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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论】汪剑钊 ▎寻找生活的关键词

 安徽晓渡 2020-08-22

寻找生活的关键词

如果将生活比作一本大书,那么,它通常应该由许多个重要的章节和段落组成。而在这些重要的段落里,总是或隐蔽或醒目地栖居了一部分作为核心存在的关键词。就某种意义而言,诗人的工作就是对散落在各处的关键词的寻觅。在这方面,俄国诗人艾基的写作无疑提供了最好的例子。他的诗歌多半以极简的形态呈现,通过虚词的连缀,在每首诗中嵌入钻石般的关键词,如“寂静”、“雪”、“树”、“玫瑰”、“死”、“梦”、“路”、“田野”、“时间”,等等。借助这些关键词,诗人细心、虔敬地捕捉世界悄悄蠕动的踪迹,于寂静深处听到生活的喧嚣,在一花一草一叶中看到阳光与朝露,在田野的开阔中想到生命之路的延展。

1934821日,艾基出生于苏联楚瓦什自治州的沙姆尔季诺村。这是远离俄国文化中心的一个偏远山区。楚瓦什人现有居民约两百万人,系古代的匈奴人和保加利亚人的后裔。他们普遍有一种泛神论的观念,认为山川河流都是神衹的体现,森林有自己的语言,它们也会说话,已逝的父辈们的肉身就栖居在这些树木中间。这种略显原始的观念恰好为艾基今后的写作保持了某种童真性。

早年,艾基用本民族的语言进行写作。1949年,艾基在《雅拉夫》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1953年,他进入高尔基文学院学习,在那里开始自学法语,接触到了波德莱尔的诗歌,逐步在个人意识中确立了诗歌的现代性追求,同时对勒内·夏尔的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外,他也大量地阅读了存在主义哲学家,如克尔凯郭尔、尼采等人的著作。1958年,他因“创作反动诗歌,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式的墙脚”的罪名而被文学院开除。1961年至1971年,艾基获得了一份在马雅可夫斯基博物馆担任管理员的工作。这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工作帮助艾基弥补了此前在知识和学养上的不足,让他对俄罗斯诗歌的历史有了更清晰的了解。置身于特殊的工作环境,在对俄罗斯诗歌传统的领悟上,马雅可夫斯基的奔放、自信和反叛精神,具有雕塑般质感的语言探索,对艾基无疑有着典范性的意义。

如前所述,艾基的写作意味着对生活关键词的寻找,而其中的“光”、“寂静”和“睡眠”又是这些关键词中的关键词。它们在艾基娴熟的排列下,闪烁着自由的光芒,带给人以希望和喜悦,启迪他们去发现自然与人性的基石。众所周知,在现实中,人渴望安宁与平静,却往往难以承受寂静里的那一份孤独;他渴望交流,却又在众声喧哗里不能达成真正的沟通;他放开嗓门呼喊,却发现连回声都飘到了不知何处的远方。有鉴于此,艾基告诉我们,这类病症实际根源于人丧失了聆听的智慧。因此,我们要重新学会聆听,重新认识“沉默”与“寂静”的价值。在一篇访谈中,艾基表达了这样的看法:“自然本身说到底就是沉默的,喧嚣和噪音最后还得归于沉默;喧嚣打扰了事物的本质,而沉默使人回归进自己。因为,只有在沉默之中的人才可以跟自己交谈,才能思考自身的存在、世界以及创造的意义。”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他诗中不断复现的“寂静”原本就是“交谈”的最佳背景,甚至就是“交谈”本身,它们是自我认识、自我确证的必要条件,正如艾基在诗歌中向我们展示的那样,寂静中有神衹之梦,有美丽的云彩,有含苞待放的玫瑰,它以特有的姿态与喧嚣的世界构成了对峙。

二十世纪作为沉默的声音最著名的例子出自美国实验音乐家约翰·凯齐的手笔。1952年,他创作了一首名为4'33的曲子。在演奏时,演奏家只是静坐在钢琴面前,不做任何演奏的举动,如是沉默了四分三十三秒。在当时引起了一片哗然。凯奇以此挑战了人们对于音乐的欣赏期待,表达了一个极富哲学意味的观点:音乐最重要的不是演奏,而是聆听。艾基的诗歌观念无疑与之有着相似的思索起点和运行轨迹:由于寂静,声音有了流动的可能。

