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非

大地菲芳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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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1月04日 总第169期

陆全润小说精粹

（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图文无关，仅供怡目）

西县一中有一个很大的操场，600米椭圆形跑道像11道黑白分明的斑马条纹环绕四周，把足球场、篮球场、排球场、羽毛球场，跳高、跳远沙池，单杠、双杠、木马、吊环体操区，铁饼、标枪、铅球、手榴弹投掷区全部囊括在内。足球场、体操区和投掷区绿茵遍地，青葱可爱。沙池和篮球场呈赭黄色点缀其间，显得有些斑斓。跑道外没有看台，没有座位，遍地青草，拐角旮旯有几畦菜地，开出金黄的菜花，煞是抢眼。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五全的麻雀之地居然还是西县最大的政治活动中心。召开万人大会，必定在此举行；严打期间，举行公审、公判大会，也必定在此举行。临时搭一个台子，反正课桌多的是，想搭多大就搭多大。五花大绑的死刑犯人押到台前一字排开。首先是领导雷霆万钧的讲话，接着是各界代表义愤填膺的发言，然后公审、公判。公判完毕，有的犯人还能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走向卡车，有的犯人已经两腿筛糠挪不开步子，只得由武警架着上车。车队缓缓向刑场开去，人群像潮水般向刑场涌去，听听枪声，饱饱眼福，也算满足国民的精神需求……

　　“鞠鞠鞠鞠！”短促尖锐四声连发的哨声，是常育玉老师吹出来的。给人一种紧张、急促，迫不及待的感觉，好像在催促“快快快快”，令人不敢有丝毫懈怠。“嘟——嘟——”两声拉长粗重的哨声，是张体泄老师吹出来的。给人一种稳重、从容，心平气和的感觉，好像在语重心长地召唤“来——来——”学生便身不由己地来了。

　　常老师是男性体育教师，从小学体育教师中提拔上来的。三十多岁。脸长、身长、腿长、胳臂长，脖颈长。穿一身带条纹的运动服，很苗条，很笔挺，很好看。在操场上，举手投足，顾盼神飞，像一个体操运动员，英俊、潇洒、精神、受看；走在路上，两手摆动，两腿迈步，像天安门升旗仪仗队领队，英武、雄壮、挺拔、超群。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前堵后追两厢包围，一睹风采；张老师是女性体育教师，毕业于上海体育学院，是该校女子七项全能冠军。先在兰州一中任教，后来为了解决夫妻两地问题调到西县一中工作。她四十挂零。身高体胖脖颈短，穿一身肥大过长的休闲服，少言寡语。站着像座钟，睡着像倒松，坐着像一座大坟包。学生见了，像撞见嗜血的山熊，立刻噤声退避，转身跑得远远的。边跑边回头，生怕山熊追上来似的。

　　俩人都有一个奇特的外号。常老师的外号叫“说话拖拉机，语言繁殖器”；张老师的外号叫“捣你哥哥咙咚呛”。常老师的外号是我起的，我是学中文教语文的，颇受先贤影响，惜字如金，讲究简约洗练，反对重复噜嗦。听他说张继的《枫桥夜泊》写得不好，第一句就很成问题：月落乌啼霜满天，应该写成明媚的月亮穿过层层云彩慢慢地落下山坡，成群结队的乌鸦呱呱啼叫着飞回山林——霜满天，更不对了，霜是在地下，怎么会跑到天上去呢？糊涂，混账，狗屁不通。应该是大地上铺满严霜，白皑皑灰苍苍一片，望不到尽头。我说你那还叫诗吗？你简直就是说话拖拉的机器，繁殖语言的器官。听者莫不绝倒。一夜传遍全校，一时传遍县城。有人嫌这外号太长，叫起来麻烦，干脆省略，叫他“拖拉机”，有人则更绝，直接喊他“繁殖器”，他也不恼，满不在乎，依旧说话拖拉重复，把一句话说成十句话。好像不多说几句，意思就不能表达清楚、完整，别人就听不明白。特别是青少年学生，没听明白老师说什么，怎么能够按老师的要求去做呢？譬如喊口令：立正。他一定要说，什么是立正呢？立正就是站直了，抬头、挺胸、收腹——也就是头抬起来，胸脯挺起来，小肚子收进去。脊梁沟对准屁股沟。脚跟靠拢，两脚摆开成45度角。双手五指并拢，向下垂直，中指贴着裤缝。两眼平视向前看，这就叫立正。听懂了吗？大家记住我说的话，我喊立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学生上小学就知道立正、稍息、向右看齐。中学生哪有不知道立正是怎么回事的？但他们不敢埋怨，不敢叽咕。谁要是小声叽咕，常老师又要说上半天。学生被他说怕了，背地里诌了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常老师来说话。怕说也不行，常老师认为，教师这一行当，就是靠卖嘴皮子干活，教育教育，怎么教，怎么育？还不是靠教师用嘴皮子去教去育？猴子不上树，多敲三遍锣。常老师的嘴巴就是教育学生的铜锣，镗镗镗镗镗镗……从开场响到终场。

