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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好了明理 2020-09-07

三星堆出土的玉石器不仅数量庞大,而且种类丰富,按《周礼·春官》的说法,学界多认为遗址内出土的玉器应当是用于祭祀活动的礼器。大量礼仪类玉器的重见天日,折射出古蜀国已经具备较为完善的宗教礼仪制度。在众多的玉器当中,当属玉戈和玉璋最为大宗。

特别是玉璋,从考古发掘来看,地域分布非常广泛。最早的玉璋见于山东龙山文化。另外在中原地区,西北至陕西,西南至四川,南及香港、越南等地都能找到玉璋的踪影。璋是什么呢?按《说文解字》的解释“半圭为璋”,而圭的形质为“剡上为圭”。即圭为上部尖锐下端平直的片状玉器。一般认为,玉璋是玉圭从上端尖峰处垂直切下之一半。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三星堆出土玉璋

所以从器型上来看,玉璋是和玉圭相似,呈扁平状的长方体状,射端斜刃,另一端邸部有穿孔。所谓“射”,即指边璋前端锐出的尖角部分。古代经学家郑玄《注》日:“琰出者也。”孙诒让日:“琰与剡同。”剡,削尖,锐利。

唐忠海等认为:“璋的射分两种情况:有岐首的璋的射指璋之长尖顶至叉口处的区间,无岐首的璋则指璋端斜出之角。”【1】(唐忠海、汪少华《“射”之名实考》,《汉语史研究集刊》第八辑,巴蜀书社,2005年12月)

三星堆遗址二号坑出土的一件玉璋,通长54.5厘米,器身满是阴刻图案,图案呈上下两部分对称布局。从肉眼可见,此玉璋的器身图纹如此丰富,应当是古蜀国高等级祭祀活动中使用的重要礼器。发掘简报中称这件玉璋为“玉边璋”。按《周礼·冬官·考工记》所述: “大璋、中璋九寸,边璋七寸,射四寸…天子以巡守…”古代经学家郑玄注解认为,大、中、璋的区别除了尺寸大小之外,还有纹饰及功用的不同。

大璋纹饰较繁,用于王巡守时所祭祀经过的发山川;中璋纹饰较简,用于祭祀中山川;而璋中最小者的边璋仅半纹饰,用于王巡守时祭祀所经过的小山川。学者黄剑华在《三星堆图案探讨》一文中,对发掘简报中为此璋命名为“边璋”提出探讨,认为此璋应当是《周礼》所载的“大璋”。【2】笔者的观点与黄先生所言是一致的。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玉璋上的图纹

这件“大璋”的器身图案呈上下对称布局,每副图案主要由五组构成。最上面的一组为平行站立的三名人像,头戴平顶冠,耳朵装饰有铃形耳饰,双手在胸前做抱拳状,脚穿翘头靴,两脚外撇站成一字形。第二组图案为两座山,两山之间有一船形符号的盘状物,上有飘动的条状物。

山的外侧,一只大手仿佛从天而降,伸出拇指按在山腰上。第三组图案为两组横置的勾连云纹。第四组图案又出现了三名人像,穿着和手势与第一组图案相同。有所区别的在于这三个人像戴着穹隆型高帽,双脚呈跪拜的姿势。再往下看的最后一组图案又是两座山,内部结构与之前的两山相同,不同的是右边的山头伸出一个钩状物横在两山之间,山外两侧各立有一牙璋。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玉璋上的图纹

下副图案的内容构成基本与上副图案的内容一致,较明显的区别在于下副图案的站立人像由三人变成了两人,可能是由于“大璋”邸部的空间有限,故以两人代替三人。另外,在山峦的上部均出现有圆圈形符号,象征着太阳,即表达古蜀人对太阳的崇拜。圆圈符号的两旁有云气纹,穿梭在群山之,如“山之出云,连绵不断。”观看这些图案,应当表现的是古蜀人和太阳崇拜相关的、隆重的“山陵之祭”。

