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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月 天

 富平人原创馆 2020-09-18

五 月 天
文/鱼羊儿


我曾经在农村生活过多年,离开农村后又坚持回乡参加每年一度的夏收大忙,农村人那种苦焦的麦田劳作和苦中作乐的生活,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而今,当一台台大型收割机轰隆隆地从地头开过,大片大片的麦田一、两天就收获完毕,以前那种热火朝天的夏忙收获场面已不复存在了。人们坐在田间麦垄或者地头的树荫下,一边说着笑着抽着烟喝着啤酒,一边看着收割机把黄灿灿的麦子收回来,倒在或路边或家门前的水泥地上或平房顶上去晾晒。夏忙收麦的日子,真正成了农民既收获粮食又收获欢乐的节日。只有真正参加过夏忙劳动,经受过汗水从额头脸颊胸前肩背上渗出来又蒸发成盐碱颗粒,感受过麦叶子刷麦芒刺麦衣子呛的味道,感受过实在受不了喊苦叫累却没人理会的人,才会永远回味那种苦中有乐别有一番滋味的日子,并且每当看见麦稍由青变白变黄,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他总会感到激动不已,脑海中不由得要浮现出那一幅幅令人心潮澎湃的在五月天收获的画卷。

一、搁 场

我的家乡是地处渭北平原的一个普通村庄,全村有300多亩地,从南到北地势一埝高过一埝,庄稼地也就一畛连着一畛。小麦是我们这里的主粮,除了水浇地在麦后还要回茬种一料玉米大豆等秋庄稼外,一般的旱地里,一年只种一料小麦。人们把夏收大忙叫麦里。每年准备夏收的第一道工序是搁场。“三月不搁场,麦在土里扬”。大锅饭时候,全村要搁几十亩大的场。场地是去年秋播的时候种上大麦、油菜或其他早熟作物预留出来的,一到今年的麦口里,若能遇到一场雨,就赶紧把将熟的大麦或者油菜连根收获,然后先用耙把地一圈一圈地耙虚,又套上耱一圈一圈把地抻平,再套上碌碡又一圈吃着一圈地把地碾压瓷实,叫硄场。如果天旱无雨,就眼睁睁看着麦子将熟,直到实在不能再等了,就只有挑水或拉水,一瓢一瓢地把场面泼得湿透,等候一个晚上面上的明水渗入,再套碌碡碾压,并坚持连续数天反复碾压,场面才算搁好。搁好的场,就可以碾打晾晒麦子了。在整个麦收季节里,每遇天阴下雨,都要在清晨或傍晚露气浓重时分,重新把将干未干的场面清扫、碾压一遍,这样搁的场面才不会在碾场晒粮时脱落,才瓷实、好用。
 清明后六十天收麦子。老先人发明的节气就像木板上钉的钉子,不会改变。初夏的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起来,地里的麦苗也一天天像箭一样拔节吐穗。人们总是擦着汗水说:“这是熟麦的天气啊!”总是在谁也不经意的一天,麦苗就突然吐出麦穗来,齐刷刷地摇曳在耀眼的阳光下和和煦的暖风里。村里村外的桐树、槐树也随着日渐炙热起来的阳光,撑起一把把浓荫的巨伞来。树荫下,家家的男人都把闲置了一年的农具翻腾出来,割镰、钐镰、刃子、扫帚、麦杈、麦钩、麦耙、木锨、推耙、秸杈等等一应的收麦器具,该换把的换把,该磨刃的磨刃,该紧铆的紧铆,看看扫帚还能不能用,试试木锨还能不能扬,需要添置的就借空到流曲(镇)“四月八”集会上去添置几件。开年后出门在外做活打工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建盖新房的都要在麦前将活路先告一段落,几乎家家都要磨一回面,以备麦子收红了面瓦瓮里却没面吃了,误了忙时。村里的闲人似乎多起来,见了面就和和气气地打声招呼,田间地头或排门挨户地转悠,邻里乡亲的关系也融洽起来,而在这种表面融洽的氛围以外,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好像大战来临前严阵以待的气氛。夏忙即将开始了。

