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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 粮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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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   粮

作者丨郑金江     摄影丨曹新庆

晚饭很简单,馒头,小米粥,白菜炖豆腐,外加大葱蘸酱,两个人很快就吃完了,最后剩下半个馒头。为防止干裂,妻拿过来一块笼布,把这半个白生生的干粮包好,放到竹筛里。我在旁边看着,不免忆起那久远的、曾经吃不上白面干粮的年月。

大约是四十多年前,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那天不上学,同村的庆哥来约我一块去走姥娘家。俺们的姥娘家都在小清河北的草桥村。自打开春,母亲总想打发我去看看姥爷姥娘,又担心十多岁的孩子独自走十几里没村没店的野路,青草秣棵的,怕半道上出岔子,就一直没有成行,今天正好有人做伴儿。一算计赶晌午就能见到待我如宝贝的姥娘姥爷,我自然欢喜雀跃,暗想,兴许去了还能吃到白饽饽。我知道姥爷姥娘每当有了二样的干粮,自己舍不得吃,都是给一群小孩子留着,留来留去,饽饽干裂到开口笑。母亲进屋看了看,房梁上还挂着一把子干粉条,是上年腊月生产队里分给各家的,过年时用了一把,另一把母亲一直留到现在。我把书包倒空,母亲把粉条装进去,权当是走亲戚的礼物。

兄弟二人出村往西北方向去,从桥面布满窟窿的石村木桥上过了河,又朝着东北方向一路走啊走啊。

傍晌午到了草桥村,姥爷下洼干活儿不在家。姥娘好些日子未见外孙了,特意和了面,剁了点菠菜粉条馅子,捏了些黑面饺子煮好,娘俩在锅台边上一块吃。虽说没有吃到白饽饽,但这黑黑的饺子对于我来说也是如同盛宴。

饭后,我又陪姥娘说了一会子话儿,庆哥就来喊我往回赶。出了村口,他问我吃的啥好饭,我说包子,他说真不孬。我问你呢,他说他姥娘擀的油饼,黑的,我说那也不孬,反正都比窝头好吃。尽管都没吃到白饽饽,两个半大小子心里倒也美滋滋的。想想那时,庄户人家的日子都差不多,姥娘见来了外孙子,即便没有白面干粮,也会想法做出尽量好的饭食给孩子吃。

走了一阵,看看太阳还挺高,庆哥提议,去东辛桥转转,再回家。从东辛桥回家必须从这儿朝东南方向走,过河再折返向西,虽说这条回家的路线比上午来时要多跑几里地,但东辛桥对于我来说,那简直是仅次于县城的繁华之地。我们轻快地走着,说话间就到了,只见公路上不时驶过铃儿叮当的大马车、喇叭乱响的十轮卡车。河堤外有成排的青砖房、圆顶的盐垛。河滩上存了一堆堆的石头,是用拖船运来,等待装车运往胜利油田和周边各县的。一群群光了脊梁的杠力(装卸工人)肩上搭着厚厚的垫肩布,肩扛人抬,来往穿梭。河面上有停泊的船队,船上满载货物,有从上游运来的山石、水泥、原煤,也有从下游运来的海盐、虾酱等。

玩了一阵,又往前走了走,我们在一处空闲埝找到块草菜丛生的滩地,拔了些兔子爱吃的草啊菜的填满了书包。日头将要西斜的时候,人也累了,肚子也饿了,就着块大石头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数河里的拖船到底有多少节。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一艘拖驳汽船有些特别,四周冷冷清清,没有船工也没有杠力。那拖轮头东尾西,吃水很浅,应是从上游的济南往下游的羊角沟去,货已卸载,因码头航道拥堵,暂时抛锚歇船。我自小在小清河边长大,虽见惯了河里船来帆往,可自己从没有到船上去逛过。为一探究竟,哥俩一合计,走上前去,把书包往岸边一扔,沿着橇板就登上了高高的拖轮。船上只有一个船员在舵屋里织渔网,他抬头看了看这两个干巴猴似的毛孩子,问道你们待干啥。俺俩说,不干啥,玩啊。他于是不再理会,只是埋头干活儿。