关于图案中出现两山之间插有“牙璋”用于“山陵之祭,”如果按《周礼·冬官·考工记》所载:“牙璋、中璋七寸、射二寸…以起军旅,以治兵守。”郑《注》日:“二璋皆有鉏牙之饰于琰侧。”沈括《梦溪笔谈》卷三日:“牙璋,判合之器也。当于合处为牙,即虎符之法也。”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根据经文及注解所示,可知牙璋用作发兵符信,其顶端锐出部分(即射)的斜边琢成鉏牙(锯齿)状。另外,《考工记·玉人》中有载:“璋邸射…以祀山川。”唐忠海、汪少华在《“射”之名实考》中谈到:“邸射”言璋之邸部如“射”貌,即“若芒刺”锐利之貌。【3】换言之,祭山图中的玉璋直插于山腰,应当是古籍中所描述的“璋邸射、以祀山川”之用途。当然,三星堆遗址还出土了一件青铜跪坐持璋小人像,从造型上清晰可见人像手握之璋的形制为“璋邸射”,或许说明此类型的璋还可用于手握祭祀。

笔者梳理了黄先生在《三星堆玉璋图案探讨》一文中对图案所传递的信息所作出的解读:

一、图案中的山川,着重刻画出两座高耸的山峰,而且大山之前还有小山,呈现出山峦重叠之象;山峦的上部出现有圆圈,象征着太阳,而圆圈中间的短横象征着“云气纹”,此图像组合旨在体现“神山祭祀”的场景。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玉璋上的图纹拓片

二、无论是图像中的站立人像,或是跪坐人像亦代表“山陵之祭”的巫祭成员。

三、两山之间的钩状物为象牙,与玉璋同用于“山陵之祭。

四、图案中出现的两山象征着“通天之门”,而两山之间的船形符号所表达的是作为运载死者亡灵的交通工具,此图像主题主要传递出古蜀人“神山祭祀与祖灵崇拜”、“魂归天门”的精神观念。

从以上四点出发,关于黄先生对“祭山图”玉璋器身图纹的看法,主要倾向于神山可看作古蜀人心目中的祖先发源地—蜀山(也作岷山),祭祀神山则有祭祖之意。其观点主要依据为扬雄《蜀王本纪》当中的“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阙,号日天彭门,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并举例如《山海经·大荒西经》、《淮南子》等古籍所载“天门”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不可谓不精彩。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同时更进一步指出,两山之间有船形符号的图案还表达出古蜀人通过神山通往天界的含义。毫无疑问,黄先生对“祭山图”玉璋中“天门”的解读是很有说服力的,但笔者根据自己的研究有不同的看法供读者朋友们参考。

徐南洲先生曾撰文“天彭阙考释”论述其为何意。所谓“天彭阙”为古蜀国观象台,两山南北对立相当于土圭的两表,作用在于定方位和时令季节。【3】(徐南洲 《天彭阙为古蜀国“观象台”说》 《巴蜀历史民族·考古·文化》巴蜀书社1991年) 笔者认为,画面中的神山(天门)和人像之间有着特定的关系。

《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日月山,天枢也。吴姖天门,日月所入。有神,人面无臂,两足反属于头上。名日嘘…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山海经·大荒东经》:“有人名日䳃,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人名日石夷,…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既然《山海经》当中所述“天门”有日月出入之象,而且相关的描述当中不仅确立了方位,而且还说明了看守“天门”之神的主要职责是“司日月之长短”,相当于上古时期的天文官“羲和”。而后,笔者又读过陈久金先生的文章“天干十日考”,更加坚定了这样的看法。

陈先生在文章中指出《山海经》当中的六座日出之山和日入之山是定季节的标志,同时还举例彝族地区的某一固定观测者,仍然采用山峰作为确定季节的标志。【4】(陈久金 《天干十日考》 《自然科学史研究》第7卷 第2期 (1988):119—127)鲁迅先生曾说《山海经》为古之巫书,而古代巫易相通,易与天地准。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因此笔者认为,“祭山图”玉璋器身所示图像为古蜀国“观象授时”的巫觋。图案中人像站立三人、跪坐三人,合计六人。仔细看画面中的“两山高耸而立”,此为二;而“每座大山之前还有小山”,实际上在小山的下方还有一座山,即肉眼可见的每座大山里面还刻画有两座小山。这样一看,左右加起来应该有六座山。

