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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国亲师”之师,大师是也——为李泽厚先生90岁生日而作

 鸿鹄东南飞 2020-09-17

       这两天,满脑子里都是李泽厚,也更让我回忆起自己的父亲——

       家父生于1935年,离开我们近4年了,一直都想写些纪念性的文字,却迟迟没有动笔;李泽厚先生生于1930年,到6月13日整整90岁,身体依然健康,但身居美国小城,仍然会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以至伤了腰椎都不敢轻易去医院就诊。昨天(7月14日)看到公众号上转发的《南方人物周刊》文章:《九十李泽厚,最后的访谈》,作者:卫毅。(同一刊物和作者,李先生80岁时的专访文章为《八十李泽厚,寂寞的先知》。)封面上用的是一张李泽厚先生的黑白照片,我当时像触电般震了一下……

       父亲生我养我,影响了我的性格,是给我为人处世留下深深烙印的那个人;李泽厚先生则非亲非故,却为我指点社会迷津、人生目的,是我各个阶段思想的镜与灯,以至必然影响我终身的那个人。人生90岁,真的古来稀了,时不我待,一定要写点什么,趁早。


       平生第一次知道“李泽厚”这个名字,是大学期间从《读书》的一篇文章上认识的。感谢万能的网络,这篇文章竟然轻易就找到了:“哲学,她表达希望——《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读后”(作者:李遥,《读书》1985年5月刊)。于是,我开始聚焦李泽厚,如饥似渴地读他的书和文章。但我得老老实实承认,当时根本读不懂《批判哲学的批判》,《美的历程》也是似懂非懂,真正读得懂的只有《走我自己的路》。后来,我把能够找到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都走马观花地读了个遍。

       李泽厚先生《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的一篇“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让我记忆深刻,使我慢慢地懂得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为什么鲁迅是中国近现代最痛苦的灵魂。记得李先生是这样解释“一瞥”的:“之所以要从思想史'瞥’一下文艺者,在于文艺能表达非思辨、理论、学说、主张所可表述之心态故也。理论、思想是逻辑思维,文艺是形象思维。形象思维的特征之一,就在于它大于思维。从大于思维中又恰好可以看到中国近现代思维的某些要点。”于是,我知道了《财主底儿女们》的作者——“文学天才”路翎和“胡风集团”,也更加理解曾经现实中的王实味,我还把王实味与王蒙做过比较(因为《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李先生为我,为80年代的青年人打开了通往世界和未来的一扇大门。这里,可以有一部厚重的纪录片,名为:《八十年代,李泽厚的意义》。

就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命运来说,胡适、鲁迅那一辈人可以算作第一代,傅斯年、闻一多那一辈人属于第二代。那么,李泽厚所代表的成长于50-60年代的这一辈人,乃是第三代知识分子。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对于被迫生活在50-70年代那种正统教条模式下,谈不得任何自由思想和独立创造性的这一代人来说,出现李泽厚真是一个奇迹呀!为了解开这个疑惑,我曾反复假想:如果家庭殷实,父亲能多读一些书的话,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老师甚至学者;如果社会开明,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商人或大物业主。因为不论是从草根市民再到庙堂学者,他们都聪慧和敏感,勤勉和执着,有着一股中国人特有的韧劲和豁达(这就是民族的精神和脊梁吧!)。而作为思想者的李泽厚,较诸与他同时代的某些至今仍抱残守缺地因袭着老一套陈旧僵化模式的思想侏儒来说,无疑是一个巨人(何新语)。

二十世纪80年代的中国,李泽厚先生无可争议地占据着一席特殊而重要的地位,称其为“青年导师”,料无异论(接受李先生深刻影响的,难道只是50、60年代出生的人?),也有研究者誉其为唯一建立了创造性思想体系的一位中国当代哲学家、思想家、美学家。

而于我自己而言——

读《关于主体性的哲学提纲》:不仅是外部的生产结构,而且是人类内在的心理结构问题,可能日渐成为未来时代的焦点。语言学是二十世纪哲学的中心。教育学——研究人的全面生长和发展、形成和塑造的科学,可能成为未来社会的最主要的中心学科。”影响了我的职业选择!

