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活着而活着
作者■巴漠
这阳光是春天的，照得阳台明亮晃地，身也在一片温暖里，本当踏青远足的季节，因着肺炎疫情，只得宅在家，连那时空似乎隔绝了，让人怀疑这春天是否真的来了。
不觉宅居近月，亏得这太阳，不然情绪也近乎发霉了。我蓦地想起了小时候的晒暖暖，在那春乍起的时刻，像蜇伏一冬的虫儿，浴在那阳光里，就要睡去。当然多见的，还是村里那些老人们，在南门坡头墙脚下，排成一溜，一律的白头巾黑棉衣，大腰带大裆裤，脖颈插铜烟锅杆，杆上小烟布袋吊着，因转头不时摇曳，袖手蹲坐，阳光里眯着眼，偶尔抽锅烟，谝些闲，遇有路人，说笑着。村里人都说这些老汉闲着无事，晒暖暖等死。老少晒暖暖就有了不同的含义，一个晒着鲜活，徜着未来；一个晒着衰老，等着就木。现在想起，我觉得那些老人倒是宣示活着的状态。这晒暖暖不只是暖意，倒像是一种活着的象征。
每天吃过早饭，就在这初春光线里，坐在阳台小凳上，身镀一层薄金，晒着暖暖，一口气读完余华的《活着》，觉得那主人公就是我小时见着的某个晒暖暖的老头，只不过命运多舛罢了。多年前看过根据这书拍成的电视连续剧《福贵》，那时候就让福贵的运命攥住情绪，落了无数的泪。如今在时间的慢节奏里，重新细细品味福贵的悲欢离合，也不忘手机上每天的疫情通报，知道一些鲜活的生命远离我们而去，就连勇者李文亮医生也溘然长逝。活着两个字，本如悬浮着着的空气，让人没有理由不相信它的存在，犹如我们的呼吸一样，如今却因着这本书，交织在当下的疫情，让人觉得这死亡几乎可以触摸到，瞬时即在，一下子觉出了活着的分量，在与福贵的惨窘比照里，也为活在当下这个时代而欣慰。尽管疫情仍不能让人展颜，但在一种同力不懈里，人们终将会走出困窘，这在福贵们难以企及的。
那舒缓的叙述，真如活着就是一种时间的静静流失。虽然身在这小小阳台上，我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与福贵这个那个年代我们村里的老人，一道耕种在田地，同披着阳光，洒着汗水，呵牛挥鞭，犁出了波浪，还有那裸露的泥土气息。那头躬着脊背，也叫福贵的老牛，似乎也与我多了亲近。这两个福贵，契合于不由自主，随波逐流里窝囊，随遇而安中苟活，但却毫无悲观意念。福贵那脸上的皱纹里镶着泥土，光亮里成了田间小道，在别人的泪眼里，透逦着自个的满足与幸福。这个年轻时乡间轻薄的花花公子，挥钱如土，进青搂，逛赌场，后被恶霸龙二诓骗诈赌完所有家产，霸了庭院，自个真的成了浪荡子，被国军抓了壮丁，成了解放军俘虏，发放路费回家，见到了妻子儿女，女儿却成了哑巴。这时家乡土改，他成了贫农，而恶霸地主龙二却被镇压，龙二上刑场时望见看客福贵，气急败坏地说，这是替福贵去死。换言之是福贵让他走上了不归路，这让倍受坎坷富贵内疚，又生出一种活着的庆幸，也让这个不事稼穑的人，在苦难中成了个地道的农人，开启了活着的历程。
活着内生力量。诚如作者言：“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呐喊，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去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福贵而历程，正是一种熬和忍的力量所致，要不然在一种欲哭无泪的际遇里，真的难以生存。就是因了这个力量，既使在最终只剩下自己和一头老牛的境遇下，也支撑着他，没有倒下。这种近乎麻木的忍耐，了无情感涟漪，“福贵的眼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这个人活像苦难的聚集者，爹娘去世，儿子永庆医院给县长夫人临产献血，竟被抽光血液而死去，这县长竟是他的一个国军壮丁朋友，那时还救过他的命，这个人和他失散后投诚解放军，做了县长，一命还一命，让他情何以堪。女儿风霞生得漂亮聪明，因成了哑巴，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二喜，结婚后生儿子苦根时却难产死了。不久没跟他享过一天福，泡在苦海里的昔日县城富家女，妻子家珍也病死了，让他在悲境里生出留恋的温馨，“坐在我对面这位老人，用这种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了宁静在遥远处波动。”这祸灾确实没有单行，女婿二喜劳动时因工伤事故也死了，外孙苦根和他相依为命，七岁时多吃豆子撑死了。家破人亡，家徒四壁，家下成家，孤寂地与老牛相伴，惟有回忆与亲人们曾经在困境中的美好时刻，反倒成了一种阿Q式的自我慰藉，也正是福贵存活的力量，背后无不有着忍与熬，尽管煎迫。
活着本很幸运。福贵虽然历经苦难，但他却娓娓道来自个的故事，历经生离死别，苦难只成了一种经历，感受已经无言，尽可在时间里回忆，也是种幸运了，最起码感觉活着。因而福贵的活着，在眼泪的背后，不只为自身，也背负着这些亲人的寄托，这种活倒成群体的表征，因而他始终咬紧了牙关。这种幸运和寄托，自然不会让福贵绝望，依然坚挺地活下去，终而活成了活着本身。作者也说“《活着》讲述了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由这书触及现实，人的确在灾病和险难面前是脆弱的，不堪一击。你连惊讶甚或愤恨都来不及，就被夺走了生命。想想这疫情中的遇难者，我们是幸运者，还能惋惜和悼念他们，沉思这背后的教训，防护乃做着抗争，是因为我们活着。在这疫情前的前一个月，单位一个可爱至敬的一位老兄，因病猝然离世，前几天还遇住他说笑着，不料却也阴阳两隔，让人唏嘘。参加外追悼会，还没在这悲伤里抽身，就遇住这疫情。倏地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一句话，阴死路上没老少。人生无常，我们还是要珍惜当下，做好保护，为自己，也为别人。
活着不可或缺，有了它，才会谈及时间或康健，追求和事业。再苦再难，想想福贵，尽管生活之路窄如手掌，可为了活着，也会宽若大地。
任何时候，我们都要为活着而活着。
写于2020年2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