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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杂谈】欧式林|木棉花已绽放,你是何時绽开的呢?

 槐树街183号 2020-09-24

         月夜。温一壶烈酒,等你。

文/摄影   欧式林

编辑/六郎   排版/兮兮

你是何時绽开的呢?

木棉花已绽放,

女神什么时候会在窗前露出脸来?有人说是五点,也有人说是六点。午后的加德满都,南亚次大陆火辣辣的太阳高悬。没到五点,到了女神住的地方,院子里已经聚起人群,不断有新的人到来,站在那里仰望楼上的窗口。

五点,女神没有露面,六点也没有露面。院子四周低矮的屋檐下,飞出成群的鸽子,拍打着翅膀,掠过越来越暗的空气。

庙里这些精雕细刻的屋檐、木柱子、墙上镶嵌的浮雕板,组合成据称是人世间最美丽的庭院。不过只要嗅觉正常,行走在廻廊里,估计不会有谁受得了那股鸽子粪混杂陈年灰土的怪异气味。那是时光流逝,岁月衰败的味道。鸽子飞过头顶上的时候,一点不吝啬它们随身携带的生化武器。几十平方的天井院子无处躲藏,受害的有华丽的衣裳,抹过脂粉的脸,还有相机和智能手机……

黄昏将逝,夜幕降下前的一刻,女神终究在窗户里出现了。女神是不可以被拍照的,所以作为读者的你,不会在这篇游记里见到女神的真容。很久之后才知道,女神在窗前显露她美丽的容颜不是在下午五点,也不是六点或者任何预定的时刻,而是庭院里聚集了足够多人的时候。

了解这个事情,是因为读了女神写的自传《从女神到凡人——前库玛丽女神的真实生活》。书里说:“这并不是命令,没有人可以要求女神做事。但是我知道,他们站在院子里等着我,我有义务出现在窗前,而且我也知道必须面无表情地出现……”

珠穆朗玛山脉里的加德满都谷地,帕坦、巴德岗和加德满都三座古城,都有自己的库玛丽神庙。2800万多尼泊尔人敬拜的3300万位神灵中,库玛丽是唯一的活女神。十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供奉着11位库玛丽。加德满都4位,巴德岗3位,帕坦2位,本加玛蒂和德瓦帕坦各1位。那天傍晚仰望的是加德满都四位库玛丽中的一位。她居住的塔蕾珠女神庙,在王宫广场边上,沾染了皇家气息,最受尊崇。

库玛丽神庙也叫童女庙。尼泊尔语里,库玛丽是处女的意思。12至17世纪,统治尼泊尔的马拉王朝尊奉塔蕾珠女神为保护神。在传说里,马拉王朝的末代国王常常与塔蕾珠女神玩掷骰子游戏。女神告诫说,不能让国王以外的其他凡人见到自己的身影。不料有一天,王后尾随国王走进了宫室。女神不悦,拂袖而去,降谕说不再现身,也不再保佑皇室和国家。国王苦苦哀求,女神松口说自己会降灵,附身到尼瓦尔人释迦族女孩身上。从那以后,尼泊尔的每任国王都会寻找合乎资格的女童尊为库玛丽女神。

所以崇奉库玛丽童女神的传统,在尼泊尔有近千年的历史。跟我们华夏文化里的梦龙怀胎,兆生天子传说一样,库玛丽女神的诞生,有个神秘主义的说法,说是塔蕾珠女神会化身为红色蟒蛇,妇女梦见红色蟒蛇,就有可能孕育库玛丽女神。

挑选库玛丽的标准很严格,须出身释迦族,须是4岁到7岁的处女,从未生病,也不能流过血,出生时星象吉祥,且身体要符合32种优美的特征,比如脖子须海螺壳般光滑,身体榕树般挺拔,睫毛如母牛浓密,腿如小鹿般健美,前胸像狮子,说话声如鸭子般响亮,等等。当然,后两项有点费解。

释迦族就是佛祖释迦牟尼出生所属的家族。印度教文化繁衍出来的库玛丽女神,有佛教的渊源,是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共同崇拜的活女神。印度教经典里,塔蕾珠女神是难近母智慧女神的化身,也是力量神的象征。