五十年代,艾基一度在莫斯科郊外的佩列尔金诺作家村居住,并有幸与帕斯捷尔纳克成为邻居。这种交往对艾基的生活和写作产生了殊关重要的影响。一方面,他引起了特工机关的注意,成为被监控的一名所谓携有“持不同政见”倾向的诗人;另一方面,在后者的建议和鼓励下,艾基开始将楚瓦什语诗歌翻译成俄语,随后又致力于将俄语诗歌翻译成楚瓦什语。与此同时,他自觉开始了非母语——俄语的写作。艾基的这一转变是耐人寻味的,或许正是对母语的这种暂别,使得他在一定距离内摆脱了母语的惯性和夸饰性羁绊,获得了“不得不”的简洁,同时其母语的泥土味又为他抵御俄语的俗套提供了一定的免疫力,从而为俄罗斯诗歌的个性化写作接续了重要的一环。需要指出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影响更多是精神层面的,他以智力帮助后者打开了诗歌伦理学的大门,明确了对美和人性的坚持。就写作风格而论,艾基与帕斯捷尔纳克属于全然不同的路数,前者作品中那种波希米亚式的冲动,结合他对关键词式简洁的追求,有着更多来自乡野的淳朴和执拗,它们凝聚着诗人对自然与人文之间既冲突又纠缠的微妙之处的体会和洞察,渗透了关涉美和自由的宗教情怀。

艾基曾经说道:“对于我来说,诗歌永远是一种‘行动’,是‘宗教仪式’这个词组在‘沟通’方面的最佳表达。”对他而言,诗歌不仅仅是语言的探索,而是诉诸行动的信仰。作为一名现代诗人,艾基对浪漫主义的絮叨有着足够的警惕,因此,他在写作中大量使用省略号与破折号,藉此给他们留下了自由联想的足够空间。艾基诗歌的另一个特点是对虚词别出心裁的运用,有时它们甚至起到了某种“兴”的意味,在诗歌中构成一种缀连和停顿,为人们的想象力提供一个站台似的空白。有意思的是,为了表达自己对世界的那种最细微的感受,艾基有时用联字符,兼容其中的双重涵义,有时则自造单词,如“中光”、“初光”等,用以传达全新的意义指向。在格律体占主导地位的俄国诗坛,艾基写作的另类特征十分明显。除上述特征之外,他一直坚持自由体的写作,这筑基于如下的认识:“诗的节奏和韵律发自一首诗内在结构的需求,只有在必需时,这些外在形式的东西才能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反叛。但一般来讲,韵律总是束缚思想、与自由相悖的”他渴望在形式上创造最自由的状态,以对抗一切专制的束缚,哪怕是仅仅来自语言的暴力。

自六十年代开始,艾基的诗歌就在世界各地得到传播,许多作品被译成了欧洲各种语言。与此同时,他本人及其创作在老一代的诗人中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褒之者认为他的写作代表着一种新的趋向,具有更强劲的生命力;贬之者则批判这种写作从形式到内容的异端性。在保守势力占据上风的苏联时代,艾基的写作主要以“地下状态”进行,他得以在俄罗斯本土出版的第一本诗集的时间是1991年。

2006221日,俄罗斯自由诗的一颗心脏结束了最后一次搏动:肯纳季·艾基死于莫斯科。

附:艾基的诗

胚芽

让我来到你们中间

像一枚污秽的硬币

在光滑的丝袋里

混迹于簌簌响的旧纸币:

竭力发出金属的响声

不与任何事物冲撞,只为发出最强音

当低音提琴响起

当记忆浮现

童年的风

在秋天早晨化成如烟的雨滴——

请让我站立

如一个衣帽架

在我身上可以

悬挂的不仅是雨衣

而且可以是比雨衣更重的

物体

当我不再相信自己

让血管的记忆

还给我坚韧的毅力

可以重新在脸上感觉到

眼部肌肉的压迫

1954

妈妈正在死去,

头巾还不曾从头上摘去,

惟一的一次

我为她家织布裙

寒酸的样式而哭泣。

哦,雪多么安静,

仿佛有昨天的恶魔

用翅膀将它们抚平,

哦,雪堆多么富有,

仿佛在它们下面——

埋伏着异教举行祭祀的

一座座山峦。

而小小的雪片

不断给大地嵌入

一个个神的象形字符……

1960

寂静

仿佛

你透过染血的树枝

迎着光攀爬

这里甚至连梦也如同

肌腱的网

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大地上

混在人群中玩耍

而那里——

有云彩的庇护所,

神衹之梦的

隔离间,

和被我们打破的、我们的寂静,

由此在某个底层

我们使它变得

可见可闻

我们在这里用嗓音说话

可以被颜色的明暗所觉察

但是无人能够听到

我们真正的嗓音,

而正在变成最纯洁的一种颜色,

我们相互不可能了解。

1960

八月的一个早晨

我们把白昼藏到自己不能发现的地方

仿佛把花园的树叶藏进密室

它安静地躲起来

这是孩子们在里面玩耍的屋子——

独立于我们

与我们毫无关系

在详尽的展露中让这光创造你

与此同时永远离去的人

将打上它的烙印:

任何地方所有的门窗都被打开

树枝撕扯着光

自我们中间唯一

痛苦的

和在我们上空的

中光的摇摆

背后很久以前就保存了

羞怯面庞的映射

在初光的最深处

1963

唉:玫瑰正在枯萎

没有睡眠者——但存在着入梦者

恰似

颤动的火焰!

孤独地:

直到坍塌:

——无人知晓——

直到深渊——

没有任何尺度的:

无形地方的事物

将被点燃:

所有的

地方出让给

地基:

骨灰:

灵魂:

如此:我可以由自身向外播撒!

如此:“唉哩!唉哩!……”最好什么都不说!

如此:玫瑰存在过

如此:

它们已不在

1966

梦:田野的路

为什么你——这近乎不存在的人

要寻找另一个——

不是骨灰的拥有者?……

从这条路你将获得什么?它的影子

保存着某些东西……

非人间的食物:

它不在那里……你发现不了

它的踪迹——

从前有人造访过……

1967

关于K的对话——致奥尔加·玛什科娃

大地不过是思想——可以自由拜访:

变化着:

有时是我所知道的

思想那就是——布拉格:

那时我看见

城市中的一座坟墓——

——就像忧伤-思想:

大地是痛苦……他的——仿佛那思想

而今是如此地持续不断!

我要说出那坟墓“梦”:

——受创的我们怎么也不相信现实——

——看起来就像做着

别人的梦:

似乎没有终结:

我的

1967

白桦喧嚣

而我本人——嘀嘀咕咕:

“但或许上帝……”——

白桦低声发出絮语:

“死了……”——

我们

是延续着的——衰变?

但是为什么

并非如此?

骨灰孤独而空虚地飘散……——

(白桦的低语……

我们所有人在世上嘀咕……)——

再一次

复活……——

甚至不再痛苦:

仿佛永远……

喧嚣——仿佛议论这一点!……——

………——

(仿佛被遗弃的——秋之喧嚣)

1975

三岁艾德丽的玫瑰

天使们

阅读

你的书

那时这些书页已全部翻开?

他们沉浸

(神智

眼看就感到

震惊)

哦风一般

吞噬的

昏厥

(大于我)

1983

沉默的玫瑰

而是心

如今

或者仅仅缺席

在那样的空虚中——仿佛这心安静于

等待

祈祷的地方

(纯洁——逗留——在纯洁中的)

或者——开始的疼痛

跳跃到那里(就像一个孩子

可能感觉到的疼痛)

赤裸-活泼、虚弱

如小鸟般

无助

1983

正午的雪

给女儿,她的三岁生日)

“我看见我爱”——它是光所以光

“我记得我爱当它在窗外不被看见”

那时——它动人-黯淡!由于更为普遍的

光的宝库!人们的快乐在某处颤动

整个——被安谧的

怜悯所更新:你激动情绪的补充——

来自信赖-清新的生活

1986

花园-忧愁

(或许)

是风

扭曲——如此轻盈的

(对死而言)

1994

汪剑钊,著名诗人、俄语翻译家、评论家。1963年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研究、俄语诗歌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出版有:专著《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等;译著《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自我认知》《俄罗斯的命运》《波普拉夫斯基诗选》《二十世纪俄罗斯流亡诗选》《普希金抒情诗选》《曼杰什坦姆诗全集》《茨维塔耶娃诗集》《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等四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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