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崞县风情录|任晋渝:崞县过年异奇多

 享道 20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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崞县过年异奇多

任晋渝

翻南瓜,藏葫芦

乡里颇怪,炕头上睡老汉,墙角堆南瓜。老汉不一定是老汉汉。老汉汉是老头,老汉是男人,有女人的男人。没女人,谁管你睡炕头、炕尾。干吗睡炕头,热乎!炕头离灶火近,一天三顿,睡前,炕洞还可以烧捆柴。干吗要热乎?阳气生。男人没阳气,病得没出息。我买房是阴面,时间久了,觉知上大当,腰酸背痛腿抽筋,一个缘故。且男人没腰杆,当不了家里梁柱,累死累活没人心疼的还是女人,傻子才把男人赶炕角搂着一堆南瓜热乎。

地方上的南瓜、西葫芦比人有福气,从来不见睡冷家冷炕。人家说冷家冷炕给人冷脸,谁见了这没热乎劲的架势,心不冷板板才怪。冷家冷炕可见这家没人气,要么人丁稀,要么闹离婚。要么扯官司,要么躲饥荒。也有天性寡淡的,你寡淡我就扯淡,尿你才怪。乡里说尿人是好事,理会的意思。能尿到一个夜壶里,那是一家子。尿到了一堆堆,那是能相互穿一条裤子,狐朋狗友,意气相投!谁也不想旁人不尿,心眼再恶毒,也会寻机会遮护脸面,在人前光鲜,除非彻底烂了性。当然椽子烂了还有三寸钉,有人就仗着这三寸钉活一辈。可让人指着脊梁骨骂终归不是好事,祸及子孙,让人说这家人家人水不好。乡人以为,一个地方须讲究风水,一个人家须讲究人水。人水可以说是人家的风水,就是人品。地方上说人水最多是两个时候,一个是闲言碎语,一个是婚嫁。两个人家打算攀亲了,背过媒人,另寻旁人细打听,人水如如何。逢上嘴紧的,屁也没一条,那就攀成了。回头觉知上当了,打鸡骂狗是小事,专寻媒人、包打听问情由。包打听气不过,又寻嘴紧的,骂,你嘴让人缝住了那是个不说?嘴紧的也有理,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亲。这攀亲人家只能认倒霉。为了不倒霉,乡人往往多寻几个问人水,终究会有嘴碎的,张嘴就把亲破了。可见绝对不能让人寻见说三道四的把柄。

给人冷脸是最容易让人嚼舌头的。还有就是爱占小便宜的。你家炕角上堆南瓜、西葫芦,让他看见,觉知厚墩墩、喜喷喷,就腆着脸皮,没羞没臊,坐在炕沿边,两眼死盯着,想南瓜就说大烩菜呀或是熬稀饭。想西葫芦就说打算吃个葫芦饺饺,能不能抱个。不抱给他吧,炕上堆着,明眼眼露着,又不值几个钱。抱给吧,又不甘心。嘴快的马上接应:那行,烩下菜给俺端一盆,包下饺饺,俺一家人端碗过去吃。绝了念。少嘴没舌的,只能是眼睁睁让抱走,背过身,生闲气,埋怨自个儿,干吗要把南瓜、葫芦堆人眼跟前。长吁短叹,气上三天,好人也能憋出病,轻的到村医生那里打针吃药花点冤枉钱。重的呢,钱算什,保命要紧。那个抽便的,没心没肺,没觉知这事跟自己,有屁相干。东家遛西家串,看见人家房檐下吊串辣椒,拽两个去,说嘴寡淡的厉害,煮条鱼,改善改善。

当然也有会对付他的。地方人家,独门独院,院不小,养条狗,人进来,先叫半天,从窗玻璃上看见是个谁,下意识反应,脱鞋跳上炕,赶紧拽了遮被子的,左掖右掖,遮了南瓜和葫芦,让你看不见,怎么说。

