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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之风《那一年,我陪护父亲》

 大豫坊 2020-09-25

那一年,我陪护父亲

晨之风

父亲没有魁伟的身材,身体很瘦弱。从小时候我记事时起,父亲似乎就不断生病。我曾清晰地记起父亲几次大病时的情景,每一次都让一家人揪心好一阵子。现在看来,父亲的几次大的疾病都是干重活落下的。由于长期积劳成疾,父亲的疝气病越来越严重,这种病其实都是年轻时干重活落下的。但是因为担心动手术没人陪护,父亲的疝气病治疗一直被拖延下来。

1995年夏季,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大概是因为工作岗位的不如意,我懒得去报到上班,顺势待在家里帮家人干些农活。因为我的加入,那年秋季,我们的农活速度显然加快。秋庄稼收罢,麦子种上后,大地很快返青了。转眼已是阳历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到了深秋,地里唯有棉花、红薯还在苦苦支撑着,一场秋霜下来,它们似乎也支撑不住了。于是父母亲决定,趁我在家里有人陪护,去医院把疝气手术做了。

弟弟妹妹还在上大学,需要花钱供应,我虽然大学毕业,还没找到称心的单位,待业在家,手里缺钱是现实的问题。为了减少医疗开支,父亲选择到附近的许湾乡医院做手术。因为本村的一个我叫哥哥的在那里当院长,可以省些钱。稍事准备了一下,我便骑着三轮车,带着父亲来到那家乡下医院。这家乡下医院条件显然不敢恭维,二十年前的乡下医院,条件很差,病床不够,据说附近的老百姓想住院要从家里拉床。已近深秋,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取暖设备,想喝开水要掏钱到附近的集镇上去买,其他条件可想而知。父亲打听了几个熟悉的医生,都说乡下医院完全可以胜任疝气手术。对一般医生而言这是小手术,不用担心有什么风险。

2007年12月,作者陪父亲在长城游览合影留念

我和父亲住进了医院,按常理父亲应该检查一遍身体状况,而父亲坚称自己身体健康,没问题,说头一天还在干活,不需要做什么术前检查,我知道他其实是害怕花钱。当院长的哥哥理解父亲的心思,他仔细观察了父亲的体格特征,签字担保父亲,可以不做术前检查,直接进手术室。现在来看,这简直违背医疗程序,有点不可思议。

即便是小医院小手术,病人动手术也要亲属签字同意才能进行,目的是划分责任归属。万一出了医疗事故,好有个说法。家里就我一个人陪护父亲,弟弟妹妹上大学,母亲在家里,我只有代表亲属签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代表亲属签字同意做手术,我瞬间感觉自己成熟了很多。医生列出了手术可能出现的风险,大概有六七种,每一种似乎都是很严重的。我以前认为的一个看似没有风险可言的手术此时竟然如此地不可靠,我的情绪骤然紧张起来了,生怕父亲在动手术时出现意外,拿着笔的手几乎颤抖着签完了字。心里忐忑不安,霎时间感觉自己在经受一场严峻的考验。当院长的哥哥请了据说是院里最好的医生主刀,手术时他亲自在现场,而我被挡在了手术室外面。手术还算顺利,哥哥中间出来安慰我说,手术没问题,一切正常,不要挂念,估计他看出来了我的紧张情绪。

手术后,父亲住进了所谓的病房。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病房。窗户的玻璃烂了好几块,封闭不严,不断有冷风透进来。三张没有床单和被子的病床,被子都是病人从家里拿来的。父亲显然也看出我的紧张,他一再安慰我说没事,说手术时打了麻药,一点都不疼。但是第二天给手术刀口换药时,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刀口足有一扎长。接下来,父亲开始挂针消炎,慢慢康复,大概需要七天时间才可以拆线出院。刚动完手术那天晚上,父亲所在的病房又来了个病人,是位老人,七八十岁了,白内障手术后需要住院挂针。病房里没有了多余的床位,我只好找来一把破藤椅,在上面坐着睡觉。因为父亲还在挂针,我不能睡觉,要看着输液。不巧的是那天晚上停电,只好点着蜡烛照明。等到输液结束,已是夜里十一点左右了。我给父亲倒完小便后,坐在藤椅上打瞌睡,不时问父亲感觉怎么样,随时和医生保持联系。父亲很坚强,一直说自己没事,不用挂念,我知道这是父亲在唬我,那么长的口子哪能不疼?

