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文作者是我的母亲。母亲今年83岁了。这几年,总是不落后于时代的母亲开始在网上发布回忆文章,这是最新的一篇。我转载她的文章还是第一次。由于母亲冬天不住在老房子里,手上没有家人的老照片,故本篇是纯文字。——冯晓晖 我的姥家姓金,祖居东北辽南的一个小村庄,叫“后八家子”,当地人管小村叫堡(pū)子。小堡子只有几个姓氏,几十户人家,所有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家家都围出个小院,或砖墙门楼、或土墙木门、有的只能是篱笆柴门。我到南方看一些老式民居很不习惯,为什么居家没有院子,哪怕是很体面的家舍,也是光秃秃的,特别是农村,难道是有什么风水的说法吗,我看还是土地稀少的缘故吧,真不像我们东北,穷富都圈个大院子。姥家的院门前,有一条人们踩出的土路,那大概就是堡子里的中心也是一条街(gaī)了。小村边有一个水塘,当地人叫泡子,周边是一望无边的平坦庄稼地,平时男耕地女家务,十分平和,只有鸡、鸭、鹅、狗满街跑。四七年我第一次到农村,到姥家,那个小村就是这个样子,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它是不曾有太大变化的吧。 小村很小,连个卖杂货的小铺也没有,买东西得到集日一个叫“小烟台”的地方去赶集。别看这样,它的“建制”倒很全。在小村的东边有那么一块地方,可说是“三权鼎立”,正前方是两间村公所,屋里有两件极简陋的桌凳什么杂物,还有一铺炕,总是锁着,没见有人上班,可能没编制、没工资,就是个议事的地方吧。它的左后边,有一个青砖小院,那是小村的庙宇,院里只有一间正面全敞的殿堂,里面有泥塑的菩萨,供案。这里当然没有出家人住寺,平时庙门就那么虚掩着,却保护得很好。村公所的后面是两间不错的坐北朝南瓦房,那是村里的学堂,中间的一块平整的场地,就是学堂的操场了。我常想这么一个小村竟然行政、宗教和学堂样样不少,上边哪有资金派发呢,靠的大概就是善举集资吧,小村如此安宁平和,则是靠着乡绅有意无意的影响吧,这里一定有我先祖的作用。 小村很重视教育,只几十户人家,要上学的孩子也就那么二三十个,学堂就是个初小,我还在那里念过书呢,村里谁家有孩子来串门,随便可以短期借读,我就是这样。学堂四个年级合班,教室里四列桌椅,一个年级一列,其实所谓一个年级也就几个孩子。那是很有趣的,先生先讲一个年级,其他年级学生,或预习或写作业,以此类推。没有上、下课的铃声,先生说上课就上课,说下课孩子们就如困兽出笼一般跑出去疯玩。 我们的学堂里就一个教书先生,没有他人,国文、算术都他一人教,他是个抽大烟的人,总是无精打采,脸色蜡黄,不知他曾有过什么经历,总之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乡里人对通文墨、明事理的人本来就敬仰,加之又教孩子念书,平时有什么读写家信、断是非等事也难免有求于之,所以教书先生在堡子里的地位是不低的。孩子们也会在家长的指使下常给先生带点什么,我就看见有人兜里揣俩咸鸭蛋给先生。有一回他在堂上说他家里缺烧的,于是孩子们就从家里拖出一两捆秫秸送到他家,弄的满小街都是灰土扬尘。 如果说小村重教可以从金家的发祥看出,我的姥家先祖也不过是个自耕农而已,倒是个耕读人家。早年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他就是后来有名的历史学家、北大教授金毓黻老先生。我的这位堂姥爷的具体求学经历我当然是不详,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依他家的经济能力,无论他是如何聪颖爱学,也是走不了那么高那么远的。那么客观上,那个旧社会一定也有着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机制,为底层提供着向上层流动的通道。依我多年来所受的教育而言,我只知道只有共产党、毛主席的年代才有助学金,而助学金的使用只能是用在工人、贫下中农等可靠阶级出身的子弟。我在堂姥爷的身上,总有这种逆袭思维的纠结,难道万恶的旧社会竟然也有助学,且不依出身论?当然今天历史已渐被人知,这本早已是再不过正常的事了,像清末詹天佑那帮留美幼童,像民初靠庚子赔款留洋的胡适们,再远说千年的科举,这为上层选拔人才、为下层提供希望的通道,历来有之。 