生告诉陆原静去人欲、存天理,方是求中功夫,正与《传习录》114条呼应。颜子有未发之中,才能做到不迁怒、不贰过。不迁怒、不贰过在《论语》中为“好学”,这是从事上说克己复礼,在《系辞》则是“不远之复”之复性功夫。《系辞》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迁善改过,去人欲、存天理为复性功夫,复性即求中。

   程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但李延平为什么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阳明先生认为,李延平教学者求未发前气象,正是《中庸》之戒慎恐惧功夫,“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在宋儒而言即是去人欲、存天理。

   反求诸己、省察克治,在自性上做去人欲、存天理的功夫,与阳明先生反复主张在事上磨练,在人情事变上做心性修养功夫是统一的。如果从知行合一角度上说,则是:“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

   正如阳明先生解格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又曰:“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前者是向自性上“反”,功夫落实在“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功夫到了极致即是尽精微;后者是向外扩充良知,然能致广大则能尽精微。

   阳明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这是从尽精微说致广大,君子克己复礼,则可实现天下归仁,《中庸》所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

   阳明先生又曰:“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这是以致广大来说尽精微,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天下事即己分内事,可见“大人之学若是其简易也”,所谓“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内诸沟中”。

 

 

【4】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

《传习录》36条:“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传习录》87条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传习录》218条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薄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薄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

 

疏解: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去人欲、存天理是省察克治,也是居敬存养,“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阳明先生特意强调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念念”即无须臾间断,省察克治功夫无间于动静,无间于有事无事,其功夫精微到了极致,此即孟子所谓“必有事焉”,《中庸》所谓“至诚无息”。阳明先生曰:“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

      陈九川“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阳明先生告之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陈九川问“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念不可息,只是要正,正念即是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中庸》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5】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

《传习录》39条:“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

《传习录》204条:“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传习录》256条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疏解:

   儒家以“诚”论“性”,把“生知安行”建立在“学知利行”的基础上,不凌空蹈虚。但后世学者往往被佛、道两家以“空”论“性”所误,主张“不思善,不思恶”,或悬空静守,以一念不起之虚无境界为至极,反认为儒家省察克治之为善去恶功夫已经落入第二义。其实,“率性”不过是“修道”功夫走向精熟,“汤武反之”之“反”趋向于精微,即是“尧舜性之”。不从“学知”入手而去求证“生知”,寄希望于一日豁然贯通的顿悟,不过是自欺欺人。“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出入无时不代表没有出入,只是往返出入达到至诚无息的境界。唯有儒家从尽精微处论“性”,以“时措之宜也”论“性”,佛家空说一个无内无外,无人相无我相,是没有意义的。

   “曰仁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不浅”,阳明先生对陆原静寄予厚望,谆谆教诲,但陆原静不能笃实精进,最终辜负了阳明先生的期望。《传习录》279条,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问者即是以静坐时屏息念虑为高,对阳明先生反复强调的省察克治功夫表示怀疑。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吾门稍知意思者”,说的正是陆原静。

 

 

【6】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传习录》157条:“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

《传习录》117条:“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著空”。

 

疏解:

   “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所谓“宁静”,不是不动,而是“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中庸》所谓“发而节中节,谓之和”。“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此“宁静”不过是“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无事时表现为“著空”,有事时便是逐物,逐物则往而不返,“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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