在夜里,病房并不安静,白内障老人因为痛苦不停呻吟,让听者倍感难受,好像自己的眼睛也在疼。我很烦心她的呻吟,担心会影响父亲休息,但是念在她年龄大,始终没好意思制止她。到了凌晨一点左右,我正在不阴不阳中打盹,不料又住进了一个病人,是个小孩子,大概十一二岁的光景。据说是爱吃橘子得了胃穿孔,这个年纪得这种病着实少见,以致于从那以后我好长时间不敢吃橘子。因为小孩子需要连夜动手术,家属医生进进出出,我两个多小时没睡成觉。深秋的后半夜,天气颇有些寒意,外面没有月亮。天气还不错,可以看到漫天的寒星,只感到寒气逼人。我把衣服盖在父亲被子上,唯恐父亲冻着,自己在外面走走,实在受不了,就到走廊里路灯下跺跺脚,算是取暖。父亲一夜基本无事,他一直担心我休息不好,几次让我躺在他身边,我担心躺在他身边影响他休息,一直坚持坐在藤椅上,说自己可以休息好。那一夜,我基本没睡觉。陪护父亲的这一夜是我记忆里最长的一夜,后来尽管也陪护病人,但是条件要比这好得多。

2012年,作者和父亲在青岛合影留念。

天明后,我到集镇上给父亲买饭。集镇上没啥早点,无非是胡辣汤、包子、油条什么的,我买了些给父亲带回来。父亲可以坐着吃饭,不需要我喂饭,这一点让我很欣慰。因为父亲毕竟不是内脏器官得的大病,没有生命危险的威胁。接下来的七天里,我在医院给父亲买饭,洗衣服,陪他走走,算是锻炼一下身体,这有利于康复。动手术的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几位叔伯婶子大娘来看望父亲,母亲也来了,他们给父亲带来了一些营养品。我带他们去集镇上吃饭,算是表示感谢。他们走后,我继续陪护父亲。其实我对于陪护病人还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尽管我不是专业的护理人员,父亲还是在我的陪护中慢慢康复。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我也见证了生命的脆弱,一个周的时间里,医院里消逝了三位病人的生命,两位老人,一个是襁褓中的婴儿,出了院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还走不出在医院里的阴影。

这次在医院陪护父亲,是我单独陪护父亲时间迄今最长的一次。因为没有经验,也是感到有生以来最累、最忙碌的日子,但也更是我回报亲情最长、最幸福的时刻。在陪护父亲的日子里,我第一次走进父亲的内心。父亲给我讲他过去经历的一些事情。因为我们兄妹三人都在上学,而且是高中,父母亲勒紧裤带过日子,省吃俭用,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投到学校去了。现在看来,父母亲似乎在进行一场赌博游戏,或者说是在投资一场极具风险的行业。对于父母亲而言,多年来他们习惯了这种遥遥无期的投资。有人说他们傻,说他们不知道自己享受,而父母自有自己的打算。在当时供养孩子上学要顶住社会的压力,好多家庭都在考虑孩子的婚事。也有好心人上门提亲,但是父母亲坚信孩子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他们婉言拒绝了好意。现在想一想,我真地佩服父母亲的自信。父亲这辈子命苦,十五六岁时没了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小时候经历了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后来是国共两党打内战,在兵荒马乱里度完了童年。新中国成立后,又经历了“三反,五反”“大跃进”“四清”“文化大革命”等历次运动,见证了国家的成长,但饱受了时代的艰辛。父亲曾是个中专生,但是因为国家困难辍学了,这是让父亲一辈子遗憾的事情。在那个村里,父亲算得上是个文化人,在生产队里,因为有文化,父亲当过棉花种植技术员、蘑菇种植技术员,还远到信阳南湾水库和西华黄泛区农场学习农业技术,这是让父亲受益终身的事情。分田到户后,父亲专心从事农业,养长毛兔,种芦笋,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勤奋,逐渐实现了家庭的发家致富。可惜后来因为我们三个做子女的上学,家庭渐渐趋向赤贫。不过让父亲骄傲的是,供养三个孩子上学,尽管手头拮据些,但是没有欠下外债。

在医院陪护父亲的那些日子,我时常坐在父亲床边的藤椅上,不时紧盯着吊瓶里的药液,不敢有丝毫懈怠。累了,就站起来走走;给父亲倒水,让他按时吃药;给父亲买他想吃的饭菜,尽管父亲一再说他不想吃平日里没吃过的饭菜。稍微闲暇的时候,给父亲剥一个水果,帮父亲掖掖被角儿,看着父亲入睡,搀父亲下床活动活动,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很温馨,心里很踏实。我一直感觉,能为年迈的父母亲做一点事情是于心心安的,这一点不一定非得与孝道之类的词捆绑在一起。

时光缓缓如流水,如今,风刀霜剑已在父亲的额头上刻下了七十六道岁月的印痕。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父亲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他经历了那个时代太多的艰难困苦。今天的父亲老了,真的老了。一路走来,多少欢笑,多少艰辛,如今,只剩下一脸沧桑。对于父亲的陪护,一切都显得如此珍贵。诗人说:生命,就是爱,就是温暖,就是彼此的相依,就是相互的给与,爱的传递。想当年,父亲不也是这样呵护我的成长吗?

——2018414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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