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持四十所省示范高中年会这多年,干了一件很强硬的事情,所有登台发言的老师,必须说普通话,哪怕你是“淮普”、“阜普”、“亳普”或“宿普”。 语言是个工具,全省的学校都有,你弄个腔调可爱、话语却不甚明了的土音,绝对是拿着大锤修电脑的不恰当。 有几个普通话说得吭吭哧哧的在发言席一头汗。 我其实也是满嘴的蚌埠、淮北话,但一进课堂,一上讲台,“蚌普”、“淮普”习惯性的出来了,还算像样。 有时想也真是有意思,在非正式场合,我却非常喜欢听方言土语,话音里那份亲切、随性,拉短了人与人之间的间距。 而且,方言土语中有许多很有味道的东西。 一九八零年我听到“家走”这个方言词,差点失声笑起来。 我分到淮北一个叫“高岳中学”的学校教书,听到的第一个淮北方言就是“家走”,一入耳真是觉得土得掉渣。 那么多年过去了,再看“家走”的方言表达,反倒惊异起来。 蚌埠、淮南的方言中,表达这个意思用的是“gang(音为纲)家”,“离开”的意思叫“gang腿”。淮北的“家走”貌似很土,其实它用的是古汉语句式,那个“家”是名词作状语,是“往家、朝家”之简述。 要说土,还是由怀远话泛滥的“gang家”、“gang腿”更为掉渣。 我能想起最早对方言土语的维护,要数上海人。 一百年前的上海,闸北都是乡镇,浦东还是田地;部分上海人混迹租界,干个洋奴、买办什么的,油头粉面的说话,就要在同胞跟前显摆,嘴里时不时蹦出个英文单词,或是直接讲洋泾浜英语。 “洋泾浜英语”就是专囊刺这种人的,很像“淮普”这一词语包含的讽刺味道。 但上海人又是个很时髦的群类,它的语言大门是开放的,标准的上海话说“面孔”,用的就是英文face;说女人长得漂亮,有一种轻薄的表述,叫“face 何嗲”。 很多人都有文革期间上海下放知青在全国各地,旁若无人的只管自己说上海话的记忆,你比如五六人在一起说话,就俩上海人,他俩一定会用阿拉语说,不管不看其他人的感受。 从淮河流域往北,以大中原为基点,辐射开来,汉族的语音的趋同性很强;除了个别方言土语,汉人之间交流基本没有问题。 普通话的推广,在我们皖北这个区域内,是有点奇怪的。说话明白就行,干嘛非要整个你那旮旯的腔调?而且以北京方言为基础,东北话最靠近,几千年来它们压根就不是汉族话语体系的正宗传人;所以我们大多不情愿。 早些年,那些个说“蚌普”、“淮普”话的人曾被编成段子。 蚌埠的小伙儿到北京学习舞蹈,就一嘴的撇腔变调了,说了半天,一句“水可凉”彻底露出马脚,全场大笑;淮北人进京城,也是满嘴的撇腔,一下大池子,“我的孩来怎么那么烫”,也是轰场露相。 当然,段子纯属编造,还是对洋泾浜英语的那个心态;“大河的水都让你撇干了”是著名的不屑贬语。 汉族作为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族群,它更多是文化意义上的概括与认同,所以族内各地域语音会出现极大的不同。两个汉族人坐一起,相互说话听不懂并不奇怪。全国有一种语音标准,也属正常。我们跟老外打交道,也得撇几句“噎死”什么的。但这是工具的需要,交流的需要,并不表示会说普通话就洋气,满嘴的家乡话,就土气,这个高下的区分是人为的。 对这个东西我确实在意。老外来,我一般喜欢教他们淮北话,几个老熟人一见我端杯子就“kei、kei、kei(多义动词)”的炸个小雷子;亲切得跟一个庄似的。 方言土语是一地的风情,那语音,那用语,只有用它表达才最贴切、最亲切。 你像阜阳话天黑了说天瞎了,怎么体会怎么感觉那具形的表现力真是妙绝;河南话说的那个“中”,啥时候都比管、行、照、可以这些个词显得实在、憨厚。淮北杜集那一片邀请客留下吃饭不说吃饭,说“摸家住下吧”,那种热乎劲儿,跟捧碗热面在你跟前的亲近。 我琢磨过怀远人“干什么”这意思的表达,有的地方叫“弄啥子”,而怀远人说弄wang子,音为“往”;它要比简单的“弄啥子”表意宽泛,是”往哪里去,干啥“的复合。 用方言语音辨识哪里人是最简单的,比如蚌埠人一张嘴说“二”,他不会卷舌,舌头翘着直通通的“二”着,一听就是大马路二马路那边的,保准没错。 方言土语里含有浓浓的故乡情结。 诗人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中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乡音无改“是个埋在心底的根由,你读这诗可能会觉得”笑问客从何处来“之有趣,我们这些流落异乡的,则忍不住泪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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