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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专栏(153) | 崔加荣:过年

 香落尘外 2020-09-27

文 / 崔加荣

图源 / 堆糖

  (一)

农历腊月初八,天刚蒙蒙亮,三撇子就起了床,骑了机动三轮车去县里赶集,想给儿子云迪弄点好吃的,毕竟儿子是出国读书一年来第一次回家。

云迪娘也一早起来,扫了地,用垃圾斗把昨晚上吃饭抛撒的蒜皮子花生皮撮出去,倒在了猪圈里的粪堆上,之后,她端了洗脸盆去压水井边上压水,腊月的天,压水井管子被冻上了。她只好从屋里掂了热水瓶来,往井里倒一些热水,慢慢地活动着压井杆子,两分钟光景,井管子里的水就化开了。云迪娘呼哧呼哧猛压几下,地下的水就像喷泉一样,汩汩地从水簸箕口里流出来。她没有马上接水用,而是多压了两分钟,把井管子里的剩水放掉,然后才接了半盆。

这是一口去年新打的井,足足打了二十米深。最初那口井是刚解放时打的,吃了将近四十年,后来由于周围的河水被造纸厂等单位污染,压出来的井水有一股很重的苦腥味儿,烧一壶开水,壶底下能沉淀半指厚的水垢。北京办亚运会那年,云迪爹——三撇子又找人打了一口十几米深的井,吃了十年,又不能吃了,只好在去年春天,找在县城水利站干事的三侄子打了一口机井,足足打了三十米深,还专门把井水送到县里检测了,所有指标都达标。在零下七八度的气温下,地下水在盆里微微荡漾着,水面浮起薄薄的热气,显得异常舒适。

云迪娘一脸宁静,洗了手,洗了脸,又用毛巾擦了牙。用毛巾擦牙是她一辈子的习惯,以前没有牙刷和牙膏,爱干净的她就用毛巾擦牙。后来有了牙刷牙膏,她嫌牙膏味道不好,就一直沿用毛巾擦牙,隔几天沾了细盐来擦牙。

  听到母亲呼啦呼啦压水的响声,云迪就睡不着了,他把头一伸出被窝,马上就又缩进去,就这样一连努力了三次,才哆嗦着起来,穿了衣服。

洗完了手和脸,云迪娘从条几头上拿了细香,数了三束,每束三炷,一共九炷,她是准备去烧香敬神的。这香还是村东头大林家自己做的。和街上卖的锯末香不同,这香是用老榆树皮晒干,用小钢磨粉碎了,加水和了,像蒸馒头那样搓成拳头大的圆柱形,放进钢筒子做的压香机内,用木杠子从上面压下去,湿软的细香就从机身下部的细嘴儿里接连而出,延绵不断。下面用一个硬纸盘子接了,一圈一圈盘堆起来,堆满了就掐断,接另一盘子。接好的湿香,从一头陆续拉出来,在平板上擀直了,一条条紧挨着并列排好。然后用长刀把两端切整齐,每九根间隔划开,放在担架一样的架子上抬出去晒干。晒上两天,香就变成了一板一板的,六板一捆,用绳子捆了两头,大功告成。出于对神灵的尊敬,买香不能叫买香,得叫请香,给钱把香请回家来。

云迪娘对这榆树皮的香很是留恋,每每烧香前,她都喜欢在鼻子上闻一闻,细香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榆木香味儿,使她很是陶醉。

云迪娘上了香,又跪下来磕头,嘴里祈祷着:“今儿个腊八了,老天爷,老地爷,四面八方全神,老太爷,爷,奶奶,我给你上香,给你们磕头。请求你们保佑着我们全家平安,外出做生意的生意发财,打工的顺顺利利,小孩子考上大学。”

云迪娘拜完了,蹒跚着站起来,拍打了膝盖上的尘土。看到云迪在西间屋门口站着看,就又数了三炷香给他:“你多年不回来,趁这次机会也烧香,给老天爷,给老祖宗烧香。”说完,就去灶屋煮米饭去了。

这灶屋在西屋,单独的一间房子,一边是砖头支的大地灶,一大一小两口地锅,一边是前几年孩子们买回来的煤气灶。尽管煤气灶干净方便,可云迪娘很少用,大多是儿媳妇偶尔从县城回来时做饭用一下。她觉得柴火多,树枝棉柴还有玉米芯儿,东一攒,西一垛的,多得烧不完。另外她还觉得地锅厚实,煮稀饭熬得透,好喝。所以大多时候用地锅做饭,煤气灶只是用来炒一下菜。

