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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 杨柳依依猪耳草 (李修运)

 文化佳园 2020-09-08

 古代一种草叫芣苢,认识吗?其实,它就是生长在沟渠、野地、车辙痕里的车前草。“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这大约是一首上古妇女拾翠相问、斗草为戏的歌谣。反复吟咏,实在有趣而美妙。真的,《诗经》中的许多诗都浅显直白,直抒胸臆,但却美得让人心碎,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细细品味,齿颊留香,美得不可言说!

如你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一隅,安静地捧起《诗经》,这首诗会随着你的潜心进入,在你的眼前舞蹈起来:田家妇女,娇憨稚态可掬,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若断若续,令人心旷神怡。

你看,一片好茂盛的车前草啊,可让她们找到了;姑娘媳妇们忙碌地采着,把车前草拽过来,把叶子、籽种捋下来;装满了宽大的衣袖,又撩起衣襟,满满地兜着。这场景,像是一幅动态的画,又像是一场节奏感鲜明的舞蹈。呵,姑娘轻巧的手指上下翻飞,笑盈盈地歌唱,有些贪婪地把车前草装满衣袖与衣襟;我们在歌声余音外,仿佛能嗅到她们的如兰呼吸。不要曲解这首诗,它就是一幅底层人民安宁劳动的风俗画,让我们感知那个时代一群“村氓”女生活的真切情景,分享她们卑微生活的快乐。

山野里,沟埂渠洼上、阡陌的车辙里,遍地生长着车前草。古代清冽的空气中流淌着舒畅的歌韵,在它淡绿色的叶面上跳动着。这种人与自然的对歌,飘荡着轻灵粗狂的人和自然紧密相和的音韵,一种将自身从生的杂乱中淘洗出来的清新感觉,在这素净的诗里流淌。走入静幽葱绿的自然,让人清新舒畅,这时人和自然就产生了共鸣。大自然亲之养之,农耕文化与大自然完全水乳交融了。

今天,人与自然的共生的面目模糊难辨,展示的只是人这种动物无止境的欲望的膨发。人和自然如何平衡?如何相亲而不相欺?古时妯娌姊妹们携着手,毫无心机地走在杂草横生的山野里唱歌:“车前子呀青又青,颗粒赶快采下来。车前子呀青又青,颗粒赶快藏起来。车前子呀青又青,颗粒赶快捡起来。车前子呀青又青,赶快成把捋下来。车前子呀青又青,快用衣角盛起来。车前子呀青又青,快用衣襟兜回来”。歌声婉转、悠扬、轻盈,飘逸久远。

车前子,乡下称作猪耳草。小时,下学后去薅猪草,掇到篮子里的众青草里面,它是最普通的一种植物。蹋蹋实实长在田间地头,样子和善到稀松平常。不规则的粗厚的小圆叶,竹签棒般的摇在风里的小碎花,暗红色谷粒般硬小的籽粒,全都是经历千万年面不改色的深沉样子。

有一回,本家二嫂,腹如胀鼓在床上哀号就是生不下娃儿来,我的母亲急中生智,顺手从房后薅来一把车前草,熬水给二嫂灌下。半个时辰后,一声啼哭惊天动地。登时,我们都对这不起眼的车前草刮目相看了。我初中在乡间中学度过。一天,在学校的墙角不经意发现一本没头没尾的烂书,余冠英先生的《诗经译注》。余先生译得大胆而又好玩,琅琅上口:原来男女之间的事体这么美妙啊。放晚学,夕阳染红了半天,我坐在一个汪塘边。塘里芦花飘飘,身边三五株车前草盈尺高,叶子橙紫色,散散地拥着一柱挺立的车前籽,像擎天的一串糖葫芦那样诱人。“采呀采呀采芣苢。一片一片摘下来。采呀采呀采芣苢,一把一把捋下来。采呀采呀采芣苢,提起裙襟兜起来。采呀采呀采芣苢,掖起衣襟兜回来。”我读得忘情,那少年窥探爱情的好奇感觉,如蚂蚁一样,悄悄从脚尖爬向裤腿,进而爬遍全身。那本破旧的《诗经》让少年的我如饮甘霖,我盼望有个同学路过,我就告诉她:古人把一棵草写得多美!可惜没有。在乡间,只有几个同学争相传阅青年报上的《第二次握手》,丁洁琼与苏冠兰。那时的爱情文学刚解冻。多么美好的向往啊!散发着青草香味的、清新的、乡村的爱的勾萌。

读《诗经》可以让人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譬如芣苢,这么冷僻的字,我也晓得了。但这些草木鸟兽背后的意蕴,让人心心念念难忘。这《芣苢》,就那么几句话反反复复的念叨:春末或初夏,那么一群天真未凿的村姑少妇,在充满暖意的田野里,集体出门采车前子,一边采一边唱,歌声飘荡了几千年,忽然在一个冬夜被一个人接着了,一口气又续上了。现在回忆起来,仿佛重回少年时代,回到乡村那片田畴野畈间,回到弥漫着蒲公英、半夏和车前草那芬芳的四十年前的药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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