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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与回响:为啥文章开头和结尾总是最难?

 WTB2255 2020-09-08

本文发表自《新闻与写作》2020年第9期

(“伟民聊写作”专栏文章)

说来可笑,我想开篇就形容一下写开头到底有多难?但这本身就很难。这不是绕口令,而是长久的现实。一个写作者,终其一生,将与哪个“坑”相伴最久,我想一定是开头。

和开头对峙的体验实在糟糕。无数夜里,灯下枯坐,连屏幕也嘲笑我,字数统计冒头又归零,偶尔憋出几句,又被光标贪吃蛇般反噬。支撑我的只有截稿时间,它本是我的敌人,现在却成了盟友。

当你看到这些时,我已经又和开头缠上了,只是已习惯了许多,起码比起年轻时要好。不过,那时也不总是糟糕的,虽举笔维艰,但也遇到一些好书,例如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故事开始了》。

《故事开始了》,阿摩司·奥兹

这是一本少有的专门谈论开头的随笔集。它首先让我开心,即使是以色列最优秀的作家奥兹,也被开头虐得很惨。在序言中,他这样说:“谁没有过这样恐怖的经历呢?坐在一张白纸面前,它冲你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巴乐:开始吧,咱们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动我一根指头?”

真是诚实得可爱。获得慰藉后,我又被作家另一句话启发:一篇故事的任何开头,都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种合同。

这个比喻太形象了,我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犹豫,因为我知道,这个合同写不好,读者连我家门都不会进,纵使我的后花园堪比爱丽丝的仙境。

我很慎重,也很忐忑,就像初春午后酝酿一封情书,它会被撕碎四散,还是被装进香盒,谁知道呢?但在一万种可能中,唯有搁笔,才最令人遗憾。

30秒原则

开头既然是和读者的合同,那就要在商言商了。读者希望享用一个精彩的故事,有所感有所得,而作者想得到读者的认可和称赞。看上去是各取所需,但别忘了,主动权在读者,打动不了我,随手放下就是了。

编辑是作者的第一读者。这差事,好好先生是当不了的。倒不是要恶言相向,而是对标准的严苛。具体到开头,就是“30秒原则”,即半分钟还没法勾住我,这开篇算是砸了——“合同”我不签!

因而,开头的首要目标是吸引读者。我见过不少失败的开头,均是无视这一要务。要不事无巨细地铺陈,要不话唠式地用引语,要不相亲般的自我介绍……

《布洛克的小说学堂》,劳伦斯.布洛克

如何让读者签了开头这份“合同”,心甘情愿跟你走呢?美国推理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的4个忠告值得参详。

1、开头要让故事动起来。

2、设定故事的基调。

3、点出关键问题。 

4、别在故事开始的地方开始。

换句大白话,开头不要让人物好过,要制造麻烦或干扰,揪住读者的小心脏。例如——


A镇的冬天极其漫长,大雪淹到屋檐,时间好像静止了。

这样好不好呢?不咋地,读者未必马上跑,但也提不起兴致。加点料如何?


A镇的冬天极其漫长,大雪淹到屋檐,时间好像静止了。直至去年腊八,镇东头传来一声枪响。

这下呢?只是多了一句话,但我仿佛已看见有人竖起了耳朵。平衡被打破了,像冒险在召唤,读者渴望得到谜底,他已经放不下你的作品了。

不过,这个例子有些极端。非得头几句就要来事儿吗?很多作品都铺垫半天呀。确实未必。在不让读者跑掉的前提下,一波流还是缓入局,并无定法。但快比慢好,直接比迂回好。

故事从中间开始

我的读者都很聪明,不会让我轻易蒙混过关——等等,刚才那四个忠告,前三个好说,第四个怎么回事?别在故事开始的地方开始?

这一点初看玄乎,细思有理。流水账文章,如直男赏花,月如水,人如玉,你却拉尺趴地量个横平竖直。写作新手对生活也有此般“愚忠”,事起三更,绝不敢从五更写。最后,事事有交代,件件有着落,生生写成了账本。

那么,究竟从哪里开始我的故事呢?布洛克曾在书里引用过编辑约翰·布兰迪的笔记,是这么说:“我教杂志写作课时,常说:‘从中间开始,在开头结尾。’这个原则比较僵化,对作者也是束缚,但它行之有效。你一开头,就要全力向主题冲刺,快速让读者参与进来,并引起他们的兴趣,然后呢,再后退,补充细节,向前推进研究,巩固主题,巩固、巩固、再巩固……然后呢,到达终点后,再回顾你在开头设定的主题,让它进一步完善。”

《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

故事从中间开始,《百年孤独》算一个,且不走寻常路——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就这么一句话,却影响了诸多作家,包括中国的莫言和陈忠实。对时间老人一点也不规矩,横切开篇,像糖人匠横空拉出上校的生命轴线。行刑队和冰块,一个极大,一个极小,大开大合间,令人目眩神迷。

不过,忠告仅仅是忠告,刻意炫技往往过犹不及。一件起止鲜明且变化剧烈的事,如灾难、球赛的现场,人们又急于知道全貌,从头写起,顺水推舟最好,就别费劲找哪儿拦腰掐了。

例如,“晚上8点半,强子踢出了2026世界杯第一脚”和 “开场30分钟后,强子才发现穿错了球鞋”,哪个好?不好说,如果是新闻,前者好,特稿,则后者好。

除了吸引读者、设定基调、开启冲突,开头还有更多任务,例如呈现故事的世界(地点、时代和相关背景),介绍人物出场等。

最后一页的回响

该说说结尾了,最后这点篇幅才留给它,并不是它不重要,而是口袋满满的一筹莫展,终究比两手空空的一筹莫展幸运得多。故事写到最后,所有情节都展开了,像杂技演员同时转10个碗,要来个漂亮的收尾,把它们都平安接住而不是摔一地。

因此,结尾也很难。糟糕的结尾可以毁掉一本好书,而好的结尾却可以拯救一本原本平庸的书。

故事的结局无非有三,一种是正向的,得偿所愿,典型如大团圆;一种是负向的,事与愿违,典型如悲剧;第三种是开放式的,不明确交代结果,让人猜想、深思。往这些基本款加些佐料,还能有更多变化,例如主角实现目标,却失去更重要的东西,或虽没达成目标,却换来更好的结果,又或者为了更宝贵的事情放弃原来的目标……

但无论怎样演变,“共鸣”都是结尾的必需品。这最后一页的回响,能让人掩卷长思,余音绕梁。

《局外人》,阿尔贝·加缪

例如小说《局外人》,莫尔索在临刑前拒绝神甫,想起妈妈,继而闪过重新生活的念头——


“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加缪近乎荒诞的笔触,表面是人物一以贯之的冷漠和反叛,内里却满是真实和热诚,它们的格格不入恰是对现世的嘲讽,莫尔索也终成“一个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加缪语)。不过,有人说此处暗示主角体内的“局外人”已死,结束对抗,渴望融入,因为仇恨也是一种接纳。

也许吧,但此刻我只想说,我爱死这样的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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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自《新闻与写作》2020年第9期,学术引用,请以纸质内容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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