　　张老师的外号是由她自己的口头禅派生的。不少人说话、演讲、作报告爱带口头禅，未曾开言，先放出口头禅：“这个这个这个……”有的说成“滴格滴格滴格……”含有拖延时间，思考下一句该怎么说的意味；有的说“这个嘛——啊！”带有打官腔，震慑全场的意味；也有的把口头禅放在句末——“然后呢！——啊？”既能拖延时间，思索下一句该怎么说，又能反诘听众，震慑全场，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张老师的口头禅不属于这些类型，有点像京剧《玉堂春》苏三出场前先来一句“苦——哇！”表达感情，定下感情基调。张老师的“捣你哥哥咙咚呛！”一句口头禅能传递出喜怒哀乐不同的感情：用后鼻音瓮声瓮气说出来，含有欢喜赞赏之情；用喉音直接吐出来，含有雷霆震怒之情；用下颚音缓缓发出来，含有极度哀伤之情；用唇齿音发出来，含有快乐兴奋之情。口头禅的前半部分“捣你哥哥”是骂人话，相当于“日你妈”“弄你娘”之类。大概张老师考虑到自己是女性，露骨地骂人不雅，有失身份。再者，也害怕人家反诘刁难——你怎么日？怎么弄？于是乎她来个李代桃僵，用“你哥哥”代替“你妈”“你娘”，这就去掉了谩骂的恶毒，增添了不少诙谐。口头禅的后半句“咙咚呛”是凤阳花鼓中的衬词。省音乐家协会前主席、作曲家协会主席，曾经的文化厅副厅长、当然也是著名的音乐家王老师曾经指出，衬词在歌曲、戏曲中表达思想感情的作用很大，“谁不说咱家乡好哎，得儿幺依儿幺”衬词“得儿幺依儿幺”就把热爱家乡赞美家乡的自豪、得意、兴奋、喜悦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张老师是凤阳人，用凤阳花鼓中的衬词做口头禅，实在是很自然很贴切的。但却遭到全校乃至全城人的非议：一个女人家，张口闭口“捣你哥哥咙咚呛！”粗粝巴操，真不像话。难怪丈夫不要她，把她离了。其实她与丈夫离婚，跟口头禅无关。跟什么有关呢？下文会说到，此处按下不表。

　　两人同教体育，对体育的理解却截然不同。

　　常老师说，体育体育，关键的关键就在一个“育”字上。人不是一生下来就知道懂得知识道理的，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懂得什么叫体育的，他是全靠老师天天教月月育年年教育日积月累逐步慢慢培养教育出来的，越育越好，才能育出体育人才。美丽漂亮的玉如果不经过雕琢是绝对不能成为赏心悦目精美绝伦的器皿的。一个人如果不经过教育培养也是绝对不能成材的。经过上百次冶炼铁砂才能炼成铁炼成钢，钢才能转化成为绕着手指那样柔软有韧性，这就叫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个孩子，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经过上万次的育才能育出体育栋梁之才。在工人中在农民中为什么就没有体育健将呢？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没有育。体育人才为什么大多出自体育院校，省市体工队？就是因为在那里育出来的。