遴选库玛丽神女的工作,开始时国王亲力亲为,后来交由大祭司们办理。御用祭司,换成今天的语境,是主管国家意识形态的人。他们从全国海选出来的女童经过各种严格而繁复的甄选测试,于印度教节日德赛节期间,进入决赛阶段。

这是一场挑战人类极限的终极考验。女童被带到塔蕾珠女神庙,于月黑风高的夜里,暗淡摇曳的烛光下,当着她的面,宰杀108头水牛和山羊。血流满地,割下来的动物头颅堆积成山,当作祭品奉献给女神。

接着一群戴着骇人面具,仿佛来自阴间的人跳出来,围着她怪叫狂舞。闹腾够了,把女童被单独关进黑乎乎的密室,地板上洒上牛血,再放上一只血淋淋的水牛头,象征被女神杀死的妖魔,伴她度过漫漫长夜。

所以看上去锦衣玉食,万人膜拜的女神,真实生活远没有表面显得那么美好。如此折腾,不说她们还只是些5岁上下的学龄前幼童,神经没那么大条的成年人,难保也成不了女神,倒搞成女神经了。

选上了女神,异乎寻常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库玛丽一旦确认,就要离开家,住进庙里,过着被禁锢的生活。不能照阳光、不能触碰地面,不得流血,不能跟直系亲属以外的人讲话,更不能被触碰,否则失去纯洁之身。她哪里也不能去,只有出席宗教庆典时,才能离开神庙。

库玛丽初潮来临,或者意外流血,就要退位,由新一任女神取代。女神走下神坛,回到凡间,生活会很艰难。她们长期与社会生活脱节,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受过正常的教育,没有谋生的本领。更残酷的,是关于库玛丽的迷信,人们相信由于她们强大的神力,男人要是娶了当过库玛丽的女人,都会短命。曾经的库玛丽,在寂寞的童年后,等待她们的依然是孤单的生活。

庆幸的是,现在的库玛丽女神生活已经有很大的改变。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一位库玛丽女神的母亲上书比兰德拉国王,为库玛丽女神争取受教育的权利。母亲的要求最终得以实现,从那时候起,库玛丽女神都配备一位专门的教师,每天上门授课,学习尼泊尔教育当局的规定课程。

人都活在自己的逻辑里。国家、族群、宗教或者某种意识形态,不外如此。确认库玛丽女童的残酷做法,也有它自己的逻辑。印度人大多信奉印度教,但世界上把印度教作为国教的唯一国家,不是印度,而是尼泊尔。在不求今生,只拜来世的教义里,苦与自苦,被理解为应有的常态。印度教重要的修炼方法,是通过克制情绪和苦行,达到梵我如一的境界,摆脱轮回。

库玛丽是神的化身,或者说,她身体里寄宿着女神,是王权的庇护者,可以福佑国家。作为女神,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必须具备政治家的心理素质,镇定安祥,无忧无喜。在同龄孩子身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她身上意味着喜福或者厄运。

库玛丽每年六次参加宗教庆祝活动,信徒们为她献上鲜花、钱财和其它礼物。献上礼物后,人们会仔细观察女神的反应。如果她默不作声,信徒们便会认为自己受到祝福;如果她嚎哭或者大笑,送礼者将患上重病,甚至死亡;如果哭泣又揉眼睛,预示死之将至;如果发抖,兆示牢狱之灾;如果女神用手拿供奉的食物,是破财之兆;如果拍手,国王恐有不测……

王权时代的尼泊尔,每年9月的因陀罗节(女神节),国王都要亲临现场,虔诚接受库玛丽女神的祝福。尼泊尔2008年废除君主制,现在的政体是尼泊尔联邦民主共和国。库玛丽女神作为习俗传统继续存在,含义不同,神圣依旧。

《从女神到凡人》的作者,是1984年至1991年间的库玛丽女神拉什米拉·释迦。她在书里写道:“走到窗口,看到院子里的游客。他们有的喝彩,有的行合十礼,有的就站在那看着我……我在想,他们从哪来?为什么女人穿的衣服很奇怪?他们头发的颜色是天生的吗?大部分的男人和女人,脖子上挂着相机,但我知道,如果他们拿着相机朝向我,我就要立刻离开窗子。我很想知道他们来自哪个国家,多希望可以喊楼下的尼泊尔导游问一下!他们的国家长什么样的?如果我问老师,他会知道吗?他们自己的国家没有女神吗?”