说还要说。说:你这人家真稀罕,南瓜、葫芦遮被褥,净捣蛋。有硬气的会还他:俺家就这,怎么着?他也只能悻悻一笑。有脑子精明的会说笑:娃娃们作害的。他便说一句,赶紧揪脱,也不怕捂坏了。然后人家再多回句:急什,一阵歇下再处理。左边揪根针,缝衣裳。右边挠把锤,捣炭。说起话来,前后不搭调。看看没机会,抓起炕头上的笤帚圪塔就走,说要过年,借上扫家去。背后跟来一句,把你个挨刀的。

心不跳脸不红。

这家呢,回头拽了遮盖,让南瓜、葫芦归原样。也怕捂坏。这东西也是爷,冷不得、热不得。冷了一醒烂成糊糊,热了没等切霉个大窟窿,得像老汉侍候着。不侍候,冬儿冷天冻地没菜,全指望它顶半边天,来个稀罕人也有个抓挖。地方上说抓挖不是女人打架,上头上脸,而是左抓些右挖些,老咸菜、烂酸菜,不在坛罐就在瓮,伸手抓一把,就知道够不够这一顿。大烩菜也是左一抓豆角,右一把粉条,山药蛋、大白菜,加上一片西葫芦,凑在一块,好吃喝。招待皇帝也能说过去。挖主要是主食,这儿玉米面,那儿豆面,加上一把小米,谁想吃什就做什。这一炕南瓜、葫芦至少吃到来春。

除此,地方上的南瓜、葫芦还有个正经作用。人家没出息,走背字。大年三十,点旺火时候,在旺火跟前,让南瓜翻跟头,心念,翻身了,不难了。或是让家人把西葫芦藏起来,让来年再也不稀荒,再也不一年到头吃西北风。顶不顶用,先做了再说。不做,到时候,哭也来不急,只能说,活该!

嫁不出,打烂瓮

乡间又一怪,盆叫盔,缸叫瓮。尿盔、水瓮。也不是全部,面盆就不叫面盔,醋缸就不叫醋瓮。醋缸和水瓮大抵差不离,有点不一样,醋缸下头有淋醋的孔,水瓮没有。有就坏了,成天沥沥啦啦,墩地也没个完。更何况那会儿还不兴使唤墩布。人家的地是砖地,青砖。这地洒上点水,滋滋滋,一会儿全渗了。晒不着的地方能长青苔、狗尾巴草。有时还生狗尿菇。

最容易生狗尿菇的地方是水瓮边。水瓮一般挨风箱,风箱边一般靠草撇。草撇很厚,像蒲团。拉风箱的老汉,好放平草撇坐上边,咯嗒咯嗒像老僧敲木鱼。不像也不行,这边乡西向是如来道场,东向是菩萨道场,老早先,到处寺,出个大和尚叫慧远,乡里许多俗不沾佛光才怪。

就像狗尿菇必然要沾水瓮的光。换醋瓮就不会这样。醋瓮一般不用,立在房檐下,上面盖个撇撇。撇撇可不是撇撇嘴,撇撇眼,而是茭箭穿的盖。压块腌菜用的青石头,灰尘抹土。有时,还有干了的麻雀屎。那会人种茭,茭就是高梁。有种茭不光用来结穗,还可用穗下的长秆。到秋一削穗,像箭,就叫茭箭,可以穿芨荜,上蒸笼,隔蒸汽。也可以做瓮上的盖、盔上的盖、坛坛罐罐上的盖。还可以做笼子,养金颌鹂。穗呢就可以淋醋。淋出的好醋尖酸尖酸。当然不是骂人尖刻的那个尖酸,而是酸倒牙,就好像榆次有种酒叫闷倒驴。还别说,经常有人淋不成醋,酿成酒的,可以学卓文君当垆卖酒了。

水瓮就产生不了这误会。水瓮是供人喝水,供驴供猪喝的却是盔。也难怪,瓮那么深,驴脖倒是能探进,猪嘴拱再长也不顶事。人家院经常放这样的盔,畜生比人还认得清。认得清就对了。认不清,那就像吃饭的碗筷,讨吃的棍。讨吃没棍,叫日怪。

除了水盔还有尿盔。尿盔也叫尿盆,白天搁茅坑,夜里放屋当地。地方上的茅坑也花样,有时是坑,有时也用瓮,满了,掏来沤粪。粪是好东西。庄户人家,全靠粪当家。沤一冬,来春地一撒,那叫个无公害。