　　张老师说，扯淡。体育体育，首先在体。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得之于天地。身体素质，体育才能，是与生俱来的，是父母传承的，是天生的。你一百米跑十四秒二，我一百米跑十三秒一，你找谁教找谁育，也提高不了一秒一。你跳高能越过一米六五横杆，我跳高能越过一米六八横杆。就这三厘米，随你怎么育，你也育不过去。世界体坛名将，或因人种差异，或因地域区别，绝非人为育出来的。瞎眼鸡你能把它育成金凤凰？慢乌龟你能把它育成快走兔？又矮又胖的丑八怪你能把她育成婀娜多姿的美女？只有天生丽质，没有育成丽质。我们体育教师只能顺其自然，让学生自由发展，引导引导而已。发现好苗子，培育培育，输送给体育院校或省市体工队去深造。我们中学体育教师的职责就是让学生在繁重的文化课之余，来到操场活动活动，放松放松，有益于身体，有益于健康。身体没搞好，再怎么育也是枉然。

　　两人教育理念不同，教学方法当然大相径庭。

　　我毕业分配到这所中学，校长很高兴，对我说，你专业成绩优异，爱好擅长体育，这很好。让你教一个班语文，教两个班体育，既保留你的专业和爱好，又弥补我校体育教师缺编的不足，两全其美，你看可好？我欣然同意。校长说，你先看看常老师上课，他的体育课上的好——有不懂的问题，去问问张老师。她是上海体育学院高材生，七项全能冠军，懂得多。但课上得不怎么样。于是把体育器材保管室腾出来给我做宿舍，保管室迁到仓库去。常老师成了我的左邻，张老师成了我的右舍。

　　看常老师上体育课，真是饱享眼福，只能用俩字评价：好看。体育委员整队、报数、敬礼、报告、归队。常老师说一声解散，队伍像炸麻花一样散了，学生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散落在操场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常老师“鞠鞠鞠鞠”吹一次哨，喊一声集合，左手握拳半举，右臂一展侧平举，学生立即在他面前站成四列横队。他又喊解散——吹哨——集合，解散——吹哨——集合。如是者三，全场鸦雀无声，个个全神贯注，队列整齐肃然。这就是他的育，同行戏称为“程咬金劈面三斧头”把学生育规矩育严肃育整齐。接着，他立正站在队列前授课。我远远地站在树阴下观看，只见他挺胸收腹昂头笔立在队列前，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的讲解着。讲什么呢？我猜想大概是讲解这一节课的内容、任务、目的、意义和动作要领以及注意事项。话语像禽蛋厂传送带上的禽蛋源源不断流淌出来，像黄河之水奔流不息。讲了大约有半个小时，才开始操作，把四个足球放在50米开外，间隔一米。把四列横队变成四路纵队，排头每人给一根接力棒。我一看就明白，这是在搞接力赛，持棒者跑出去，绕过足球跑回来，把棒交给下一位同学，自己站到队尾去，最后看哪一队先跑完为胜利者。这样简单的事项，几句话不就交代清楚了吗？干嘛要说上半个小时？累不累，烦不烦呀？一节课45分钟，学生还有多少时间活动呀？后来听校长评价说，这就叫“引而不发裕如也”这才是课堂艺术，你好好学学。常老师不厌其烦地做示范，然后开始比赛，比赛结束，常老师做总结，总结完毕，下课铃响了。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张老师也在上体育课，体育委员整队向她报告后，她说声解散，挥挥手，就让学生各自玩去了。有的到篮球场打篮球，有的到沙池边跳高、跳远，有的在跑道上跑步，边跑边说话，有的在单杠上吊秤砣，还有几个女同学，在操场一角跳皮筋，边跳边唱：刘胡兰，十五岁，参加革命游击队……张老师背剪双手，走到树阴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掏出香烟，有滋有味地抽起烟来。她边抽烟边看着她的学生们。一支烟抽完了，她使劲把烟头丢到地下，踏了一脚，脱去外套，丢到地上，说一声“捣你哥哥咙咚呛！”便向篮球场走去。我这才看清楚，脱去外套的张老师，一点儿也不臃肿肥胖，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浑身肌肉发达，充满着矫健剽悍的气质。她走到打篮球的学生中，跳起单手一挽，篮球到手，她从中场运球，左冲右突，闪展腾挪，三步上篮，干净利索。学生一齐鼓掌叫好。她摸摸学生头，笑笑说，学学。就走到沙池边，把横杆升到胸乳下，然后助跑、起跳、过杆，一气呵成。她用跨越式、剪式、俯卧式、背越式，各跳一次。学生一齐喝彩。她摸摸学生头，笑笑说，练练。就走到起跑线上，单膝跪地，自己喊：各就位——预备——啪！起跑，发力，加力，冲刺，撞线，一气呵成。在学生的鼓掌声中，她摸摸学生的头，笑笑说，练练。就走到单杠旁，纵身跃起，抓杠收臂，倒卷上杠，一连三个大回环，跳下来，说，你们可别练这个，练练引体向上。她做了示范动作，就走到跳皮筋女学生圈子旁，右脚尖轻盈一点地，侧身就勾住皮筋，跳起来，边跳边和着节拍，和女学生一起唱：刘胡兰，十五岁，参加革命游击队……跳完一转，她就回到树荫下，披上外套，坐在草地上抽烟。