二、割 麦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要熟的麦子,不管是风吹日晒,还是天阴下雨,总是说熟就熟了。整个八百里关中平原的麦子,每年总是先从潼关开始搭镰收割,然后依次向西推进。我们村里的麦子总是先从北硷石梁上那摆旱地里开镰。只要北硷石梁上的麦镰一响,全村的人就坐不住了,不管自家的麦子熟了没熟,见天胳肘窝里都要夹个麦镰,到地里去转一圈。村口地头的高树上,“伴黄伴割“一声接一声鸣叫声着,收麦子的队伍,像狂风掀起一阵金黄的麦浪,由北往南一畛一畛地退去。不几天,齐刷刷长在地里的麦子便变成了光歘歘的麦茬。

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割麦是这世上数一数二最苦最累的农活之一。割晒机和联合收割机推广以前,所有的麦子都是用人力一镰一镰割倒的。一浇地,三五亩的麦子,要一出一出地割;一个人一出最多也只能摊上七、八勾、十来勾的麦子,镰刀挥动一次,只能割倒一、二尺长的一勾麦子,要前进一步,就要挥动成十次;一浇子地成百上千勾麦,你就要成千上万次地挥动镰刀。不一定强壮的人就有劲割麦子,不一定有耐力的人就能耐着性子割麦子,不一定有韧劲的人就能忍着酷热、干渴、疼痛和疲惫去割麦子。每挥动一次镰刀,你都会试图歇息一会,但等你歇过一次后你还会想歇第二次。当你歇息的时候,麦子不会自己割下来,而时间却会不停歇地逝去。村口的土墙上,每年都要刷新那些“争分夺秒,龙口夺食,颗粒归仓”和“抢晴天,战雨天,大干连阴天”等标语,收麦是事关全家老少一年口粮和日子光景的天大的事,特别是在吃粮问题上吃过亏受过恓惶的人,都能掂来收麦的分量。因此,你一定要一股劲地、不要有任何幻想或奢望地挥动镰刀往前割,一镰割下去,还有第二镰、第三镰;一出割到头,还有第二出、第三出……日头在头顶上丁光丁光地晒着,随便在身上抹一把,你就会粘一手汗水变成的盐粒;瓢虫、金金牛(金龟子)、蛾子,还有叫不上名的昆虫在你浑身爬来爬去,痒痒得难受;脚踏土地腾起的尘埃隔着裤管钻进裤腿,在腿肚子上与汗水和成了黑泥。然而,你是这土地和麦子的主人,所有这一切都顾不得了,不管你是腰酸腿疼还是胳膊麻木,也不管你是习惯圪蹴着还是喜欢猫着腰往前割,总归是要把麦子割倒了才算数。后来,人们把镰刀改进成钐镰,钐镰刃子近一米长,必须精壮小伙叉开两腿站稳脚跟运足气息甩开臂膀抡上一个弧圈,“嚓”的一声,门扇大的一片子麦子便应声倒地,虽然它的收割速度是镰刀的十几倍,但它是在成倍地加重劳动强度的基础上成倍地提高了割麦子的速度,它考验着你的臂力、腰身、腿胯的劲道和耐力,割麦子的人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轻省和松泛。在麦里,再苦再累也没有人报答你,没有人怜悯你,没有人感激你。像我这样不是经常参加体力劳动的,一天下来,你会感觉到肚里饿了,饭量大了,脸皮晒得生疼,回到家里跌倒在土炕上也能睡着了。有了这样的感觉,你才算真正进入了夏忙收麦的角色。

三、碾 场

场搁好以后,不等麦子上场,先在场的周边安置一圈水缸,每隔一两丈一个,早早就把水盛满,以防火患。麦子一搭镰,全村的劳力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专门在地里收割,另一部分专门负责拉运。麦子一架子车一架子车从地里拉到场里,在地势较高、利水的麦场边上堆成城墙一样的麦秸垛。麦子全部收完后,劳力就全部撤回来,集中到场活里来。农业社大锅饭时,场活即便利索,也要忙上一月两月的。

