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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来凑个热闹说说孔子:孔子的避世观初探(5)

 无意飞扬 2020-09-16
  微生亩对孔子率直和无所顾忌的态度,和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石门、荷蒉、狂接舆六位在《论语》中明显带着隐士印记的人,几乎如出一辙。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8]

  这个石门的守门人尽管在常人看来位卑言轻,可他的洞察力几乎对孔子做了未盖棺而论定的判决:孔子不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在道家看来,这和西方的西西佛神话一样,悲壮但无济于事。孔子有一颗救世之心,可是周室衰微,孔子无力回天;陪臣执国政,孔子无力回天;世风日下子杀其父臣弑其君,孔子无力回天。可孔子并不甘心,他四处奔走游说,力图重新建立社会秩序,塑造完善的个体人格。尽管孔子四处碰壁,还是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救国图治的热情从来没有减弱过。石门这样大隐于市的隐者,尽管佩服孔子的热诚,但并不看好孔子的做法。他们认为与其白费力气,不如随顺自然,何苦要去螳臂当车呢。

  再来看下一位:荷蒉者,他的洞察力更进一筹。石门见孔子心之宏观,把握了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使命意识;荷蒉则见孔子心之细微,清晰地分辨出了孔子微妙的内心世界: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    “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9]

  荷蒉从孔子的击磬声里听到了孔子的“有心”,理解到了孔子“莫己知也”的内心之叹。他认为孔子击磬是敲给卫国的当政者看的,不过,他似乎在告诫孔子,要过河,如果,水浅撩起衣服就过去了;如果水深,撩起衣服也没用,你孔夫子看来在社会上混是不知深浅啊!既然没人理解你,你为啥还要敲出声音给人听到呢?何必多此一举!

  笔者注意到,在“莫我知”这个问题上,孔子是矛盾的。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0]

  显然,孔子自己也有不为人知的慨叹,而与此同时,他又教导学生“莫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但在颠沛流离之际,荷蒉几乎是直接揭开了孔子内心的伤疤。孔子对荷蒉直指内心的揭示无话可说,对于一个果决于忘世的担草人,孔子虽不苟同,却也不想非难他。再说,孔子击磬,何尝不是以一个隐者的心态和风度,在不见容于当世的时候击磬聊以自娱呢?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11]

  鲁有石门,卫有荷蒉,陈蔡间有长沮、桀溺,孔子一路奔走,一路频频与异人擦肩而过。来到楚国,亦无例外。楚国狂人且直接在孔子车前唱起了歌来!凤鸟本当治世则现,乱世则隐,可孔子在乱世却不知归隐山林田野,还大老远跑到楚国来,即使得仕于楚,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难逃危殆啊!佯狂避世的接舆在歌里是一种讽喻,更是一种规劝,孔子可能受其警醒,却没能追上他答话。

  “孔子抱明道行道之心,曾一度之齐,不得意而归。又以不得意而去鲁之卫,复以不得意而去,亦曾一度欲去之晋而未果,道困于宋。其在陈,虽仕如隐。今之来楚,宜无可以久留之理。”[12]

  孔子一行接下来偶遇的长沮、桀溺两人,和后来的诸葛亮一样,躬耕陇亩以自给。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3]

  长沮对派子路前来打探道路的孔子,以一句意味深长的双关语,暗示了孔子的四处跋涉未必必要。“知津”在这里不仅指对渡口对路线的了解,还暗含了对现实和命运的把握。既然你孔子是知津者,又何必要别人来指点迷津呢?而桀溺则直接指明了孔子的奔走呼号对改变时局无能为力,正如江水滔滔东流无法阻挡,个人要在时代的滚滚洪流前力挽狂澜,无异于螳臂当车。桀溺甚至有点拉子路入伙的意思:你与其跟着孔子做避人之士,还不如跟我们一起直接逃离这世事的喧嚣扰攘!