　　校长走过来问我，看了吗？

　　我说看了。

　　怎么样？

　　很好。

　　谁很好？

　　都很好。

　　校长不太满意地转过头去说，张老师又在放羊？

　　张老师正色道，捣你哥哥咙咚呛，放羊怎么啦？放羊放的好就是放羊专家。我这放羊里头可有大学问——学校连年为体育院校和省市体工队输送的体育尖子，难道不是我放羊放出来的？校长说是是是，张老师功不可没啊。但却摇摇头，转身走了，边走边嘀咕，放羊谁不会？我从马路上随便拉一个人来，也会放羊。这话被张老师听见了，她用喉音大声说，捣你哥哥咙咚呛！你去拉一个人来试试——没有三把抓，甭吃渣南瓜——就我那三把抓，恐怕他抓不了。校长没有理会，走了。

　　上级领导来巡视，兄弟学校来取经，校长都带他们观看常老师上体育课。大家都说好。常老师被评为优秀教师，模范教师，先进教育工作者，出席县市省表彰大会，奖状拿了一大堆。张老师鄙夷地瞟一眼，捣你哥哥咙咚呛，黑门（当地方言有一句歇后语：钨金纸贴屁眼——黑门。外行的意思）。她上课依旧是放羊。没有一个领导或教师认可，更没有一个说她的课上的好。但是学生都喜欢她上课，觉得自由，开心，尽兴，温暖。对张老师的示范表现出由衷的钦敬和佩服，自然而然地模仿起来。