而圆圈符号所象征的太阳不仅出现在大山的山顶位置,同时出现在大山内部的两座小山之间的区域,即圆圈位于最小山的山顶上方,第二座小山的山腰位置。太阳在群山之间位置的变化,折射处古蜀人因地制宜,借助高山对日出、日落进行观测。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笔者以为,这种刻画应当是为了说明画面中的巫师通过群山对太阳的周天运行进行观测来确定历法,或称此种方法为“连山观象(大山纪历),”暗合《周礼》所载的上古三易之“连山易”。关于“连山”的相关记载,清代马国瀚的《玉函山房辑佚书》辑《连山·附诸家论说》较为详细,今选取其中部分说法。

《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又曰:簭人掌《三易》以辨九簭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周礼疏》贾公彦释《连山》之义曰:“《连山》其卦以纯艮为首,艮为山,山上山下,是名《连山》”。即贾氏之疏稽之《说卦》之辞,夏时之候,夏建寅正,纯艮实应立春,春为时之首,艮所以为《连山易》之首乎?考《汉·律历志》述三统,谓人统,寅木也,太蔟律长八寸,象八卦,伏羲氏之所以顺天地、通神明、类万物也。以是知庖羲氏亦用寅正,夏后氏因之而已。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公彦谓《连山》作于伏羲,因于夏后,此之谓也。 又曰:《连山易》亡久矣,因《周礼》得存其名,因《说卦传》得存其义,因夏时得存其用。综上所述,可知“连山易”以艮卦为首,艮卦在后天八卦的方位为东北方,时节对应立春,此艮卦在自然界中又可取象高山,应当是先民们进入到农耕时代后,为了“观象授时”的需要,在不同季节中,观测发现太阳的出入与各方位高山之间的位置变化的规律,然后各选定一个远方的山峰作为这个季节带到来的标志点。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连山观象”的图像表现形式在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尊彝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例如:一、二号大小神树的树座呈穹隆形,山山相连隐喻“连山”之意;特别是二号小神树的“连山”型底座分为三座山,与之匹配的是三位青铜跪坐人像。青铜神坛上下方的神兽嘴部四周、神坛中央站立四人头顶上的环型建筑清晰可见有以“日为中心,群山环绕”之造型;体量硕大的青铜太阳轮形器的光芒与外圈实体部分所构成的镂空部分,同样取自“连山”之象。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另外,从易经象数中的阴阳对立来解图案中出现的六位“观象授时”的巫觋可知,三位挺直站立的巫觋有向上生发之意,属阳;推测应当与“日出”有关,而三位跪拜人像呈现收缩之势,属阴,应当与“日入”有关。根据太阳周天运行规律,一年当中,春分、秋分的太阳是完全从正东方升起,正西方落下(昼夜平分);其余时段的“日出、日落”方位都有偏差。

从长江、黄河流域处于地球的北半球来讲,夏季的太阳是从东北方升起,西北方落下(昼长夜短);冬季的太阳是从东南方升起、西南方落下(昼短夜长)。依此思路,站立三人中居中的巫觋所代表的方位为正东方,对应的节气为春分,而他左右两旁的巫觋成员分别负责观测夏季和冬季时令太阳日出的方位,即东南方和东北方。那么三位跪坐的人像居中者应当是负责掌管秋分时节太阳的日落方位,即正西方;而他左右两旁的巫觋成员分别负责夏季和冬季不同时节太阳西下的方位,即西北方和西南方。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综上所述,图案中此六人为古蜀国司职“日出、日落”的天文官,正如《淮南子·天文训》所述:“日冬至,日出东南维,入西南维;至春、秋分,日出东中,入西中;夏至,出东北维度入西北维。”那么,《周礼》所载的“璋邸射…以祀山川”的牙璋,恐怕就不止祭山这么简单了。

笔者以为,此“牙璋”实际用途为巫觋观象的天文仪器。而图案中有船形盘状物的两山外侧的山腰上,出现的人型大手拇指所按的位置与下图两山山腰外侧竖立的牙璋方位一致。换句话说,人型大手按在山腰上所插入的牙璋位置,或许是为了隐喻巫觋借助牙璋对群山之间的日出、日落方位观测后所作的标记。

