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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向范进的那只脚是谁的

 马尔的视觉 2020-09-17

    上个周末宅在家,抱着《儒林外史》又通读一遍。

   我本想再读读《红楼梦》的。

    一感觉写东西有些笔涩,文字跟岁数大了的皮肤一样变糙,就想吸口曹雪芹的灵气清清肺。一般都很灵验,曹雪芹就是面膜、润肤油,文字的标准也能向上提提,或是稍润滑点。

    但木渎徐秀才的事让我突然对几百年前知识分子的生活有了兴趣,困在秀才、举人的套子里。

    “范进中举”就在第三回,起头就读到。

    他的中举与第二回“周蒙师暮年登上第”密切关联,也就是说,要不是做了许多年私塾先生的周秀才等第之后做了学台,考前看范进的样子同病相怜,他不可能仔仔细细将范进的卷子看三遍,这才由“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的初断,终于读出了一字一珠的感觉,范秀才这才有戏。

    这回读,脑子不短路了,大海航行靠自己了,教参书标准答案对我没有意义了。

    睁开眼,越看越新奇。

    读出的第一桩不同的感觉,是那“讽刺小说”的标签,没看几回就觉得它实在荒唐。

    贴标签是中国人的文化习性,他看事情总要先断定黑白、好坏,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定神安心。

    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像我们把“道德”提到治国的高度,从古到今人人恨不得都在脑门上标明为有德之人。

   但稀奇的是,要啥缺啥的怪事,让我们摊上。讨论了几千年的道德标准、做人的底线算是足够了吧,可你看看市面上,不仅做人的底线荡然无存,缺德之事更是比比皆是。

    更为稀奇的是,世风雾霾了,偏喜欢做评判的风气如火如荼,到处是下定性、贴标签的人,一涌而上的褒与贬,就跟墙角、楼拐、门前满满的牛皮鲜小广告一样。

    一旦被贴上标签,就正经的误导起来了,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褒贬出的标签说你啥你就是啥,你不是啥也是啥。

    吴敬梓的这本书,原是带笑的哭诉,却当讽刺;本就是呵呵一乐的市井段子,却放大到社会阶层、思想寓意的拔升,直至完全无趣。

    世间的许多东西,有界亦无界,混混沌沌的;非要定义划界,那是懒人干的事情,看起来清楚,却是将糊涂浆当清汤面鱼子吃。

    吴敬梓有没有要讽刺、腌臜读书人的意思?他是真有。

    他一辈子都在这个圈子里混,落第落魄的,敲开科场之门发达的,假仁假义的,骗吃混喝的,还有科举考试替考作弊、关说人情的等等。

     他并不专要找那中举的茬,抓住其头发上下晃动,来发泄自己不中的郁闷;他对一帮子想通过各种手段活得滋润点的秀才尤其不放过。

     你能感受到他恨不得扒了这伙人的面皮,撕开斯文不存的黑幕。

     书中也有几个他敬慕的类型,比较典型的就是有真才实学,却拒绝科举,不屑官场,保存一份清流、真斯文做派的那一类。

     从起头的王冕开始,那几个人物没有一个被塑造出彩的。

    从典型的读书人到非典型、反典型的文化人,作者吴敬梓亦有一段痛楚的经历。

    本是书香门第,而且是那种曾祖辈就是出进士的望族,家里还捎带着做生意,家境殷实、富足,拥有大片大片的土地。

    他人生遇见的头一件大悲的事,兄弟几个科场得意,唯有他屡试不中,最终彻底灰了心;第二件是他跟着爹爹到连云港那一片做个县教育局长(教喻),亲见父亲吴局长自掏腰包修建文庙那样的文化设施,花了自家的近万两银子,却因不懂官场潜规则被当了冤大头,终落个罢官的结局。

    这两股子闷气积郁在心,憋出个《儒林外史》。

    科考和高考一样,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绝非你努力就有回报那么简单。

    范进一类可努力?二十岁开考,考了二十几回,几十年就干这一件事情,头发灰了、胡子白了的才取个秀才,你说他可努力?

