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寸草春晖:温暖(作者 李修运)

 文化佳园 2020-09-09

      父亲已经离世六年,他时不时地来到我梦中。梦中的他脾气也不暴躁了,挑了一辈子的千斤重担放下了,一副释然的样子,微笑着,像个弥勒佛。

     今年清明上坟,从田野归来,顺便看看在二弟家的母亲。她久居我家,也想换个环境吧,就被弟媳妇接去。她一面包着饺子,一面絮絮叨念儿媳妇的好。母亲的话让我温暖。

     可是,我离开二弟家三小时后,母亲被弟媳妇送回来了。她说母亲中邪了,是我从田野里把父亲的魂带回来了。莫名其妙,这种莫须有的事我是不予采信的,但也不能全盘否定。那大约是三维以上空间的事情吧,许多现象光靠科学解释不清,于是归类到神学;不是有句话吗,说当科学家奋力攀登到高峰时,却发现宗教学家早已坐在那里休息多时了。我摸摸母亲额头,有些烧,就用桃树枝在她身上轻轻抽打几下,送进医院输液。

      在陪着母亲输液时,父亲的模样又在我眼前浮现。他当了一辈子农民,绝无可圈可点的事迹,但有些小事还是应该记下的。

     我考取学校那年,他虚岁五十。他的高兴溢于言表。于是卖了一头驴,一部分做了我的盘缠,剩余的办了五桌酒席,请全庄每家一人前往同喜。我徜徉于桌席之间满酒续菜,他穿得簇新双手抱拳,“感谢!感谢!”之声不绝于口。待夜色阑珊,客人星散,我们摺些剩菜,父亲就着盐味,喝了整整一瓶“运河香醇。”这个地道的庄户人着实高兴了一回。

     我的儿子出生时,父亲虚岁五十三。渐渐,他常常抱着孙子里里外外转悠,夜晚搂着他。儿子也喜欢和他闹,常常薅他黑白参半的胡子,他呵呵笑,一丝威严没有。母亲说,真怪呢,一个多么像雷神的人,被一岁的娃娃驯服了?咦!儿子睡觉,父亲渐渐摸索出了规律,只要小家伙一动,立马抱起来撒尿,否则大水就要冲塌龙王庙了。朦胧梦中的小孩不拣地方,立马开闸放水,往往就泚了父亲一身。他不气不恼,笑呵呵得像个弥勒佛。

       人要在事上磨,所谓“历事炼心”,渐渐就变得好脾气了,那表明你看透了世事而向它妥协了。我亲眼目睹父亲怎样从暴跳如雷的急性子变成事事顺遂的老好人的。这个过程就是人性脱胎换骨的过程,是蝶变,是造化,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是九九归一人情练达大道至简。我近年也陶醉在日常的庸碌中,觉得庸常才是生活真相,无疑,我也开始老了。

     父亲最可恃的就是他的身体,从不生病。但是世上没有牢靠的事,彩云易散琉璃碎,他被一场大病击倒而一蹶不起。待他去世,我的一位嫂子嚎啕大哭:“我那三杠子都揳不倒的叔叔啊!”可见父亲身体平时不是一般的好。

      六年前清明节后的第七日的上午,我跪在殡仪馆的院子里。一缕缕白烟少气无力地飘向空中,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在院外的树上聒噪,说着于我毫不相干的鸟语。不多时,递出来一个红包包,我抱在怀里不回头地上了车。我的泪水顷刻之间决堤般恣肆奔流:这个,就是我那七尺刚强的父亲?一包热热的、轻盈的,裂心撕肺的悲伤凝成的灰烬?

      我抱着不肯撒手,我和他从来没有这样亲密无间过。父亲用最后的热量,温暖了我。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