一粒麦子要从麦穗上脱壳而出,在场活里要经历摊场、圆场、碾场、翻场、起场、扬场等多道工序,一般一天只碾一场。早饭后,人们扬着麦钩把麦子从麦垛上一团一团地刨下来,用秸杈一团一团地打起后分散到场里,麦杈又把一撮一撮穗是穗、根是跟齐簇簇的麦秸一杈一杈地抖擞成凌乱不堪的样子,薄厚均匀地、可边可沿地晾晒到场里,这就是摊场。摊好的场,晒上大半天,等到麦秸干到芯里,又用麦杈再齐齐翻上一遍,同时把场边上的麦秸折进去,拐角、硬折的地方转圆,以便碾场的碌碡都能碾到。碾场的时候,也是一天当中太阳最酽的时候。麦子一般都要碾上两回,头一回叫生场,第二回叫熟场,所有麦子生场结束后再碾熟场。不管是生场还是熟场,一回都要碾两遍,两遍之间翻一次场。碾场也讲究技术,不管是套牲口还是开手扶拖拉机,都要一碌碡套着一碌碡碾,每一碌碡实际吃进的生麦只有半碌碡,碌碡不但要转圆,把边边沿沿都碾到,还要碾均匀。两遍碾完,就起场。   

   
起场时,用小杈(四齿杈)把碾得平平实实的麦草挑起来,再半空中多抖擞几次,尽量把夹杂在麦草中的麦粒抖落到场面上,抖擞后的麦草,用挑杈(六齿杈)拾成行子,再用秸杈打回去,积成麦草垛,等待再碾熟场。较长的麦草拾完,还要用撒杈(十齿或十二齿杈)把较短的麦草再拾一遍,最后落在场里的,就是和麦糠、麦祎子、麦圪节、麦护叶等的一股脑儿裹在一起的麦颗子。前边用推耙推,后边用扫帚扫,从四圆圈推到场中间,堆成一堆儿,再转圆圈儿蜷成一个锥体,乡亲们叫它孕堆。这时候,碾过一场麦子的场面腾出来了,场面上光荡荡的,一尘不生,孩子们就在场里嬉闹,大人们随便拉根扫把杈把,坐在场当中抽一锅烟,喝两碗茶,歇息一会。虽然身体疲累,但是心情舒畅,只等西北风一起,就开始扬场。


起场时最怕雷阵雨,弄不好就会“塌场”。我曾经历过几次雷雨来临前的起场场面,那景象,不亚于战场上的火拼肉搏。说来也怪,在麦收时节,在这人忙得要死的节骨眼上,龙王爷和雷公电母却时不时出来骚扰。刚才还是晴天大日头,天蓝澄澄的,无风无云,四下寂静。忽听得有人喊:“发云了!”只见北面桥山顶上一包棉花堆样的云团急速幻化开来,顷刻间天空阴云密布,凉风飕飕,冷不丁有雨点砸下来。一时间,不管是割麦的装麦的拾麦的拉麦的还是烧水的做饭的看娃的,不管是大人碎娃老婆老汉还是新媳妇大姑娘,大家都撂下手头上的活路飞奔向麦场操起家具:小杈抖擞挑杈拾行撒杈捡拾秸杈转运前边推耙推后边扫帚扫,这里撂下杈把抢过秸杈丢开推耙又抡起扫把,那里风掀开了垛顶吹跑了麦秸扬乱了麦糠刮落了草帽,麦场上风声雨声喊声骂声间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满场的人东奔西跑忙而有序急而不乱轻活给重活的搭手走的为跑的让路,好似杀敌战场分工明确指挥有方进退自如游刃有余酣畅淋漓好不热闹!直到一切收拾停当大雨倾盆雨水四溅,大家才戴上草帽顶起手帕披了衣衫一路小跑着回家歇息。