储米面的也叫瓮,大瓮小瓮。乡人存的米面杂。米有小米、黄米,就是没大米。面有红面、莜面、荞面、豆面、玉米面,就是没白面。除了米面,还放红豆、黑豆、黄豆和绿豆。白豆、花豆也有,就是芸豆。还放咸菜瘩疙、烂酸菜。这些都在冷家。热地方,人容易生虱,米面容易长虫。当然人也长虫,搅得肚疼,吃颗宝塔糖,万事大吉。

除了瓮和盔还有坛坛罐罐,里边放老咸菜、枣、酒枣、鸡蛋、挂面、豆腐,油榨过的香椿、麻麻花、麻花、锅盔和三尖。母亲冬天喜欢用坛坛罐罐腌鸡蛋,腌雪里蕻,做水豆嗜。这些都是南方人才做,本地人后来才学。母亲开始不会腌咸菜,我在班村住时,常到房东奶奶那屋抓。让自己抓。不用揭这个掀那个,使劲抽鼻子,保管一会就寻到。酒枣用的坛子得密封,枣上浇了酒,得酿些时日。乡间最珍馐的就算是它了。不大容易存放,从坛里取出来,就得抓紧吃掉。味呢,有酒香,有蜜香,有酝酿在其中的醇厚滋味。

再有就是花盆。以往,乡间还有烧陶的。时常驾了马车,走乡串户。呐喊,卖花盆来——”其实还有瓦瓮、瓦盆。声音沙哑、破锣,就好像打破沙锅却问不到底。这与年纪无关。许多人还不到中年,就已满目沧桑。

那些花盆有大有小,样子也不匀溜,一看就是粗浅手艺,也难怪,手艺好的,烧瓷器去了。花盆不上釉。其实许多瓦瓮、瓦盔也不上釉。看上去,黄黄的。也是,黄土地嘛,烧出红陶来,那是个怪。上釉的就是黑釉,不是纯黑,而是有点显褐,有层幽然光泽,很厚实的模样。

一般上釉的耐用,能经年。只要遮护好,十年八年用不坏。用坏了也不怕。经常有小儿学司马光砸了自家缸,大人骂小儿哭后,能将就的将就,不能将就也不随便扔掉,待焗盆的匠人来了,箍或焗。活脱大补丁。放心,能焗就不漏。不能焗了,留个底子,能存水,能放食,还能喂个鸡。庄户人家说的是实惠,用不着看好看。哦势,哦势哦势。

也有专门打坏的。家里有闺女,岁数熬大了,大人急破头,婚姻就不动。待到三十晚上,点起旺火,扛根棍,一棍,打烂瓮。打得有艺术,就头上一个豁口,肯定不当中间一窟窿,回头好焗了再使唤。这一年,闺女肯定是,红鸾星动。不动也没法,只能是,再砸一回缸。

大正月,不捏针

乡间鄙夷人,也忒怪,好寻针麻烦。比如说:老太太捏针,圪出打蛋。这个圪出,其实是皱纹。圪出打蛋却不是皱纹打鸡蛋,而是皱纹多得能起瘩疙。意思是做不了了。这若遇个外乡人,得多少年之后才恍然大悟。

不过话说回来,老太太捏针,确实没年轻那会儿手脚利落,活干净。那会儿要劲有劲要眼有眼要心气有心气,不像这会儿,一时手松一时手紧,针线也不比从前疏密有间,好花样拿捏着,再也不能得心应手。眼也不争气,针眼也认不上。只能是,唉声叹气,丢给媳妇或闺女,由她去吧。

