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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语:截止本期,平台分享徐正濂先生对于篆刻作品的案例点评是第四期了,每期的侧重点不同点,希望大家继续深入学习。对理解和鉴赏印章有极大帮助。(摘自晋阳印社社刊《印象》杂志)
【1】  “齐明而不竭”,赵明刻。作者刻古玺之惟妙惟肖,天下莫能与之抗衡,不仅章法的安排、整体的气息、文字的结体、线条的感觉都像极了“原装”的古玺,尤其那条边栏线的或断或续、或轻或重、或粘或连,将古玺的沧桑感表现得神乎其技了。已经刻到这样的程度了,往后还怎么走?以我拙见,正如画人像者,已经画到和照片一样了,再要玩下去,恐怕就只有遗貌取神一条路了。或者先从遗貌做起,不必做得惟妙惟肖。至于“神”,清代学者刘熙载认为有“我神”、“他神”之别,“我神者,古人我也;他神者,我入古从也”。也就是说,要陶冶一种个性化的、自我色彩浓重的或线条或结体或章法的元素,然后取古人的资源为这个元素所用。而不是竭尽你自己的能事去迎合古玺印的要件。若能如此,作者就更上层楼了。需要说明的是,其实不用我主张,此乃必经之路、不二法门,作者只要走下去,不管自觉还是不自觉,也必然会登上具备“我神”的高峰。然而我想,自觉比不自觉好,就像临帖已经到乱真的地步,就可及时以“我神”介入,争取突破,塑造新生,而不宜静静地等待水到渠成。 【2】  “心有灵犀”,杨祖柏刻。前文说过田字格有很强烈的平衡章法的效应,因此界格中的文字继续四平八稳,作品就容易流于刻板了。此印的文字基本取平正态,但是不板,乃因为虽正而不平,如“心”的四竖,“有”的五横,“灵”之三“口”,都有长短、正攲、大小的细微不同。同时线条的刻划也有辣度,锋芒灼灼然而不单薄,颇见功夫。而此印的亮点我以为在“有”字下部的两个曲尺形。此处作两竖,作一横一竖都可以,但都混同于全印的横、直线条,作迥然不同的曲尺形,则就有了醒目的点睛效果了。 大开大合是一种气势,是一种境界;不动声色是一种镇定,也是一种境界。按孙过庭的说法:既得险绝,复归平正。则镇定的境界也许更为老成。当然,镇定不是平淡无奇,那是要想一想后才会心一笑的幽默。 “金玉文章出少年”,杨祖柏刻。这是将军印的套路,刻得挺好,线条沉着、挺健,走刀泼辣。以将军印的审美来衡量,就是觉得姿肆还不够,似还可以更为放浪大胆一些。具体说来,我觉得可以有几方面的改变:一,三列的分布不必整齐,可以有点穿插、错落。二,线条轻重、粗细的变化还可以强化,不要太一律,甚至也不要笔笔到位,笔笔沉实,在整体沉实的前提下有几笔尖细、轻薄、不完美会更生动。三,文字的结体可以更不“规矩”,同时注意到线条方向性的不同。比如“章”的横画,距离可以疏者疏、密者密,更不均衡些,方向则可以略作上仰下俯,不这么整齐;而最下一横可以提上去,然后左右两端折下,以与“玉”、“年”的下横有较大的区别。又比如“文”中部的一横二竖改为交叉的两条斜线,打破横直线太多、太整齐的感觉。四,“章”的中竖似还是上穿,连到“云”部为更好。这倒是更“规矩”了,但是目的不是为了规矩,而是审美效果的需要,此竖连上去,“章”字才紧凑,上部才不悬空。恣肆、放浪其实未必是随心纵意的结果,我们基因中未必存在恣肆放浪的元素,任心所至出来的结果往往倒是整齐、规律。恣肆放浪可能需要更用心的“设计”,因为它不是真正的随便,而是一点一画、一颦一笑的恰到好处,正如有些艺术家看似乱蓬蓬的头发,其实经过非常精心的打理,是高级美发店的高价产品。【4】  “颠狂”,赵明刻。此印之“眼”,在于“人”部两竖一长一短,左竖要是长下来,意态平了且不必说,两字的疏密也差不多了,便见出庸常,何如现在之对比强烈,奇趣横生!此作旧气蔚然,不仅表现在文字结体上,而且表现在线条的沉凝蕴籍上。或谓线条也有新旧吗?有的,反映旧气息的线条其实是表现了古器物上的铭文历经沧桑后的铜蚀或石花,那种线条运走间的不平正和起伏顿挫感觉。值得强调的是,篆刻中对于这种线条的表现,应该是一气刻出来的,在走刀的瞬间,起伏顿挫见矣。有的人寄希望于做,刻完光滑平正的线条后,再修出起伏顿挫来。大错,这种模仿肯定没有线条内在的沉凝骨力,就如书法线条的描,是缘木求鱼。此印当然是刻出来的线条,蕴籍沉凝本乎天真,很好。边栏线是作品文字线的延伸,二者在线条的感觉上是应该一致的。此印亦然。古玺印中常常有边栏线缺损或某处边栏线特别细的表现,这倒不是古人当时的刻意创作,而是鬼斧天工。