　　课余我喜欢下象棋，我有一副祖传的紫檀木棋盘、棋子。晚上没事拿出来，没想到常老师与我同好，也是棋迷。他高兴地走进来，瞅瞅我房内没有方桌、圆桌，连一个方凳也没有，就一张三抽条桌，两把椅子。他挠挠漂亮的大背头，诡秘而自作聪明地一笑，捧起条桌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说，请您老人家暂时让让位，我们下过棋再请您老人家回来。说着把石膏像放到床上。我心中一懍——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玩笑话可不是玩笑，扣上“恶攻”罪名，就是现行反革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不便多言。便与他对弈起来。他按住棋盘声明：车走直，马走日，炮打隔子，象飞田。明车暗马偷吃炮，不许懒皮。我说，落子生根，吃老将不悔。一局下完，和棋。我看出他善于用马，我也善于用马。第二局开局，我两炮把他的马打掉，他车吃我炮，我跳马对车，他吃车，我回马。他剩下双炮五卒，我剩下双马五兵。我很快赢了。第三局我用同样的战术赢了他。张老师捧着保温杯晃晃悠悠走进来，看几眼，说一声，捣你哥哥咙咚呛——臭棋。转身就走。我和常老师异口同声说，哎哎，张老师别走，领教一盘。她回眸一笑说，捣你哥哥咙咚呛，你两个加起来，我饶你们双马，也会赢你。她拿掉双马，横出双车，塞住我方象眼，然后当头炮，重重炮，几个回合就把我方逼死了。我俩不服，要求和她再下一盘。她摆摆手，捣你哥哥咙咚呛，不在一个档次，没意思。说完转身回家，拿来几本书，撂给我说，捣你哥哥咙咚呛，送你几本书，先看看，背背棋谱，然后细细揣摩，然后再下棋，不要乱来。她瞥一眼常老师，说，捣你哥哥咙咚呛，下棋这东西，才真要先好好育一育的。说完走了。我看她送来的书：《象棋前锋》《象棋后卫》《象棋开局》《象棋残局》《象棋大师复盘》心里想，我的乖乖咙咚呛，象棋这么复杂呀！

　　常老师的课余生活比较单纯，除了下象棋，就是写写诗，拉拉二胡，看看玻璃板下压着的美女照片。他的诗作和琴艺实在不敢恭维。美女照片倒是不少，很美的却没有。

　　张老师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她养鸡、养鸭、养鹅、养羊。鸡埘、鸭寮、鹅笼、羊圈布满小院子周边。院中有一口压井，井口下砌一个圆形水泥池，可以洗衣，洗菜，淘米，洗澡，供小牲畜喝水、打汪（洗澡）。屋檐下挂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八哥，会说“欢迎”“您好”。张老师常在晨光初露和晚霞烧天的时候，提着鸟笼，牵着山羊，叼着香烟，在长满青草的操场四周溜达。

　　常老师常常吃素，他说青菜豆腐保平安，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多好！各种蔬菜，不仅有叶绿素，维生素，还有植物蛋白，常吃素菜，不想减肥也胖不了，多好！你看我这身段，就是吃素自然而然形成的。绝对不会得“三高”患糖尿病、心血管病什么的。多好！不信你试试？

　　张老师爱吃荤腥，鸡鸭鹅，猪马牛羊，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不管是两条腿的，四条腿的，还是没有腿的（鱼类），只要有肉，她都爱吃。她说欧美西方人为什么体质比我们强健？就是因为他们爱吃肉，吸收的是动物蛋白；中国人穷，吃素菜，吸收的是植物蛋白。水牛、野牛是庞然大物，体重超过野狼野狗几十倍，为什么怕野狼野狗？老虎、狮子、豹子更不用说了。就是因为一个吃草，一个吃肉。一个吸收植物蛋白，一个吸收动物蛋白。体质悬殊，力量悬殊。一中一晚，张老师的厨房内，总是飘出烧肉的香味。那香味弥漫在我和常老师门前，久久不散。

　　张老师看见常老师大口大口地吞咽绿色的蔬菜，就会讥笑说，捣你哥哥咙咚呛，食草动物；常老师闻到飘来的肉香，就会还以颜色，说我是食草动物，我看你就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食肉动物；张老师问我，你喜欢吃荤还是吃素？我说，我荤素都喜欢吃。张老师哈哈大笑说，那你是杂食动物。

　　这一年，两人都交了好运。常老师交了桃花运，张老师交了龙凤运。常老师娶了个美如天仙酷似林妹妹的林妹妹——林如意；张老师一胎生下两个娃，龙凤胎，一男一女。张老师生孩子像母鸡下蛋一样利索，临产她丈夫跑出门去叫出租车，出租车刚开到门口，她已经跪在地板上把两个孩子生下来了。常老师娶老婆却是费尽周折而且充满戏剧性。