    现在的学霸,搁这样人跟前就是学渣。

    古代士子有人做的一手好文章,却就是每每名落孙山;现在的学生全凭兴趣、欢喜感觉,天生有思维逆向,他不接受不喜欢的就是学不好,你像数学、外语、物理、地理,好些孩子怎么努力怎么刻苦都不行,最终认定自己不是那块料,拒绝去碰。

    我看着看着这小说就有些傻眼。

   “傻眼”的意思是说我看见了匪夷所思的东西,自己都不敢相信。

    说吴敬梓不喜欢读书人也许有些过分,实质上他讨厌的多以秀才为主。瞅着看着,你就能在书中不断看见那个屡试不中的吴秀才,一会一露脸的在书里存着。

    我读出了他的人生。

    我原以为《儒林外史》那样的小说,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写下的,捋着袖子看笑话,指点江山骂文人。

    其实不然。

   那里面分明有吴秀才的深深的失落、绝望和自我厌恶;这种藏在各种人物后面的自我厌恶被小说精心包裹起来。

    你看吴敬梓后来,专门结交非官场文人名流,做非八股文的文坛领袖,大把的花钱流连在秦淮河的风花秋月,多年都在掩埋自己的日常生活。

    你能看出他对自己做秀才而不能进至举人的自我厌恶有多深。

    找不到、走不通科举之路,那就彻底决裂它、撕碎它。

    一部《儒林外史》,就是吴敬梓和传统科举仕途、官场、师门决裂的宣言,亦是其撕碎这面旗帜的满脸挑衅的神情。

    那表情要是hold不住,就是个哭相。

    我也学着周道台批范秀才考卷,把“范进中举”那段文字读三遍。

    读着读着,便有了带笑的泪眼,吴敬梓触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极隐秘的部分。

    对范进这个人物的刻画,他却是饱含同情心的;这层心思被他尖锐而极生动的中举前后的世态炎凉对比遮蔽了,不甚能看清楚。

    《范进中举》是《儒林外史》写得最好的章节,人物塑造,世俗嘴脸,连胡屠户扯扯范进衣角的那个细节,都那么自然的叙述出。

    可我读出了其中的悲伤。

    一个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在社会底层遭受的待遇,吴敬梓真是把他写透了,生生色色之像,甚至能反衬出鲁迅笔下孔乙己形象的概念化。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一个卖猪肉的都可以随意对其呵斥、指责;街面上卖鸡那段,被告知中举的不信,到信而疯癫,那是讽刺情节么?

    那里面是大悲大凄。

    自隋朝科举开考,中国文化就被“功名”绑架了,那是“成功就是一切”、“成功才是一切”的当代世态的先导部分,无非是把“向钱看”放到“向考看”的下面。

    考不中你就是一无是处的下等知识分子,没有秀才身份,就连做个启蒙老师的资格都没有,任你满腹经纶。

     那个写《聊斋》蒲松龄,写《西游记》的吴承恩,这个写《儒林外史》的吴敬梓,他们都曾是范进,无非是临门一脚缺了范进的运气。

    最让我惊悚的是,我看到踩向范进的那只脚竟是吴敬梓在践踏他自己。

    躺在地上的不是范进,而是吴秀才,他自己狠命的踩踏他自己,有张变形的脸,笑到变形的表情。

    一个痛恨科举的人,一定是最受伤害的,那伤痛到极端,便是自虐、自残。

    吴敬梓的时代离我们有三百多年,皇朝掰了,科举停了,现代、后现代了许多年,看起来天翻地覆了,你一进他的小说,就觉得犹在昨日或刚刚发生的事情。

    人的穿戴、话语不一样了,那张脸,那做派,都还是那个样子。

    但踩住范进的那只脚,叫我至今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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