我俩一前一后站在舵屋门外的船舷上,眼睛可不够使的,不住地睃来睃去。嘿,人家睡觉的船舱里除了有矮床跟铺盖,还摆着桌椅闹钟,铁皮暖壶等几样家具,朝外是几扇玻璃窗,比俺家的木棂窗户可亮堂多了。嚇,舵屋里正中间那个带了一圈把手、周边锃亮的大木轮一定是船长啊、大副啊才能摸的,这个可只是在电影《第二个春天》里看见过。咦,船舷旁边半人高的地方咋还有一扇小窗子,半开着,往里瞅了瞅,窗下就是锅灶,没盖,哇,篦子上还有船员们中午吃剩下的两块四四方方的白面卷子,白得放光,其中一块还带着一面焦黄的糊嘎渣。

一见吃的,我立马觉着口中多了唾沫,喉咙处发紧,肠胃一阵咕噜,不知不觉中嘴巴就叼起了手指头。记得最近一次吃白面干粮还是过年时在亲戚家吃过半个,可巧现在就触手可及……庆哥悄悄捅了我一下,递个眼色,向白卷子的方向呶呶嘴,比划了一个手势。我心领神会,也看得见他此刻眼里有一股光芒放出,好像比那两块大白卷子的光还要亮些。他挡在舵屋门口,脸冲里,和那个织网的船员说东道西扯闲篇。我呢,躲在他身后可犯了嘀咕,要是拿走这两块干粮吧,又想起在学校老师讲过的话,偷拿别人东西是做坏人坏事,思想品质有严重问题,红小兵应该与这种错误行为作坚决斗争。不拿吧,一来当时肚子饿得不行,二来下次能吃上白面干粮也许要一直等到八月十五,一时犯了难为。

才说要动手去拿,猛听到屋子里那人起身走动的声音,吓得我的心脏“咚咚”乱跳,赶紧佯装镇定自若。我可是头回干这事,要叫人家抓住咋办?紧张得忽然有了腹涨的感觉。今天看来,被吓得尿了裤子这句话应是真的。稍顷又听到拿壶倒水的声音,噢,那人要喝水哩。

正踌躇间,我注意到庆哥歪头瞥了我两回,犹豫再三,机不可失,最后客观打败了主观,大肠战胜了大脑,伸手把两块白面卷子抓过来塞进了衣兜。扯了扯庆哥的衣角,二人急忙下船上岸,把卷子埋在剜好的草菜底下,背起书包,朝着村子的方向疾奔。

兄弟两个顺着河堤向西去,一口气跑出约摸二里路,气喘吁吁地回头看看,估计人家追不上了,也许为了两块干粮,人家压根不值得追来。庆哥说,咱吃了它吧,我说中。庆哥挑了带糊嘎渣的那块,大嘴一张,就把那一片焦黄咬入口中,咯嘣了几声,这时我看得真切,他的脖子伸得老长,嗓子处仿佛有一只胖胖的豆虫从皮内由上而下缓缓滑过,然后嘴一吧嗒,说真好吃,你快尝尝。我拿起另一块,猛啃一口,嚼嚼,也伸长脖儿吞下肚,俺的娘哎,咋这么香啊!

这件事情过去以后,每每回想起来,总是生出内疚。不知道那日被我们拿走干粮后,那个织网的船员后来是否受到船长的斥责,抑或被疑偷吃,抑或被骂看门不力。转念却又自我开脱,这事都是叫饥饿闹的,那个年头,白面干粮对于顽童的诱惑力实在太大,搁今天白送人家都未必会要。这大概也符合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指挥行动的理论吧。

回了家,俺俩都没敢提这茬,只说晌午在姥娘家吃了好饭。怕大人们知道偷吃人家的干粮,再挨顿说。直到今天,这一段童年糗事我一直羞于对人提及。

感谢国家富强、生产力进步让老百姓终于过上了常年有白面干粮吃的日子,时常让我于这丰衣足食之中想起那食不裹腹的寒来暑往,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感谢曾经的苦难童年赋于我宽容随和、俭朴惜弱的敦厚品性,教会我常怀敬畏之心,做正直之人,那遥远的贫寒岁月的风吹雨打,成了我受益一生、用之不竭的精神干粮。

作者简介:郑金江,男,1967年生,广饶县石村东关人,没事爱琢磨文字,期待从字词句、段章篇之间寻找一点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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