生而为神,在理解神的意义前,已经被供奉在神坛上,我们作为凡人,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生。神圣与凡俗,神秘和理性,隔着一层诡秘的帘子:信,还是不信?这是一面沉重的,有时是无从掀开的帘子。

2015年4月的尼泊尔地震,加德满都、帕坦、巴德岗三座古城的杜巴广场,几乎夷为平地。那些砖木结构,抗震性能不佳的古老建筑,大部分损坏坍塌。重回加德满都,王城广场边上的塔蕾珠女神庙,已经变成一片断垣残壁。听人说,失去居所的女神,已经回到尘世的家中。

震后的加德满都,坍塌的是现实生存,也是遥远的过去,是代表遥远过去的事物。一座挣扎在贫困里的南亚城市,艰难地继续它可能的生活。寻找女神的家,是蛮周折的过程。背着两瓶在高温干燥的南亚地区绝对不能少的瓶装矿泉水,走过满地破旧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混杂的街道,呛鼻的汽车废气和从早到晚的滚滚烟尘。

现任加德满都库玛丽马蒂娜·沙克娅的家,在老城一栋普普通通的破旧楼房里。门口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男人,衣装简朴,四十来岁的样子。听说是过来拜见女神的,脸上马上浮现警惕。他甚至有些紧张,用不太灵光的英语问是哪国人,谁介绍过来的。费了一番唇舌,让他相信只是位对尼泊尔传统很有兴趣,好奇心重但人畜无害的外国游客,总算解除了他的戒心。

住在神庙的库玛丽,俗人是无缘近距离接触的,哪怕是印度教徒。这次敢于冒昧,缘由是在入住的客栈里听说在震后的特别时期,暂时寄宿尘世的女神,会选择性接受探访,甚至非印度教徒也有拜见女神的可能。库玛丽大多来自贫困家庭,终究需要有生活来源。

脱掉鞋子,顺着狭窄的楼梯,爬上二楼。男人没有再说话,打手势示意在客厅里等着,然后走进里间。里面一阵忙碌的声音。不一会,他出来了,说库玛丽女神已经在里面,等候我的膜拜。

走进门去,是个更小的房间。女神身穿红色的衣裳,佩戴库玛丽代代相传的繁复首饰,坐在那张画册里呈现的神的座椅上。她头挽高髻,眉心点着象征吉祥的朱砂,眼睛四周描上浓重的黑眼线。依照仪规,她面无表情,当我跪坐在她的侧面,眼前看到的,只是椅子旁燃烧的油灯,作为供品的果盘,和其他人在她脚下祭祀后留下的狼藉。那双绝对不可以着地,染红的脚,藏在深红色的袍子下。

不可以目光对视,不可以直接看她的脸,不可以跟她说话。男人显然是她的父亲,站在身后,依然紧张地绷着脸。上楼前,他特别嘱咐了,访问不可以超过一分钟。我把几张钞票放进她脚下的铜盆里,站起身子,恍惚间仿佛感到她脸上淡淡的笑。

在回想里,那时只觉得心里一沉,仿佛所有我不愿意面对的事物,像一手兆示命运的扑克牌,被无情地摊开,明明白白摆到眼前。她是不可以笑的,就像她不能有悲情。她的笑表示厄运。

可那是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让人感到的只是美好。

在尼泊尔的土地,有一首歌始终萦绕在耳边,在蓝吡伲寂静的乡间,在加德满都喧闹的泰米尔街,在博卡拉的崇山峻岭。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听到这简单淳朴,欢快婉转的旋律。这首歌叫Resham Firiri,意思是木棉花开。

木棉花已绽放,
你是何時绽开的呢?
落花似白鸟飘落,
如白鸟不知疲倦的飞翔。
你若疲惫不堪,停下休息吧
还是继续飞翔
飞向那梦里的远方?     

什么是落花?白鸟为何不知疲倦的飞翔?什么是梦里的远方?

也许我应该后悔进入库玛丽女神的家。给人以幸福感的,不是清醒地接近真实,而是沉睡在美好的幻觉。在工具理性的后现代荒漠里,我们需要那个被期待地注视的窗口,那个古旧的院子,弥漫在庭院间的神秘气息,也需要那些鸽子,它们活在日渐朽坏的屋檐里,从昔日里振翅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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