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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才性與玄理 >序

 范良光 2020-08-16
吾寫《歷史哲學》,至東漢末止。此後不再就政治說,故轉而言學術。階段有三:一曰魏晉玄學,二曰南北朝隋唐之佛教,三曰宋明儒學。此書顏曰「才性與玄理」,即寫魏晉一階段也。中國晚周諸子是中國學術文化發展之原始模型,而以儒家為正宗。此後或引申或吸收,皆不能不受此原始模型之籠罩。引申者固為原始模型所規範,即吸收其他文化系統者,亦不能脫離此原始模型之籠罩,復亦不能取儒家正宗之地位而代之。秦以法家之術統一六國。西漢是繼承儒家而發展之第一階段。至乎魏晉,則是道家之復興。道家玄理至此而得其充分之發揚。王弼、嵇康、向秀、郭象,其選也。適於此時而有印度佛教之傳入。道家玄理之弘揚正是契接佛教之最佳橋樑。亦因此而拉長中國文化生命歧出之時間。所謂歧出是以正宗之儒家為準。文化生命之歧出是文化生命之暫時離其自己。離其自己正所以充實其自己也。魏晉南北朝隋唐七八百年間之長期歧出,不可謂中國文化生命之容量不弘大。容量弘大,則其所弘揚所吸收者必全盡。全盡必深遠。全盡而深遠之弘揚與吸收,其在自己之文化生命中所引起之刺激與浸潤亦必深刻而洽浹。文化之發展不過是生命之清澈與理性之表現。故在歧出中其所弘揚與吸收者皆有助於其生命之清澈與理性之表現。故此長時期之歧出,吾亦可曰生命之大開。至乎宋明,則為中國文化生命之歸其自己,而為大合。故宋明儒學是繼承儒家而發展之第二階段。至乎今日而與西方文化相接觸,則亦將復有另一大開大合之階段之來臨。此中國文化生命發展之大脈也。雖然,文化非可以游談。必將深入其裡而一一通透之,方能於生命起作用。吾茲以近三十萬言之鉅幅詮表魏晉之玄理,其中必有美者焉。此為徹底之玄學。吾所作者,即在展現此玄學系統構成之關節,並確定其形態之何所是。試取西方哲學中諸大形上學系統,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之系統,聖多瑪之系統,斯頻諾薩、來布尼茲之系統,康德、黑格爾之系統,以及近時布拉得賴之系統,懷特海之系統,虎塞爾、海得格之系統,而比觀之,則中國道家之玄理系統,甚至佛教之般若佛性系統,以及儒家之性理系統,其構成之進路與關節,以及其形態之何所是,皆可得而確定矣。此為生命之學問,未有如此之親切者也。魏晉之玄理,其前一階段為才性。故此書即曰「才性與玄理」。「才性」者自然生命之事也。此一系之來源是由先秦人性論問題而開出。但不屬於正宗儒家如孟子與《中庸》之系統,而是順「生之謂性」之「氣性」一路而開出。故本書以「王充之性命論」為中心,上接告子、荀子、董仲舒,下開《人物志》之「才性」,而觀此一系之源委。此為生命學問之消極一面者。吾年內對於「生命」一領域實有一種「存在之感受」。生命雖可欣賞,亦可憂慮。若對此不能正視,則無由理解佛教之「無明」,耶教之「原罪」,乃至宋儒之「氣質之性」,而對於「理性」、「神性」、以及「佛性」之義蘊亦不能深切著明也。文化之發展即是生命之清澈與理性之表現。然則生命學問之消極面與積極面之深入展示固是人類之大事,焉可以淺躁輕浮之心動輒視之為無謂之玄談而忽之乎?「玄」非惡詞也。深遠之謂也。生命之學問,總賴真生命與真性情以契接。無真生命與性情,不獨生命之學問無意義,即任何學問亦開發不出也。而生命之乖戾與失度,以自陷陷人於劫難者,亦唯賴生命之學問,調暢而順適之,庶可使其步入健康之坦途焉。     中華民國五十一年 牟 宗 三 序於九龍三版自序此書除疏通人性問題中「氣性」一路之原委外,以魏晉「玄理」為主。魏晉所弘揚的亡理就是先秦道家的玄理。玄理函著玄智。玄智者道心之所發也。關於此方面,王弼之注《老》、向秀郭象之注《莊》發明獨多。此方面的問題,集中起來,主要是依「為道日損」之路,提煉「無」底智慧。主觀的工夫上的「無」底妙用決定客觀的存有論的(形上學的)「無」之意義。就此客觀的存有論的「無」之意義而言,道家的形上學是「境界形態」的形上學,吾亦名之曰「無執的存有論」。此種玄理玄智為道家所專注,而且以此為勝場。實則此種工夫上的無乃是任何大教、聖者的生命,所不可免者。依此而言,此亦可說是共法。依此,魏晉玄理玄智可為中國吸收佛教而先契其般若一義之橋樑,此不獨是歷史的機緣,暫作比附,而且就其為共法而言,儘管教義下的無與證空的般若各有其教義下的專屬意義之不同,然而其運用表現底形態本質上是相同的。是以僧肇得用老莊詞語詮表「不真空」與「般若無知」而亦不喪失其佛家之立場而為「解空第一」也。直至禪宗,仍然還是「即心是佛,無心為道」。夫「無心為道」,就佛家言,即般若也;就道家言,即主觀工夫上的無以呈現玄智也。吾人不能說佛家的般若智來自魏晉玄學,當然亦不能說道家的玄智是藉賴佛家的般若而顯發。這只是重主體的東方大教、聖者的生命,所共同有的主觀工夫上的無之智慧各本其根而自發。不獨就道家與佛教言是如此,即就道家與儒家言亦是如此。儒聖亦不能違背此主觀工夫上的無之智慧,儘管他不只此,因為他正面還講仁。然而仁之體現豈能以有心為之乎?儘管他不欲多言,然而並非無此意。此則周海門已知之矣。是故自陸象山倡言心學起,直至王陽明之言「無善無惡心之體」,乃至王龍溪之言「四無」,皆不免接觸「無心為道」之理境,,即自主觀工夫上言無之理境。此非來自佛老,乃是自本自根之自發。此其所以為聖者生命之所共者。若不透徹此義,必謂陸王是禪學,禪之禁忌不可解,而「無善無惡」爭論亦永不得決,此非儒學之福也。讀此書者若真切於道家之玄理玄智,則最後必通曉其為共法而無疑。如是,則禁忌可解,而又不失各教之自性。若不真切,而視為浮智之玩弄字眼,則是自己之輕浮,必不能真切於聖者生命之體用也。夫立言詮教有是分解以立綱維,有是圓融以歸具體。「無」之智慧即是以圓融以歸具體也。焉有聖者之生命而不圓融以歸具體者乎?分解以立綱維有異,而圓融以歸具體則無異也。此其所以為共法。吾初寫《才性與玄理》,繼寫《心體與性體》,最後寫《佛性與般若》,經過如此長期之磨練,乃知義理之脈絡與分際自爾如此,故敢作如此之斷言,非蟲蝕木,偶然成字也。今乘此書三版之便,略陳此義於此以利讀者。        中華民國六十三年八月 牟 宗 三 序於九龍 http://www./ReadNews.asp?NewsID=880&BigClassName=文渊遗迹&SmallClassName=大道惟微&SpecialI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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