豫东地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土地属于沙土性质,存不住水,所以种不成水稻。大跃进年代,为响应最高指示,公社大鸣大放,宣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要求改种水稻,放高产卫星。组织人把平原田地周围用青砖垒成腰窝高的墙,打上水渠,从河里机井里抽水往田里放,硬把旱田改造成水田,早上放一上午水,夜里一夜漏干净,第二天再抽水。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也只收获亩产几百斤的水稻。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不产水稻,也就没有吃米饭的习惯,只是偶尔有人拉着车子走村串巷换大米,大家就拿玉米换几斤大米,用来烧米汤喝。

只有腊月初八,却是一定要吃米饭的,叫做腊八饭。

尽管近几年孩子们给云迪娘买了电饭煲,可她仍然用地锅煮米饭。掀开秫秸梃子纳的缸盖,从面缸里取出一个食品袋解开,挖出两碗米,洗了两遍,倒入锅里,添上五碗水,这才坐下来往灶膛里点火。云迪跟在母亲身后,就要去帮忙烧火,母亲不肯,就叫他走开:“你不要烧了,落你一头灰,快去堂屋去吧。”

云迪不肯走,硬要烧火,云迪娘只好揭下自己头上的毛巾,给他盖在头上。

 锅里烧开了,云迪娘揭开锅盖搅了搅,防止粘锅。煮了二十分钟,熄了火,焖着。

云迪娘又在小锅里炒了胡萝卜五花肉。做米饭浇头。小时候云迪他们都盼着这顿“大米干饭肉浇头”,等到都长大了,到了美国读书,每每回忆起母亲做的大米干饭,就想到了新疆的盖浇饭。

这时候云迪爹也回来了,买了刚出锅的卤羊杂,云迪用手一摸,还温着呢。云迪娘就又做了云迪最爱吃的羊杂汤。拿了三个碗,分别盛了一勺米饭,和云迪爹一起端去堂屋里,在桌子上摆了,敬了神灵祖先吃腊八饭。然后这才盛了饭,一家人坐在木沙发上吃饭。

饭毕,云迪娘还没有来得及涮洗,后院的砖头过来了。云迪赶快让了一支烟过去,砖头接了烟,并没有马上点着,而是把烟夹在了右耳朵上,看着云迪问:“云迪啥时候回来的?”

云迪搓着手回答道:“前天回来的。”

云迪娘解了身上的围裙,给砖头让座。砖头没有坐下来,接过来云迪倒的开水,用嘴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这才说道:“县里昨天又派人下来,说年前一定要全部签名,年后过了十五就开始拆迁,不出正月,我们这村儿要全部拆完。”

云迪爹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蹍了蹍,说:“你去看了新农村建设的房子没有?”

 “我没有去看过,前门的大成家不是搬了过去吗?刚好云迪回来了,他在大城市生活的时间长,见识多。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大成看看吧。眼见为实嘛!”

 云迪爹又点了一支烟,坐下来说:“现在的新农村那片地原先是大徐庄的田,征收后不到半年,‘呼腾’一下子就建好了那么一大片房子。像吹糖人子一样。听说还怪漂亮哩。”

 砖头放下水杯,看着云迪说:“去吧,我们去看看吧。你这大学生哩,给我们长个眼儿,看看房子咋样儿。我这就去开车。”说完,就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砖头在院子外面叫:“云迪,都出来吧。趁着路上没化冻,赶紧去。”

云迪和父母一起锁了大门,上车奔往县城西郊。路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车子像是在玻璃上行走,时不时轮子左右打滑,砖头费力控制着。麦田里的积雪在朝阳下白茫茫一望无际,云迪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到了新农村第一期小区,几个工人正在用吊车往楼顶吊牌子,牌子上有“祥云花园”四个大字,每一个看起来都有两米高。砖头把车停好,打了电话给大成。大成不一会儿就从一片工地后面跑出来,把云迪他们接进小区。

大成住的是最后一栋六层楼的三楼,一楼的花园里种着一片大蒜,蒜苗间行里泼的大粪已经结皮,一块块裂开来像伤口上结的痂一样翘着。花园外面的铁栏杆上,依着一捆捆秫秸,把金色的铁艺饰花盖在了后面。云迪一行人随着大成上了三楼,进得屋来,一排黄色木沙发还是新的,但是边角被碰得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的白茬。大成一边把云迪他们往沙发里让,一边朝厨房里叫:“娘——俺三大爷来了。”

过了几分钟,大成娘才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掂着一根木棍:“他大爷你咋来恁早啊?吃罢饭没有啊?这是云迪吗?咦——,你看看,咋长恁高了?”说完上去拉着三撇子的手。