编者注:金毓黻(1887-1962),近代史学巨擘,曾任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主任,与陈寅恪、华罗庚、冯友兰、竺可桢等人齐名,被誉为东北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可与关内学者比肩的国学大师。49年坚持留大陆,后籍籍无名。黻读福。 说是“读书改变命运”,事实也是如此。一个人的升迁也必将带动整个家庭。堂姥爷彻底告别农村,还有妻儿弟侄们也都进入了大城市。令我不能不感叹的是,他们这个家族真是个读书世家,以我看到的姥爷和舅舅们,都是不趋宦、不尚武的读书人,寡言、沉静、又是很清高,看来就是做学问、搞业务的一类人。如今他们的后代有些在大洋彼岸,有的在海峡那边,有的留在大陆,也居北京,就是在那阶级斗争的年头,与皇城里众多的遗老遗少相比,他们倒也算不了什么,故亦安然。及至如今,他们还是一代代会读书,一代代的知识分子。 编者注:金毓黻子女成就很高,多为著名学者教授,在出版业、建筑业、农业、生物化学等方面有较大影响。著名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金安平是他的孙女,金安平丈夫亦为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曾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 那年我去的姥家,依然还是小村中心的那座最体面的院落,那时早已人去屋空,当然不是家道衰败。当年我的亲姥爷,作为长子只能留守家园,不久英年早逝,最后只我那寡居的姥姥,青灯蒲垫、吃斋念佛,独居在那个院里。当时在厢房前倒还有一辆“小车子”,还在依稀地叙说着从前。这种车我可从未见过,只是后来在电影“白毛女”中见黄世仁坐这种车,要盘腿正襟危坐,想来那是颠簸得要命够受罪的了。我倒是在姥家看到过两个大红锻子的座垫和靠背,还在彰显着气派的模样。 我的母亲,虽生长在这个家族,却是不一样的际遇、不一样的命运。 母亲生得聪明好看,也深得家人喜爱。五岁姥爷背着她去念私塾,那是一铺大南炕,先生是个王姓老人坐在炕头,面前横着一张大炕桌,桌前就是几个开蒙的幼童,个个盘腿端坐,老先生手里总拿着根铜锅长管大烟袋,哪个孩子稍不安分,烟锅就刨在脑顶上,妈说顿时两眼冒金花人就老实下来。孩子们恨透了这老头,叫他“王扒皮”,桌子腿上,炕沿边上,写了不少王扒皮,那都是一代代淘气的孩子写的,抠不下去了。 读古诗书是吟咏,有一定韵律,完全不是现代人的念法。妈妈当年就是那种唱读,她曾给我哼过两声。想当年,从那个窗棂传出的一个浑浊的老声,还有孩子跟着的稚嫩童声,那一定很有趣。当今有位叶姓高龄诗词女学者,专门传授诗词古文的吟咏,这肯定是绝唱了。 私塾里咏读时必须有肢体相配合,须得盘腿端坐,上身左右摇晃,不知这是控制拍节呢,还是借以活动身躯,总之妈妈可是养成了这个习惯,有时一人枯坐,就要盘腿摇晃。想那时,当是几个孩子,坐在先生对面,又晃又唱,有时单独考察,是否熟记,谁出差错,就要刨烟锅子,又不许哭叫。 妈妈的毛笔字写得并不好,不过执笔、运笔,倒有几分童子功的模样。多少年来我都是与家中母亲一人书信来往,她只用铅笔和钢笔(那时少见圆珠笔)。一律竖写,时带之乎者也,要命的是从头到尾,没有标点符号断句,像古文一样只在最后一个字右下角画个圈。还有那年我在开原生阳儿,妈妈来信的信封上竟然写着“冯徐岱”,我以为她在独出心裁,直至后来看到香港的女士们都是这种称谓。 不幸的是私塾只念一年多,姥爷早逝,无人顾及她的学业,她一生的学历也就是那一年的私塾了。作为女儿的我对我的母亲为之敬佩、感叹的是她仅有的那点私塾底子,却是那么爱学、爱读,并以此来充实自己最平淡的日子,来排遣生活中经济拮据、事不如意的困境。 母亲有几样小东西,那是一本小字典、笔,还有小本本,这当然是孩子们剩下的破烂。她会遇到生字,查查字典,有时还会在小本上记点什么,当然说不上像样,实在没啥看的,她会饶有兴趣的翻读那本小字典。想想看,一个没啥文化,更无职业经历的居家老太,这个“学风”实不多见。 妈妈还爱看新闻,议论时政,这大概是受爸爸的影响。在她的那帮老太太中也做其话题,这实难有共同语境,只显孤立异类。 这个老太太年轻时也曾漂亮时髦,是有过见识的人,她会鉴赏服装的款式、颜色的搭配,还有居家的布局,陈设等,她的评价时尚而实用,对此,我对我的这位母亲是很佩服的。她甚至会蔑视什么土气、低俗,这倒是相当不符她的身份了。 