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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宰羊记:发誓要吃肉犒劳自己,真正吃到嘴里的只剩下了羊下水

 新用户07039177 2020-09-05
大伯宰羊记:发誓要吃肉犒劳自己,真正吃到嘴里的只剩下了羊下水

张家口坝上秋天的风可以吹走一切,包括时间。

过去,坝上农村的人们都要在中秋节后宰羊,这样冬天就可以减少草料的存储,也能够在过年前换回一笔钱,让老婆孩子换件新衣服在村子里走上一走,鲜亮亮的告诉乡邻们:今年自己没偷懒,能让家人活的体面。

有时候农村人很奇怪,在外打工时可以把自己卑微到尘埃,别说脸面,尊严都可以被随意践踏;一旦回到村子里,再穷也得装个门面,再懦弱也得和亲友们论个长短。于是,在城市中唯唯诺诺的人可以站在村口骂街,和工友们大大方方的人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和乡亲们吵的面红耳赤。

我一直觉得,家乡的泥土具有某种魔力,它可以无限度的刺激雄性荷尔蒙分泌,年轻人被刺激的开了眼界,纷纷远离故土,老一辈的人把“荷尔蒙”揉进了岁月,化作了对家乡无限的眷恋。

大伯是老一辈的人。他一生最喜干两件事:种田、放羊。当他某一日忽然发现种田的收成越来越少,辛苦廉价到买不起一条烟的时候,大伯便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搁在了放羊上,用他的话说,种地没有成就感,只可以当做一种习惯。

大伯宰羊记:发誓要吃肉犒劳自己,真正吃到嘴里的只剩下了羊下水

在半农半牧的地方放羊是极其辛苦的,扔不下地里的习惯,又不舍得雇佣专业的羊倌。村民们自发的组织起了放羊的“队伍”,两个人一组,一组放一星期。

大伯放羊的时候,早上四点起床,热几个馒头就着咸菜疙瘩匆匆吃完,大伯披上大衣,把鞭子往肩膀上一搭,拎着个超大的水壶就赶着羊群出了门。在村口汇合了一同放羊的伙伴,羊群也像雪球一样大了起来,好在羊儿们性情温和,又熟悉了流程,不用费力吆喝便可自行出发。两个放羊人的责任,就是看住那些特立独行想要自我觅食的羊,给它一鞭子,或轻或重全看今天的心情。

到了草滩,放羊人把大衣铺在草地上,点上一支烟,喝着茶水,开始了聊天。儿子儿媳,姑娘女婿,孙子外孙,反正身边的人都会聊上一遍,等到第二天再把头天的话题重复一遍,说的人不烦,听的人不厌,倒也自得其乐。

放羊人的辛苦主要是走路和看顾怀孕的母羊。走路是为了让草滩的草有个缓冲,羊不懂的生态平衡,它们只顾低头吃啊吃,把草皮吃秃了也心安理得。看顾母羊是为了来年羊群的存续,大部分的羊都要宰杀,剩下的小羊是明年的主力。

草滩的面积是固定的,村民们的羊群数量也就固定了下来。不管羊肉的贵贱,到了季节羊群必须要宰杀,死亡是为了新生腾出地方,有些残忍,却是羊群延续的法宝。

大伯和村里人不一样,他每年都要在中秋节前宰杀一两只羊。

在大家过得都不富裕的日子里,养羊人是吃不上羊肉的,起码不能大口大口的吃。宰羊季节里,收羊人一天三趟的走村串户,地毯式的收羊。说是宰羊,其实不用自己动手,大多是把活羊过个称,往收羊车上一赶了事,钱货两讫。到了这个时候,没人真的宰羊,因为没人能承受的了村民们的风言风语:你看那谁谁谁宰羊了,真不会过日子,就想着自己贪嘴……

不会过日子,是对农村人最大的侮辱;贪嘴,是农村人眼里即将变成“懒汉”的重要指标。哪个人和这两样沾了边,不用人说,自己都抬不起头来。

大伯提前宰羊便是为了规避此种风险。当然,大伯还有更好的理由堵住村民们的悠悠众口:我的兄弟们在城里。

大伯宰羊记:发誓要吃肉犒劳自己,真正吃到嘴里的只剩下了羊下水

那时的农村,有亲戚在城里上班是了不得的大事,哪怕你的这些亲戚在城里是吃糠咽菜的主。大伯宰羊的底气正是来源于此,甚至更胜一筹:哥四个,三个在城里上班。

这样一来,大伯宰羊被村民们看做是天经地义。要是大伯只宰一只,还会有人关切的问询:“一只够他们分的?你别小气了,给兄弟们多拿点。”大伯听了后哈哈一笑,抬高声音道:“人家城里人会缺肉?咱不过是给他们拿点老家的肉尝尝鲜,城里的羊都吃饲料,没味。”