因为阴刻线条的截面是倒三角形的,上宽下窄,古玺印经年代久,印面上局部的铜质或氧化了或磨损了,这倒三角的上部去掉了一层,便导致了该处线条的变窄甚至消失。作者此印右边栏线特别细,就是表现古印边缘比中心部位更易磨损后的状态。可以吗?当然可以,并且更与古玺印形神相关。然而也有副作用。我以为这手法暴露出作者用心太过,有过于刻意的感觉,便觉得大气不够,坦荡不够,何如“似乎”不拘小节,随便刻来,便成规模,更见恢弘气度。此并非小事,关乎作品大节,你们见过吴昌硕、齐白石、来楚生做过这样的“精细”活吗?【5】  “万事岂可皆料知”,吴奇刻。这是一方刻得精严的作品,章法严谨,线条精悍,文字则不逾法度,清劲爽健。 作者刻古玺印中规中矩,你很难在细节上挑什么明显的毛病。但是太“完美”,没有具体毛病的作品往往平庸,以气象、韵味等比较抽象的审美因素衡量,往往就不能说精彩了。作者眼中有规范,而胸中少一些胆气,创作中往往不敢逾越,往规上范靠,作品就显得平了。创作倾向由审美意识主宰,而审美意识又往往由性格决定,或不能强求。但如果意识到了性格局限,也未必就完全不能改变。以作品来分析,此印七字,中列三字,四字各占一角,岂不是章法平正了些?以文字来分析,比如“皆”字,上部的“比”,左右两个“匕”很“标准”很“完美”地呵护着“白”,显得匀称、温婉,而跌宕、险峻就不足了。而跌宕、险峻却是篆刻尤其是古玺类创作所以精彩之所在。前人评价沈曾植书法“胜人处在不稳”,就是这样的意思。作者有维隐之力而缺乏造险之心,于此印一斑足可见全豹。有何药方?窃以为战略上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养胸中浩然跌宕之气,战术上则宜刻意打破完美,走恣肆放浪一路,要和习惯思维过不去,或者才有可能战胜自己,突破性格局限,更上一层楼。 【6】  “半为苍生半美人”,吴奇刻。句子太好了,刻也不错,属比较精细的仿古玺印,章法妥帖而不板滞,有流动意;线条刻画细腻,蕴藉有味。 此印的优点在于秀整,不粗野,不狂躁,属于气息安详一类。但缺乏一些力量,缺乏一些奇宕,缺乏一种“特殊”的味道。这未尝不可以,但是作品的精彩特别是古玺类作品的精彩,却往往需要特殊的效果来表现,所谓“瑰丽”、 “奇宕”等等,往往需要险峻的效果。这样来看,此印的文字安排可能还是平正了些,均衡了些。比如说,三列文字不必排得太整齐,可以或偏左些或偏右些;第一列和第三列下部的“虚”可以处理得更不相似,避免左右对称感——这只要改变“为”字的结体就可;“苍”字头上的两个“十”可以略有上下……这些局部的改变有助于增加动感,打破均衡和对称,使作品在整齐中有一点“乱”,有一点错落,则生动就出来了。“无我”,许贤炎刻。作者很注意线条的细节,我们可以读出其在线条处理上的用心,特别在线条起止形态上的关注。这种细致的处理,确实丰富了线条的意味,作品的“耐读性”得到强化。值得作者注意的是:还是要适当把握程度,只有恰到好处的程度,才能最大化地表现作品的审美效果。具体地说,这些线条处理上或尖或圆或菱形等等的营造,可能更含蓄隐晦一些会更高明。此印拟秦半通印式。一般来说,上下二字,又有边栏稳定大局,章法是相对容易安排的。也正因为容易安排,所以又往往容易见平正。作者显然看到这一点,所以文字中心线略攲侧,“无”字倾于右,“我”字趋于左,同时虚上而实下。应该承认其都取得了较好的效果,作品的生动性、灵动感得以表达。但是,要注意的依然是程度,以我拙见,虚上实下的想法很好,但程度似乎过了一些,太“明白”。此印的“我”字有增笔画之处。文字笔画并非绝对不能增减,缪篆之出现,就是为适应印制改变。而为适应汉印无边栏章法的需要,缪篆文字就常有增减笔画之时。但是要注意的是:如果于古无据,而要作适当的变通,于字理上要基本能讲得过去——当然,缪篆文字的笔画增减未必每个字都讲得通,但我们现在之运用,却还是以讲得通为标准更好,否则会过于混乱。以此印来说,“戈”部的多一笔,我不能肯定必然于古无据,然而从字理上揣测,似乎就未必讲得通。在这个方面,我还是主张“通俗”一些为好。所以,这第三点,依然还是如何把握合适的程度的问题。【8】  “青田美绝伦”,田树平刻。此印线条还是比较痛快老练的,主要不足在于文字没有处理好。全印有一个感觉,“青”、“田”、“美”、“伦”四字是一个类型,而“绝”字又是一个类型,不能浑融一体。之所以会造成决然不同的感觉,一是线条的形态不类,“青”、“田”、“美”、“伦”的线条比较方正,而“绝”的线条趋于尖细;二是线条运走的方向有差异,前四字基本横平竖直,“绝”字却多走斜线。