  孔子听完子路的汇报,不禁长叹,他的太息声中是一种深刻的无奈:正如飞鸟和走兽各以群分,我也只能和人世打交道了!假使天下有道,我就没有必要这样执着地想改变现实了!言外之意,孔子何尝不想和长沮、桀溺一样优游世间啊!可惜的是时不我待啊!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4]

子路“拱而立”的恭敬,换来了荷蓧丈人杀鸡为黍的好饭好菜招待。荷蓧丈人一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了两千多年后批判孔子的经典名言。事实上,荷蓧丈人关心的是在乱世中老百姓更需要安身立命,而子路的一段话,似乎也在传达孔子的想法:安身立命,顾及了家庭伦理的长幼之节;而有德有才者在乱世中隐居不仕,尽管洁身自好,但也荒废了君臣之义的大伦。

  我们可以看到,七个隐者中,只有微生亩孔子直接与其对话,还解释了微生亩对自己的当面诘问,其他六人中,荷蒉从孔子门前过,接舆、长沮、桀溺,孔子在车上见到,荷蓧丈人是子路遇到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隐者要么对孔子师徒态度倨傲,要么对他们直接讽喻,要么对他们提出警告,要么对孔子进行入木三分的批判和透视,而孔子却对他们表现出了明显的尊重,对他们的诘难,似乎只有小心的申辩和解释,态度可谓恭敬有加。为了能和隐者对话,孔子甚至下车要和楚狂接舆说话,可惜对方惟恐躲避不及;为了见荷蓧丈人,孔子要子路“反见之”,可惜同样未能遂愿。

  我们不难推断:

  第一,孔子对避世者显然没有持否定的态度,而是有着相当的敬重。我们来看这七个隐者,他们到底是怎样的隐士呢?微生亩身份不明,但从他对孔子直呼其名,态度很倨傲,可能是一个比孔子年长的老者,一个洞明世事的老隐士。长沮、桀溺在耕田,荷蒉挑着一担草,可见他们跑到乡下当起了农夫。荷蓧丈人挑着竹器走在路上,恐怕靠一门手艺而混迹江湖。与这些跑到山野里当游民的人不同,石门司门者更有趣一点,他藏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每天看守城门,看着人们进城出城。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人情冷暖希奇古怪的事,尽收眼底,做一个旁观者,有种心远地自偏的感觉。至于狂接舆,那就更是佯狂避世,想骂就骂,想唱就唱,活脱脱一个桀骜不驯的狂人。可见,这些隐士都对社会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与孔子的汲汲于用世大异其趣。可是,孔子在国君面前都敢脸色不对就要一走了之,对这些隐士却任凭对方嬉笑怒骂,还特别真诚地想与他们交流,可见孔子对他们敬重有加。

  第二,孔子很想和避世者交流,一为从另一个角度为自己指点迷津,二为自己四处求仕推广仁和礼的举动做出辩解。孔子尽管对自己以仁义修身、以礼乐治国的主张深信不疑,但当他一次次被不同的国君要么束之高阁要么拒之门外的时候,他需要寻找大道不行的答案。向隐者发问是一种恰当的选择,至少可以通过隐者来自我反观。一个失意者向曾经的失意者打听前车之鉴,是很自然的事情。另外,隐者往往代表一种民间的、在野的力量,这种力量历来是不可小觑的。孔子尊重隐者,某种程度上是在争取在野力量的支持。

  第三,孔子对自己没有走上避世者的道路表示深深的无奈。如果身处治世,自己何尝不想洁身自爱高蹈避世,享受“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山水之乐呢?我们需要特别关注孔子在子路向长沮、桀溺问路后的感叹:“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我们仔细揣摩孔子的言外之意,不难发现:孔子其实很想像这些隐士一样,修理修理地球,挑担干草或者竹器之类在天地间行走,或者装疯卖傻,或者坐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舒,如此优游岁月,岂不快哉?在孔子看来,这样做的前提是“天下有道”。在天下无道的时候,是不能撂挑子只图一身轻松的,而是要发奋忘食挽狂澜于既倾,甚至到“席不暇暖”的地步。微生亩骂孔子的,正是他这种栖栖遑遑时不我待的劲头。如果天下有道,孔子就没必要去改变什么了,自己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奔走,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从孔子无奈的感叹,可以看出,孔子内心深处是有隐者情节的,而孔子没有走上这条道路,只是一种责任在推动而已。正如钱穆所言:“孔子尝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于海,是孔子非不同情于隐者。然世事终须有人担当,不得人人皆隐。”[15]