那天傍晚，常老师无事，决定去看电影，但事前没有买票，只好临时到电影院门口淘票，正巧遇到一位老太太退票，他接过票，给了钱，等不及老太太找零，就冲进电影院。电影已经放映，是喜剧片《女理发师》，大灯已经关闭，电影院里黑魆魆一片人头。工作人员揿亮手电看了他的票，用手电指示他的座位。他刚坐下，邻座一位女子娇滴滴埋怨道，怎么到现在才来？说着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把头埋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他不敢动，只顾看电影。其实这时他只要说一声你认错人了，一切麻烦都会冰雪消融。但他说不出来——别看他在学生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句话能说成十句话，不费吹灰之力。像拖拉机的马达一样“哒哒哒哒哒”不会停止。当他第一次面对投怀送抱，温情脉脉，娇态可掬，声若莺啼，散发着袭人香气的美女时，他的说话拖拉机熄火了，语言繁殖器失去功能了。就像熄火的拖拉机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失去功能的器官，成了一堆死肉，不动，无声。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来看电影的，只有老老实实看电影才好。电影放映到女理发师给丈夫理发时，邻座女郎亲昵地用手摸挱着常老师的头说，哪天我也给你理理发。盛情难却，却之不恭的道理常老师是懂得的。但是他连一声谢谢也不敢说。他觉得如果说了，岂不是刘备招亲——弄假成真？唉，还是不说不动看电影吧。其实电影放了什么，他一点儿也没看到。只听到电影院里不时爆发出笑声，他也跟着无声地笑笑。电影散场了，他站起身就走，那位女郎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走出电影院。一个警察冲上来，三拳两脚把常老师打倒在地。常老师被打懵了，鼻梁骨被打断，眼睛出血，昏倒在地。那位女郎如梦方醒，揪住警察大声斥责。不少观众是学生家长，认得常老师，一齐围上来打抱不平：你警察怎么啦？不分青红皂白就敢打先进模范教师？有没有王法？你竟敢当众夺爱是不是？人家小两口看电影碍你什么事？警察指着女郎结结巴巴说，她是我女朋友。家长更有话说了，是你女朋友怎么跟人家老师一块看电影/?可见你女朋友已经把你甩了，跟你拜拜了。我看那个女的，跟老师倒是很般配；跟你这个蠢货，早晚会挨你打。你吃酸醋，发妒火，只能冲着你女朋友来，干嘛打老师？校长闻讯赶来，说，这不是小问题，这是还把教师当臭老九任意侮辱践踏的大问题。他派人把常老师送进医院，亲自抓住警察闹到公安局，闹到政法委。把那个警察搞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还做了检查，受了处分。原来事有凑巧，女郎买了两张电影票去约男朋友一块看电影，警察不在家，她就把电影票给警察妈，警察妈是个节俭惯了的老太太，不忍心把电影票作废，眼看时间到了，儿子还没回来。她就赶紧去退票，退票钱好歹够买一天的蔬菜。没想到惹出祸事来。那天警察刚执行完公务，从电影院门口经过，看见女朋友挽着一个男人走出来，便不顾一切冲上去。

　　女郎觉得这个警察太鲁莽，跟他结婚，说不定将来真挨揍，还是那位老师好，温文尔雅，长得又帅。芳心移动，真的傍上了常老师。一来二去，感情加深，真的嫁给了常老师。常老师娶了天仙一般的林妹妹，当然高兴。唯一美中不足有一丝遗憾的是，这个林妹妹身体太弱，如同扶风弱柳，弱柳扶风，动不动娇喘微微，虚汗涔涔。不过小日子还是甜蜜蜜，小夫妻还是蜜蜜甜。

　　张老师刚满月就推着小童车出来晒太阳，两个小宝贝安静地睡在童车里，张老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她丈夫苟如珠是一家小报的夜班编辑，平时白天睡觉夜晚工作，看不见他的踪影。现在也经常看见他那瘦小文弱的身影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一天晚上，苟如珠到报社值班去了。张老师推着童车散步忘了带家门钥匙，她把童车放到我家，自己到报社去拿钥匙，却撞见丈夫在和一个年轻女子缱绻，一怒之下，两人离婚分手了。后来经过好多人做工作，两个人才又复婚。