这情形落我身上也许多次。以往过年回老家,奶奶总能从平柜里拿出一撂鞋垫,上边绣牡丹,绣如意,绣宝葫芦。她应该记得我的尺寸,或是能约摸到,抽出两双,嘱咐,一副你老,一副你的。我老就是我父亲。我就抬眼看母亲。她呢,直接说:给就拿上。路上才解释:你奶奶的花样好。回头她自己跟着学,怎么也绣不过。我们并不年年回,母亲说:回也没人待见。待见就是接待。前边有隐语:热情。那会儿,爷爷还能下地,奶奶还有心气养鸡喂狗侍弄花草。而我们呢,我老几年不见了。母亲是外乡人,没个依靠。又不想老家人觉得是,去乞求。所以并不想回。后来呢,父亲回来了,母亲却年年回,她说:老人老了,能回几次是几次。我们回去,奶奶依旧是,见面给鞋垫。不过,也没几年,终于说是看不见了。

母亲虽然不会像地方女人那样,在鞋垫上绣千奇百怪。但却有样地方女人比不得:绣花绷。绷圈不大,细筛那么大。也不宽,拇指宽。布是白纱布,不比粗布那么细。好绣也不费手。这花绷、纱布地方人见都见不到,是母亲从重庆带回。她也不拿出去,在人前现眼,只是搁平柜里,有暇拿来缝几针。她没个正经花样,可能绣暖壶上的喜鹊登梅,也可能是年画上的雁。请她同事用毛笔写了雁南飞。当然是写纸上,拿印蓝纸描在纱布上。印蓝纸就是复写纸,我们喜欢拿来描小人书。我不知道这个雁南飞是应景还是另有什么意思,也或只是应景吧。母亲很少回重庆的,太远。念远愁肠,君知否,渐香消蜀锦。放翁当是最知人心。这刺绣后来遮了被褥,人人说好。现在呢,母亲搬离了旧宅,再也看不见。

刺绣有个好,只使唤顶针即可。不必像衲鞋,衲鞋垫,咬牙切齿,动锥动钳子,还少不得皮肉苦。母亲会衲鞋,我们那会儿布鞋、棉鞋都是母亲一针针衲出来。经常被磨烂巴掌,戳穿指肉。刺绣呢,不必这些。只须有闲情即可。那会呢,父亲还在,母亲闲时多些。父亲不在后,这绣绷就被深藏了。想绣也办不到,乡里营生,掏灰捣炭,多粗重,母亲的手,一年到头,没几天干净,也没几天不涩不龟裂。裂缝里的黑洗也洗不脱。当然,内心里的更洗不了。捏针线,心都不干净,自然绣不出好花样,手黑带上去的,手糙牵挂着的,又怎省心,索性丢下了。

不刺绣后,母亲还是避不开捏针,毛衣针。年年供我和妹妹身上衣。我们有孩子后,又供孩子的。我到太原后,也没舍脱。不过,有年回去,母亲突然说:我眼越来越看不见了,以后你们买吧。我才意识到,那么坚强能干的母亲也到了老迈苍苍的一刻。

乡间鄙夷人,还有:针尖大的缝,也要钻进。母亲工作,副食门市售货员。她承包了把门的柜台。这门市离村近。我们住的宿舍离村子也近,以前便在村里租住。不少村人都认得母亲,进门市也奔她来。母亲常挂嘴边一句台词,无量儿天照顾。这该是她从重庆带来的。她说时定然心情好极,且定然会讲哪个乡人去了门市。不过,有时也不会好。譬如说,有个乡人来赊了酒和花生米,他和我们租房子时的房东二儿子要好,不过名声却不好,什么便宜都占,担心许多天,终于忍不住。去要一次,却把眉目一瞪,我承认了,又不是不还。到年底又去,却是:我短那么多人,你那点算什?母亲气不过,找了房东爷爷。老汉过去一通骂,她一个人养家,可怜兮兮的,你占她便宜作什?悻悻地回了,转过年还。转过年却又没影了。母亲晓得要不回,晓得他是头削得针尖似的,觅旮旯(缝)。遂断了念。过些时候,村中修路,堵了门户,不让出入。我下班回,他恰是守门的,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争讲起来,让我一自行车,撂大马路上。回头知晓我是谁,也没打算再找晦气。

乡间过年,也寻针晦气,一正月,不让捏针线。一大堆忌,几乎每天。什么初一烂口疮,初二生二尾子。直到二月三,贼相攀。

也有不忌的,说穷苦人家多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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