  第四,当孔子之时,儒道未为泾渭分明,故他没有与佯狂隐者针锋相对,而是抱着求与切磋的态度。至多他采取“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宽容态度。像儒家始祖、素王、至圣先师等等称号,是后人送给孔子的尊称,是人为封给他的。道家的祖师爷老子,和孔子大致同时代。恐怕这两个人并未预想到后来人会把自己划归到两个不同的阵营。在这种情况下,孔子和老子自身,我想并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避世思想既然古已有之,那么,就不该是老子一脉的专利,对孔子有避世思想就不必大惊小怪。而正因为孔子不时闪烁避世的情怀,反而可见孔子思想之博大;正因为孔子没有亲蹈避世道路,可反衬孔子救世使命感之强烈。

  第五,在孔子看来,“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因此,自己和隐者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诸侯纷争、世风日下的乱世做出一种反应,而对于隐者而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16]可见,孔子把自己和隐者看成是殊途同归的忧世者。

  有意思的是,《论语》中孔子所列举的逸民刚好也有七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17]

  孔子对遁世逸民的境界进行归类,可见他对逸民的重视。二十四史中多见为逸民列传,可见逸民在中国历史上占一席之地。孔子对七位逸民的评价,可以看到他的避世观有着鲜明的特点。孔子认为,伯夷、叔齐隐居饿死,是不降志,不仕乱朝,是不辱身。至于柳下惠、少连在鲁做官,三黜不去,自然是降志辱身了,不过,言谈举止合乎人伦常理,如此罢了。虞仲、夷逸,隐居废言,欲洁其身。孔子显然很重视志、身、言的关系,志是内在的,身是外在的,言寄寓于身,又能言志,是二者的桥梁。孔子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志,对于一个隐者来说,志之高洁最为重要。“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18]可见孔子认为,杀身成仁是值得肯定的。言既然是身体的表达者,那么,当我们把身隐藏起来的时候,自然就不需多言了。显然,道家把保全生命作为隐者的出发点,孔子则把高尚其志、实现内心的自我完善作为隐者的终极目标。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要“穷不失义”、“独善其身”。

  孔子把自己和七人位逸民做了个对比,孔子之所以自称“无可无不可”,用孟子的话来讲就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由此可见,  孔子对于避世与否,是“无可无不可”的,这实际上就是两者皆可。意思很明显,当世道清明的时候,应该出来做官的;当世道溷浊的时候,只需要修身养性,做个自了汉就行。孟子发挥了孔子的这一思想:“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9]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20]

  从孔子和弟子原宪的这段简短对话,可见孔子对避世的两可有一个标准: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有意思的是,原宪还真的实践了老师的教诲,他选择的是耻于在无道的世界里升官晋爵,而是成了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中列名的游侠奇士,“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原宪在孔子死了以后,没有选择建功立业,而是退隐于江湖草泽之中。孔子的学生,有子路那样的积极用世的弟子,有颜回那样的学问道德值得称道的好学生,也有原宪这一类逃名遁世的隐士。原宪知道所处的世道太乱,无法有所施展,因此远走山林,韬光养晦,浪迹于江湖之远。 


[8] 《论语·宪问》

[9] 《论语·宪问》

[10] 《论语·宪问》

[11] 《论语·微子》

[12]钱穆《孔子传》P58,三联书店,2002年。

[13] 《论语·微子》

[14] 《论语·微子》

[15]钱穆《孔子传》第59页,三联书店,2002年。

[16] 《周易·系辞下》

[17] 《论语·微子》

[18] 《论语·微子》

[19] 《孟子·尽心上》

[20] 《论语·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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