　　评职称时，常老师凭借他的一大堆奖状，一次性通过，被评为高级职称。张老师送上两篇公开发表的论文，一篇是《关于“体育之研究”的研究》另一篇是《论“放羊式”教学》两篇论文都发表在《中国教育》上，分量很重，见解独到。她也一次性通过，被评为高级职称。

　　经人撮合，两位老教师喜结良缘，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老夫妻。退休后，两人经常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回首往事，张老师用手轻轻点着常老师光溜溜的秃脑袋：捣你哥哥咙咚呛，要不是小陆子机警善良，你这颗榆木疙瘩，早就搬家了——还自己往上面扣屎盆子。常老师申辩说，交心哪能不说真话说假话呢？张老师笑笑说，猪也是这么想的。

2017年12月8日

　　附注：《体育之研究》是毛泽东早期以二十八画生（毛泽东繁体字正好二十八画）笔名发表的一篇论文。

《是非》之后

——读陆全润老师小说有感

陆全润老师的小说《是非》是一篇很好看的小说。我说好看，是指它具有生活中一些意想不到的真实，和小说艺术中一些津津有味的细节。小说开头第一句就描写西县一中的操场布局，从语感到语式，都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很亲切。仔细想一想，西县一中我们并没见过，怎么会感到似曾相识呢？恍惚间，我就想到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想到了《孔乙己》的开头——“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台里预备着热水……”于是就豁然开朗了！果然，陆老师的文字有章法，有来处啊！

作为一枚籍籍无名的文字工作者，我非常喜欢陆老师的文字——散文、小说尤甚，盖因其文字里有筋道，有说道，有味道。

先说筋道。陆老师的文字无论庄谐，都透着思想和精神加持的力度。通俗点儿说，就是思想深刻，人格端正，为人师表。刘勰《文心雕龙▪定势篇》说；“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即，符合儒家经典思想和体例格式的文章，都可以称之为经典。陆老师教书出身，传统文化的修养如烟海浩淼。无论写景抒情，还是笑骂讽揄，字字句句，功力深厚，内力绵绵。读之，不知不觉地会跟着其文字游走，赏景抒情，笑骂讽揄。久之，才醒悟过来，遂感叹其笔力之雄健！

再说味道。陆老师的文字里有种硕儒的雅致。所谓硕儒，当然是指皓首穷经之后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也有种说法叫饱学之士，当代的叫法是大知识分子或者大师。硕儒的作派，一般人是不舒服的，因为他们不肯随波逐流，入俗媚世。时时处处，身上总有一股凛然清气，文字里总透着大雅和讥诮。因此，俗人敬畏他、也远离他。但是，硕儒并不是酸儒、腐儒，最大的区别在于硕儒的通达和有趣。如鲁迅，喜怒笑骂里，透着筋道、味道，透着快意恩仇；而当他抒情的时候，同样是简洁有力，情深意远。陆老师的文字就是这样的。他的散文《爱石斋记》、《壮伟山湖》、《聚星美》，从体式到语言，无论写景无论抒情，都是非常雅致而经典的。读起来朗朗上口，掩卷后墨香缭绕。《爱石斋记》在本刊发表后，陆老师投稿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征文比赛，获得了三等奖。而他的小说《西门王三和傻逼姑娘的约会》、《是非》，则在机巧奇闻里，融入了人情冷暖、世态百相，读起来有滋有味，人生的一切道理，一切情趣、一切意义，都在一声长叹或者一阵大笑里淋漓尽致了。

刘老师文字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说道。他用典，甩包袱，字字有出处，句句有章法。譬如他在《西门王三和傻逼姑娘的约会》里，讲到鲁迅的著作《且介亭文集》的来由，说实话知之者不多。再譬如他文章里的引用，无论诗词还是典故，都是恰切而准确的。这一点，没有满腹的经纶，一般是很难做到的。

一篇文字，如果有味道、有筋道，有说道，难道不是一篇好文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