读着“人与自然,社会与个体,情感与理智,历史与心理,理想与现实的悲剧性的冲突和分裂应该被克服,为弗洛依德所发现的个体生物性的存在和为存在主义所发现的个体精神性的存在的巨大对峙应该消除。回到感性的人,回到美,回到历史,将与个体的全面成长相并行。哲学并不许诺什么,但它表达希望,它是科学加诗。上帝死了,人还活着,主体性将为开辟自己的道路不断前行。”(引自《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我的“三观”逐渐趋于成熟。

再读“慢慢走,欣赏啊。活着不易,品味人生吧。'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一点也不寻常。即使'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它融化在情感中,也充实了此在。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死亡,克服'忧’、'烦’、'畏’。只有这样,'道在伦常日用之中’才不是道德的律令、超越的上帝、疏离的精神、不动的理式,而是人际的温暖、欢乐的春天。它才可能既是精神又为物质,是存在又是意识,是真正的生活、生命和人生。品味、珍惜、回首这些偶然,凄怆地欢度生的荒谬,珍重自己的情感生存,人就可以'知命’;人就不是机器,不是动物;'无’在这里便生成为'有’。”(引自《哲学探寻录》)我有了一种人生悟道之感。

…………

大陆多家出版社出版的李泽厚先生的各类著作我几乎都有。记得有一年(94或95年)从老家赤水回广州在重庆转车,因为时间充裕,便到路边一家小书店转悠,惊讶地发现了安徽文艺出版社的一套《1979-1989李泽厚十年集》,马上毫不迟疑买下,如获至宝,一路归来的那种兴奋莫名仍历历在目。至今,这套书已经很旧了,但仍然占着我书柜的显著位置。

1989年的那一场风波,宣告整个激情而散漫的80年代的终结。以后,中国的政治和社会、经济和生活都发生了巨变,李泽厚先生也旅居美国。90年代几乎很少能见到李先生的新著述。进入21世纪,李泽厚先生好像在中华大地一下子又活跃起来了。先生成名于美学,早年的美学论著、文章甚多,我也囫囵吞枣地读过《美的历程》和《华夏美学》、《美学四讲》(美学三书),好些片段曾经无数次地翻读、诵读过。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好像我与李泽厚先生一样(多半是受他的影响),兴趣从美学转到了哲学、伦理学,认识论、本体论。《论语今读》、《己卯五说》、《历史本体论》、《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和《哲学纲要》始终是我的枕边书,《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则曾经是我的地铁书。先生的书读一遍根本看不懂,要读好多遍才能略懂,需要反反复复琢磨才行,但每读一次都会觉得开卷有益,常读常新。

细细想来,我的哲学和人生的启蒙是家父给的。小时候,父亲经常会给我们讲一些类似“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当然那时的他给不了我们答案,但从我自己身上真的验证了“提出问题往往比解答问题更重要”的道理。现在,可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是,我已经从李泽厚先生的书里找到了“标准答案”——有那么一天,李泽厚首创的“积淀”概念到“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系统,必将与科学史上的达尔文的“进化论”相提并论(李先生的是“文化-心理结构”进化论)。李泽厚先生对陶渊明、苏轼人生境界的精辟论述(“对整体人生的空幻感”“可解而不可解,此即人生”),还将影响我下半生的路。

读完《南方人物周刊》上的文章,我写下的留言是:能够与李泽厚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何其幸运!由衷地祝愿李泽厚先生——李老师,健康长寿!再白寿、茶寿!因为,我还想为您100岁生日而作呢。

惟有李老师您才配得上“天地国亲师”之师,大师是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2020年7月15日

                   于广州番禺南浦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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