那么这种“璋邸射”(邸部有齐整的扉牙)的牙璋怎么使用呢?2016年7月18日至19日,由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和中国殷商文化学会共同主办的“三星堆与世界上古文明暨纪念三星堆祭祀坑发现三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隆重召开。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香港中文大学的邓聪教授从二里头遗址VM4:3玉璋出发,探讨玉璋在南中国地区尤其是三星堆、金沙等遗址的波及,指出尺寸巨大化、纹饰繁缛、扉牙龙形化是二里头玉璋与之前玉璋的显著区别。笔者认为,邓聪先生所提出的玉璋邸部的“扉牙龙形化”的这种认识高度,对研究三星堆玉牙璋的用途提供了全新的思路。笔者曾在《三星堆青铜神树考》一文中提出神树所反映出古蜀人采用“龙星纪时”的观点。“龙”所指的是二十八星宿当中的“东方苍龙七宿”。

不过,用于祭山的玉璋邸部的“龙形化扉牙”,应当不是所指“东方苍龙星”,即“此龙非彼龙。”那么读者不禁要追问,按照邓聪先生所讲的璋的“龙形化扉牙”又有何意呢?或许邓聪先生认为扉牙呈龙形,仅是一种形状而已,是古蜀人的一种艺术表达,并没有更深的含义。而笔者以为,玉璋的龙形化扉牙很可能有实际的功用。

《说文解字》说“半圭为璋”。《周礼·冬官·考工记》:“土圭尺有五寸,以致日,以土地。”所谓土圭,是与表配合以测量地面表影之长的标准玉版。圭上有刻度,应当是放置在水平地面的南北方向。而表垂直于地面,与圭成九十度直角。

王大有先生在《上古中华文明》中谈到,圭字象形作 “丰”,或者是“非”,古地名以“丰”命名的,都曾是立天表的中心。【5】(王大有《上古中华文明》 《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6年7月1日)按王先生的观点来看,璋即“半圭”,应当有“量天尺”之意。特别是祭山图当中的牙璋的“璋邸射”(璋邸部的两排齐整的扉牙),即为标示时间的刻度之意。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古蜀巫觋们把带有扉牙(刻度功能)的玉牙璋插在山上,作为“连山观象”的工具(量天尺)。玉璋的龙形扉牙包含“虚实之意”。所为实,即有在天象观测中的实际的刻度功用;所谓虚,即是针对龙形扉牙的文化内涵而言:其一,当太阳从山间升起做周天运行的时候,不同时段的太阳光影会在牙璋邸部的扉牙处发生位移,而光影在牙璋邸部两侧扉牙处的移动好似一条弯曲的蛇(小龙)在上面穿梭。其二,巫觋们通过“连山”对太阳周天运行进行观测。从人的视觉来看,太阳穿梭在高低起伏的群山之中,其动态的运行轨迹好似一条蛇(小龙)驮着太阳在山间行走,这种景象正是神话中“羲和驭日”的真实写照。

最后,依照此理再来看两山之间的船形符号:如果把图案理解为平面图,则船形符号为悬空在两山之间;如果把此图所示的“山外有山”按照由远及近的视角来看,船形符号的位置正好在每座大山内部所包含的第二座山的山顶方位,大致与位于山顶的圆圈所示太阳符号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由此可知其并非作为运载死者亡灵的交通工具,最大的可能是在大山内部的第二座山的山顶设置的人为观象台,而船形符号上面所示的“升腾之物”,应当是立于观象台上面的“表”。

四川三星堆“祭山图”玉璋图纹新解

照此推理,黄先生所言图中出现的两山之间的山头位置伸出的弯尖型钩状物为象牙的说法就值得商榷了。虽然祭祀坑中出土大量的象牙,可说明古蜀人祭祀的时候有使用象牙的习俗。但根据《周礼·秋官·壶涿氏》所载:“若欲杀其神,则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沉之,则其神死…”(如果想要杀死水中毒虫之神,就在榆木棍上钻孔,以象牙十字交叉贯穿棍中,而沉入水底,水怪就会死去),再结合祭山图玉璋的主题性表达,象牙显然不会用于和天象观测有关的“山陵之祭”。以笔者之见,此弯尖钩状物理应当为巫觋“连山观象”所使用的配套仪器之一,很有可能是画方圆之“规、矩”的一种变形。关于玉璋图案的释读已完毕,今提出此观点,以待新出土文物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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