其实,我们真的很缺肉。我儿时的肉类来源,基本上是依靠下水们的补充,这么说吧,我吃下水吃到闻什么都是一股腥臭味。大伯每年来送羊肉,是我最为期盼的时刻。

大伯在人前说的“大义凛然”,和我们说的是:“我这辛苦一年了,咋也得吃点羊肉。回头给你拿点,跟着我沾沾光。”父亲和其他叔伯自然要推辞,大伯就开始了赌咒发誓模式:“别叨叨了,跟你们说是我想吃,咋那么多事。”这样的对话年年如此,如同大伯放羊时的闲聊。

宰羊不费事,大伯不一会就能完成,费事的是处理羊肉和下水。

羊肉需要细分:爷爷奶奶爱吃莜面,肉得肥点;二伯爱吃炖羊肉,得割整块;四伯爱喝酒,羊蝎子给他多拿一些;我父亲爱吃涮肉,得肥瘦相间。一只羊不大,只可出三四十斤肉,大伯分的很细致,四份肉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轮到大伯自己,只剩下下水了。羊下水最好吃的是羊肠,大伯会把它做成血肠。把一块羊肝塞入肠子里,从上捋到下清洗一遍,再灌入羊血,就算是制作完成了。血肠做好后,大伯先给自己留一段,剩下的再给我们分成三份。爷爷奶奶不吃血肠,大伯挺高兴,总说自己能多得一份。

宰一只羊十几分钟,分一只羊得一天。大伯很享受分羊肉的过程,分完后会叼起一支烟,冲着大伯母喊道:“把羊尾巴弄一弄,咱中午羊尾巴油汤汤蘸莜面。”大伯母每回都要问:“要不羊尾巴也给他们点?这东西城里没有,想蘸个莜面也吃不着。”大伯两眼一瞪:“给他们个屁,这好东西,咱们留着吃。”

羊尾巴在我们老家叫“一口油”,最是腻人。大伯香喷喷的吃着一口油,比吃羊肉还爽快。

大伯宰羊记:发誓要吃肉犒劳自己,真正吃到嘴里的只剩下了羊下水

羊肉分好了,家里没冰箱。好在坝上天气凉,不至于很快坏掉。宰羊的第二天,大伯起的比放羊还早,早点也不吃,骑上自行车直奔城里。

大伯宰羊时算好时间的,第二天定是星期日。父母提前知道消息,便在家中张罗着,只等大伯到来。

大伯来家是我的节日,吃的节日。母亲一大早就烧起一锅麻油炸油饼,父亲则会出去打上一瓶子牛奶,兑上提前泡好的砖茶熬奶茶。等到大伯到家时,滚烫的油饼凉的刚刚好下口,浓浓的奶茶正好出锅,每回都如此,从未有过偏差。

大伯送来的羊肉先不吃,父亲把它们放在单位的冰柜里,冻瓷实了再通知二伯四伯来取。大伯吃完油饼喝完茶,先上街帮乡亲们采买物品,到中午才能回来。

午饭是极其丰盛的,母亲会做一大桌子菜,除了爽口的小凉菜以外,全是肉食。父亲和大伯边喝酒边聊天,母亲边包饺子边不时的插句嘴,我在一旁大吃特吃。屋子里暖暖的,阻挡着秋日的清寒。

下午大伯回乡时,自行车上的物品比来时还满,最显眼的是挂在车把上网兜,里面装的是父母给大伯准备的烟酒。

大伯回到村里,先不回家,在村口等着人们来拿捎买的东西。人多了以后,大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网兜从车把摘下,念叨着:“每次去都要给买这么好的烟酒,我这送点羊肉,拿回来的比羊肉还值钱。”大伯边说边拆开烟挨个人发,吞云吐雾间享受着人们羡慕的眼神。

羊群代代繁衍,放羊的人一个个凋零。如今,大伯已经去世多年,埋在了他用双脚丈量了无数次的土地上。

当秋风再起,送来的却是过去的时光,以及在那些时光里温暖着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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