我们当然希望文字、线条不要雷同,要有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却是在整体效果一致的前提下进行的。那么何谓整体效果一致前提下的丰富变化呢?就此印来说,一是体现线条气息、意韵的基本形态不宜有大的差异,线条倾向于方就都是方,倾向于圆就都是圆,不能每个字各行其是。二是文字要服从整印的创作意图,动态的文字都要有动感,静态的文字都宜安宁。实际上创作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反差过于大肯定效果不好,这需要我们有一种把握全局的感觉和眼力。既然找到了问题,对此印的纠正就比较容易了,无非是一,线条统一;二,过于动的文字收敛一些,过于静的文字放荡一些,比如“绝”的中横放平,“田”字不要太规整,“美”的两横可以长出一些,“伦”的四竖(五竖也可以的)不要排列这么整齐……我想整体的效果就浑融了。 “宜有千金”,许贤炎刻。此印的优点在于刻得轻松、率意,不假修饰,手法洗练。然而这一切都是外在形式,示人以“假象”。轻松、率意不是随便,手法洗练也不是简单,作者其实是很有用心的。且看,在一些线条的转折和交接之处,作者不是平顺带过,而有一些或突出或不到的细微交代,线条的味道、线条的立体感就出来了。在点的处理上,作者也是很注意饱满性和运动感的,这样线条点画的笔意就表达得比较酣畅。而文字间有一种流动感,也是我们不容忽视的审美因素。不能说此印已刻得很好,但这种不事声张,气度悠闲,于似乎不经意中表现意韵的创作方向,我个人比较欣赏。当然还是可以挑一些小毛病的。比如“金”的四点就每一点而言都不差,但就整体的运动方向来说,似还可以更不一律——千万要注意的是,这种“不一律”也宜把握程度的微妙,如果变化太大,四点分别朝上下左右运动则又大错了,一定既刻意又生硬,悠闲、率意的情调就被破坏了。再比如左边栏线往下忽热变细往里收进,左下角似就“轻”了一些。又比如“千”字显小而中横见软。解决之法并非一定要把字刻大,只要中横略往下移,且左右伸展些,则气势就出来了。 “敬事”,许贤炎刻。仿圆形古玺,刻画沉着,线条坚劲。刻圆形印,文字若自行其是,不顾及圆形的特征,章法当然不会好。但是如果太顾及圆形的特征,文字曲意逢迎,似乎和谐了,实际效果也不会太好。以此印论,文字过于贴切,依圆形而走,形态上过于吻合,意思就过于平淡了,以疏密来说,也往往没有对比效果。所以,我以为在依违之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比如“敬”字左上二斜笔不必一高一低,左处可留出些空档;右部反文的末笔也不必屈从圆边往内拐进,可直下,连住边线也无妨。“事”字则上端左右竖高低不要相差太多。如此则有依有违,生动出焉。以依为主,以违为次,大处依之,小处有违,这样的状态,于印章是最好的。这如夫妻关系,柢梧丛生自然不会好,但言听计从也未必和谐,要在依违之间,依大于违,但是得有点小矛盾,才有境界出焉。
 “曲径通幽”,刘路军刻。作者取简捷、痛快一路刻法,运刀流畅,不事修饰,别有一番情趣。手法洗练,不事修饰是高境界。但是篆刻毕竟不同于书法,钢刃在石面上刻凿,毕竟不同于软毫在纸面上运走,很难完美地表现出你要表现的形态。在这样的情况下,适度的修改就是必需的。而此印似乎就缺一些适度的修改,比如:“通”字上部连到中竖的转折、“辶”部左下端的转折和最后一捺末端的波折以及“幽”字中心一些过于轻细、尖利的笔画,我觉得都有草率感,恐怕都有复刀修改之必要。手段只是手段,只是我们要表现效果的一种过程。这种过程在当众表演的时候,或潇洒或痛快或激昂或淡定,确实有忽悠观客的作用。但千万不能把它当做作品本身,作品本身质量的高低将忽略一切过程,只看最后的结局。七步成诗固然是一种境界,“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也是一种境界,而它们编入史册,后人的评价就只限于作品本身,再没有过程的介入。在这个意义上说,你如果能以优美的过程完成优美的作品,那当然心手双畅,是为至上境界;优美的过程如果不能达到优美的结果,那修改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为了好的结果,过程其实是不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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