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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汪国真写过一首《到远方去》的诗，最后一句是：到远方去，到远方去，熟悉的地方沒有风景。 当了几十年农民的母亲则不然，她认为最美的风景，就是自己脚下长江边的河坝，一片水淹地。  小女婿上门头一回，母亲就邀他下河坝："去看看风景吧，江边空气多好的呢！"多年以后，自诩书香子弟的他还在笑说，那是老丈母考察他干活的借口，一片天天见的河滩坝，哪有什么风景呢。 诗经里咏叹的皆是春种秋收，而母亲的菜地是秋垦夏收。江阳区从南城长江桥头到北城沱江和长江汇合口，三四公里长，一两百米宽的沙地，至九月江水退去后，大垦荒就开始了。 村民们从岸坝上边划好的界线，各家向江边延伸至光鹅卵石滩，先挖土拔草平整上肥，种上各色蔬菜。但母亲连鹅宝滩也不放过，女人当男人使，用钢纤掏出窝来，挑土和牛粪填满种上南瓜。（有时候会秋水盖过伏水，江水卷土重来，所有的辛苦就白费力了。）  勤劳的人儿汗水摔八瓣，原本杂草丛生荒芜的沙地变得肥美了，加上沿江日照水源充足，不久就变得充满生机：搭起高高的大棚，密密麻麻的秧瓜豆荚，紫的油菜，红的辣椒，青的莴苣，绿的葫芦瓜，黄的南瓜，白的萝卜，江水静静地淌着…… 母亲种的茄子居然长到了一米，芹菜长得太快两天抽了苔比人高，又甜又脆的沙地萝卜总是拔得快，洗得也快。滩地在不同季节里变幻着色彩，忙碌的人则在画里游着。在她心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江边绿油油的菜地，缓缓流过的大江，远方红彤彤的夕阳，农人荷锄而归的小径，才是最美的风景吧！  我不以为然。小时侯为抢个涨水大南瓜，差点丢掉了性命。印象中夏天无一丝遮荫处汗流浃背，冬天河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冬至前后摘豌豆尖手指都要冻掉的日子，不知道有什么风景好看。常常一蹲就是半天，还得顶着细雨寒风的天气栽秋芹，戴着手套撸八角刺般的菠菜种，依然刺得生疼的记忆，总叫人不悦的。 最最最头疼的便数卖菜了，既怕遇见同学，又怕卖不完，从天未明就得赶着去集市。早期以街为市，不收卫生费，从街头到街屋尾都是，那些兜里揣着几块钱出门的老太太，一个个骄傲地如皇太后选子妃一般，从头望到脚，水多了说压称，水少了不新鲜，嫩的疑心洒了化肥，老的又责备人懒。一把藤藤菜两三毛钱，她们总能从一大篮子里捆得多三根的那把菜来。  那时运输不便，当季时卖菜的往往比卖菜的多，有一年芹菜烂市，天天卖都卖不完，起了苔长了一人多高，虽然抽了筋的苔很好吃，最后一块地四五百斤收二十块钱，割了送给养牛人了。 尤其对我，数学不好心算不行，每一次卖的菜都要弄错，遇上溜包骗钱的，回家交账，母亲气乎乎地问："还有沒拿出的钱吗？"时总心有余悸。一个劲地想：只要上了大学，就不用卖菜了。 不免想起，那个早逝北大才女张培祥写的《卖米》，不知看哭了多少人，而我从中忆起卖菜之事，不免也在她的故事里流出自己的泪来。 若说快乐总还勉强算有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沙地里拔萝卜和挖土豆，以及偶然俯身蹲于江中洗手，盯着水流看，突然有天旋地转的感受——地球在自转呢。最有意义的风景，应该是1986年追寻着首漂勇士"尧茂书足迹的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经过的时刻吧。  到了七八月，长江涨水的季节可就惊心动魄了，一片希望的田野，可能半天功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汛期的长江，洪水总是不期而至，"抢水"时全家总动员，也往往措手不及，只摘得些许瓜菜，眼睁睁看无数心血付之东流，无可奈何被带走的还有刚刚养肥的沙土。 所以觉得荒芜的沙地更美，那些一丛丛的招蜂引蝶益母草，飘絮的芦苇，能挖到黑果的香附，还有夕阳下的红寥，要是不开荒，水退之后仍活着，在河滩可以一直美下去。 作为上江上游的水淹地，年年辛勤开荒耕种，其实对长江水土保持不利，长满杂草的滩涂之地，远比土质疏松的菜地固沙护土。在集体主义经济时代，虽然因意识到年年垦荒不易，为保土在江边因地制宜，用江边鹅卵石堆积修筑了一些简单的河堤，以缓解江水对岸边沙地的冲刷，每年入江的泥沙量仍然非常可观的。  具体不曾有统计，直观上非常触目惊心的，遇上大洪水时可能冲得干干净净，只在岸边有少许堆积。 偶尔也有遇上沙土堆积得好的年份，又厚又肥，据母亲说队里还种过小麦，金灿灿的麦浪非常壮观，她那时正怀着大哥，所以被照顾挥舞系着长布条的竹杆，去撵每天黑压一片来偷食的麻雀。 过去长江一涨水，便将江边泥沙冲刷进去，变得如黄河一般浑浊，而今两岸山地退耕还林，退地还草，应该说效果非常好一路山青水秀，水土保持得非常好。  人与自然既相亲相爱和谐相处，也曾违反自然规律造成破坏。母亲听了女儿的批评，缓缓的说："袓祖辈辈的人要吃饭，没办法嘛。" 而今江阳的滨江路早已筑成，护岸美化的结果之一，村民们失去了一年能拥有十个月的江边之地。城市化飞速发展，可怜的一分半地早已高楼林立，母亲也彻底闲下来了，实现了和父亲一样每个月拿着退休工资的愿望，但她每天仍然去滨江路转转。  偶尔碰上以前的老主顾问怎么不卖菜了，便颇多遗憾地说，再也吃不到又甜又脆，正宗的鸭儿函萝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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