妈妈终其一生,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爱看书。只要无事坐下来,就是晚上躺下睡前,也要翻看点什么。靠幼时那么一年私塾,靠字典认字,阅读能力也是极其有限的。早年有的多是古书,像《儒林外史》、《警世通言》这类近白话文,她没少看,有时还会讲些典故。后来她又爱看老舍、巴金的书籍。在与年轻时的叔叔相处的那两年,她又喜欢上了外国文学书籍。记得有一次回家她竟然向我讲述杰克·伦敦的身世以及他的书是多么好看。 妈妈的日子操劳、贫穷、甚至是灾难,读书或许给了妈妈一段安宁、些许排解,也给了她书里的乐趣。她能有这点爱好是幸运的。 她看书,其实是没有任何自我解决需求和选择条件的。我们确实对家庭的处境无能为力,可是像妈妈这点极易满足的精神需求,竟至无人理会!如今我对双亲,有太多太多无法补偿的遗憾,永留心间,它成了我对父母亏欠的心里惩罚。 母亲无师自通地会做裁缝,多年来就靠她的这个手艺补贴家用。她还给人织毛衣,带孩子,拆洗被褥,不迟劳苦不耻为下。她会盘炕,会搭炉灶这些男人的活计,到了左家,用柴棍搭的被架,引得不少人效仿。她就是个劳动妇女,还有点像个心灵手巧的匠人。 我的爷爷是个闯关东人家的放猪娃,靠着勤俭成了个小地主。爷爷要提高社会地位,一是供两个儿子上大学,另一则是攀高枝结亲。叔叔的原岳父虽是北大毕业又成了右派,而金家人大都去了海外。母亲的家世,成为父亲在历次运动中的一个劫难,特别是两个弟弟皆因那帮远亲,在高考中,因“隐瞒海外关系”之政治错误,而列为第四等——“不予投档”(这是我近年看到的),截绝了他们应有的前程。对于我的父母,弟弟是改变家庭际遇的希望,这晴天霹雳留下的就是抱恨终生的绝望。我们真应该恨金家。 徐、金两家不是门当户对,妈妈进了这个家,不适应又不合群,那其实是她一生的写照。 作为一个母亲,她做出了竭尽所能的付出。 作为一个人,她真是率真善良,她有一双巧手,有求必应,为人称道。 作为一个没有社会职业的人,她知书达理,思维宽泛。 作为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又不谙俗事,不意世礼,毫无心机,及至无知的地步。 她是个老实人、好人、单纯的人。却又是个不亲切、不热情,不合群、不讨人喜欢的人,她也怕孤单,而在人群中,却少有共同语境,甚至在人堆里连样态都不像。 妈妈是与生俱来的样貌俊美、举止不俗、情态优雅。又表现清高、自持。她是距离感的,甚至与子女之间。 我像妈妈吗?不幸,长得一点不像。在那不可见的方面,我像她吗?那只有我清楚,尤其是经历职场人群的几十年。是幸,还是不幸,如今又算什么?有一点我倒确认无疑,那就是一个人的先天遗传和原生态家庭实在太重要了!而这,不能选择。 三月里有母亲的生日和忌日,三月我写下这篇短文。 2019.3 于九江石化 后记 因为从小跟着妈妈,我跟姥姥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姥姥曾到江西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还小,就觉姥姥极特别。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就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家庭主妇、缝纫浆洗女工,然而这个小脚老太太却有卓尔不凡的气质,文静、雅致、安宁。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天天坐在床上,拿着放大镜看书,手边总有一个本子,一部字典。 其实我一直不了解姥姥家的历史,以前不能说,甚至49年之前的照片全都烧掉了。徐家和金家的历史太复杂了,当年有人在延安鲁艺教书,也有人做汉奸,有人是著名学者,也有人搞民盟很起劲,姥爷姥姥两家的经历也映射了中国近代的波诡。 过去,总觉得这和我没关系,也不关心。这些年才体会到母亲这篇文字最后这一段的意义。 走完一生,你存在的价值是什么?是有多久还在被人思念,是有多久不被人忘却。相信母亲还会写下去的,这是她人生的经历,是纪念,也是存留。 ——冯晓晖 2019.3.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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