四、扬 场

麦里的天,白天气温高,风向摇摆不定,时有时无,风也不利,扬场受风的制约很大。到了傍晚太阳压山,西北风就下来了,呼呼地一直刮到天麻麻明。因此,扬场一般都在傍晚。扬场也有相当的技术含量再里面。扬场的方向和风向基本上垂直,扬上去的麦子要匀散,借助风力把较轻的麦糠麦芒麦衣子麦圪节吹走,落下来的是麦子。扬一场麦子,必须是一个动作,一个姿势,一掀一掀的扬,扬上去千百掀的麦子,落下来要聚成个鱼脊梁形。把式扬场既快又净,二迷儿扬一整晚上,第二天还是屎搅尿尿搅屎的一抹泥。家里劳多的,就父子弟兄一起上,扬场的扬场,翻项的翻项,打扫帚的打扫帚;家里劳力少的,就一个人扬,扬一会儿,丢下木锨,走过去在麦堆上打几扫帚,等到孕堆扬完了,再慢慢翻项;家里实在没人能扬场的,还要买上好烟泡上酽茶说一堆好话请关系对劲的邻家帮忙扬场。每当太阳落山,西北风起,家家的场里都响起了“嚓啦嚓啦”的扬场声,黄灿灿的麦子,被一掀一掀扬到半空中,像一把把撑开的伞,又像一朵朵带尾巴的云,不断地浮动在晚霞满天的光影里。
场扬完了,麦颗堆像条金黄色的鲤鱼斜躺在麦场中间,女人和孩子赶紧把麦糠推到场外,把场地腾出来,准备明天的用场。

五、打 垛

麦碾完一遍后,选择场面上地势较高又不影响其它场活的一边,将麦草暂时堆放成长条状。等到所有熟场麦子都碾完,紧接着还要在碾一遍,叫腾秸。腾秸的程序和头遍碾场一样,摊场翻场起场扬场一道也不能落下,只是最后增加一道麦草打垛的工序。麦草打垛也是个技术活,一般都是有经验的老农主杈,麦草打垛的位置仍然要选择场面上地势较高、利水、不妨碍其它活路的地方,并根据麦草量的多少,确定麦垛底的大小形状,碾完一场,堆垛一场。不管啥形状,垛底较小,随着麦垛的增高逐渐放大。打垛人在垛顶不断地将挑上来的麦秸匀开,还要不断地用杈修整四边,并把中间踩踏严实,既要确保麦垛不歪不斜不溜,最终,把垛顶堆成穹顶形状,利于排水,既保证麦垛外形美观大样,又保证麦秸不受雨水淋坏发生霉变。对于农家来说,麦草也是土地赐予的一笔收获,平日里搭锅烧柴,冬天里的烧炕取暖,家畜牲口草料,农家的基建活路等等,都离不开麦秸。麦秸堆垛存放,是人们多年实践中发明的一种最好的储存方法,防水防风不占地方,可以使麦草保存上多年不坏。经年的麦秸垛,历经风吹雨淋,表层的麦草已经朽坏变色,但扒开麦垛,垛里面的麦草仍然鲜亮如新,散发着浓重的麦草味道,给人以温暖富足的感觉。

麦秸堆垛后,麦场里一下子空旷起来,在麦秸垛之间瓷实平坦的场面上,人们开始晾晒麦子。晒麦子的几天日子,人们惬意又喜悦。

六 晒 场

 晒麦子首先要瞅个好天气。早饭前后,家家户户都把麦子推开,再用晒耙细细地晾晒均匀,满场一阵“嚓啦啦”的响声过后,场面上就成了麦子的湖泊,荡着金灿灿的波纹。每隔上一两个小时,就再用晒耙把麦子匀一遍。只要日头好,只要晒场有个照看的人,劳碌了数十天的人们终于在午间有缓冲休息的空隙了。只要躺倒,只要头挨着枕头,即刻就像睡死一样,若不是还有麦子晒在场里,大有不吃不喝三五天起不来的睡头。一觉醒来,脸肿眼胀,手脚麻木,乏气累劲开始从超负荷劳作的筋骨里一丝丝地往外抽,浑身上下酥酥的。没有经历过夏忙收麦子苦焦煎熬的人,永远享受不到夏忙麦里场活间午睡的酣畅、舒服和惬意。什么失眠、早醒、多梦,是在农村人的生活里根本找不到的字眼。一场麦子至少要晒上三个日头,直到把麦颗丢进口里一咬“咯嘣”响,麦子就算干透了。这时候,集中人力把麦子细细地戗扬一遍,除去的杂质和麦糠,把干净的麦子装进口袋,拉回家中掂上肩头倒进麦囤,叫入仓。入仓这天,家里的伙食必须像过节一样改善一顿,割点肉,包饺子,烙油馍,摊煎饼,这是那时农村人最高档、最可口、最爱吃、最实惠的饭食了。麦子入了仓,一年的日子有了保障,庄稼人的心才真正算放进了肚子里。

初稿于2006年5月4日——28日
修改于2019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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