三撇子两手抓住大成娘的手,“俺才吃罢饭,这不是砖头嘛,清早起来到俺家,说县里工作组又逼着签拆迁合同,不知道这新农村建设的房子咋样,结实不结实,好不好住。说你们搬过来时间长了,他就开车带我们来看看。这房子扎裹得还不赖哩,又干净又亮堂,老了老了住上楼了,该享福了。”

砖头和云迪在大成的带领下,从客厅到卧室,从厨房到厕所,挨个儿看了一遍。出来就问大成:“你这家伙,住上城里的新楼了,咋不装一个坐厕哩?人家城里人都坐着解手。”

大成搓着手,看了看他娘,回答道:“俺娘不让装坐厕,她说坐上去屙不出来。”

砖头笑着和大成娘打趣:“你这个老土嫂子,不会享福!难道一辈子非得蹲茅坑才能解手吗?”

大成娘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你不知道,我就是不习惯这楼上生活,坐在那上面就是解不出手来。还有做饭也是,以前地锅煮稀饭多好喝,弄了个煤气灶,锅也死薄,煮稀饭一不小心就糊了。不过煤气炒菜是方便。”

说到这里,大成接过话茬:“她老是嫌煤气灶不好用,喜欢喝地锅的稀饭。下秋里硬要我给他支了一口柴火锅,在厨房里占了很大地方,一烧锅往外面冒烟,邻居都在说我。阳台上她又养了几只鸡,弄得到处都是鸡屎。”

大成娘放下手里的木棍,把围裙解下来,说道:“我一个老婆子一个钱儿的字也不识,在城里啥也干不了。养两只鸡,稍微下几个蛋就够吃的。”

三撇子端过一杯水,捧在手里取暖:“征地不是补偿了那么多钱么,还愁没钱买鸡蛋?”

三撇子不提钱还好,一提钱,大成娘便打开了话匣子:“咦——快甭提那补偿款了。十亩地,满打满算补了十一万块钱,买这套房子就花了十五万,不但不够,还借了一屁股债。以前吧,在庄里头,不管好歹还有几亩地种着,起码吃喝不愁。现在可好,搬到这里,喝口水都要钱,不买的话连一个菜叶子也没得吃。一大家人吃喝拉撒,全靠大成一个人在物流公司的工资,还有两个孩子上高中。刚搬来那阵子他爹在市场门口摆了个摊儿卖点菜,后来搬来的人多了,大家都没地了,都去摆摊儿,结果买家没有卖家多,卖得不够赔的多,干脆不干了。真不知道以后日子咋过。”

大成从屋里拿了手套往外走,听到此话,就接了一句:“你也不用愁,那么多人都搬到城里住,别人有得活,我们一样能活。慢慢想办法呗。”说完又和云迪三撇子他们道别:“三大爷你们先坐着,我要去上班了。”

大成走了。云迪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就下楼回村子里了。

(二)

吃过腊八饭,要把年来办。

过了腊月初八,街上就开始热闹起来。村子里也渐渐开始弥漫起年味儿,乡里乡亲见面彼此不再是简单地问候一句“吃罢饭没?”,越来越多的人见面彼此开始问:“开始办年货没?”

腊月十五,三撇子的娘去世三周年。他兄弟两个,一个大姐。爹的丧事是大哥负责操办,老娘的丧事自然轮到他来办。办了丧礼,一周年,两周年,守孝三年满,白事变红事。虽然近几年提倡丧事简办,可他觉得儿子也留学国外了,闺女也定好亲,房子也马上要拆迁,很快住进城里去,心里干净敞亮。无论如何是不能办得太寒酸的。两三天前就开始邀了五服以内的叔伯弟兄,商量好了唢呐响器一应事项,议定由云迪的三叔做大总管,全权安排好灵棚火纸买菜车辆桌子板凳等各项负责人。砖头负责财务出纳,云迪负责和一帮堂兄弟开车去请亲戚。可别小看了这请亲戚,七大姑八大姨,表叔三舅爷的,哪一个都务必亲自登门请到。要是仅仅电话通知,遇到讲究的亲戚,不但不来参加,事后还落个埋怨,说你看不起人,不懂事儿。所以云迪只好跟着大家,一天跑几家亲戚,挨个儿通知。

腊月十五这天一早,两班子响器在大门口两边的大方桌前对称围坐,吹吹打打热闹起来。吹奏内容也不再是丧曲哀乐,而是喜庆戏曲和流行歌曲。唢呐手吹一段豫剧《五女拜寿》开场:

……

老身我活了一百单七岁

眼不花这耳不聋

腰不酸我这腿不疼

先王爷封我是个长寿星

红罗绸缎扎门彩

青松翠柏搭寿棚

……

接着是一段现代戏《朝阳沟》,边吹边唱。还没吹完,周围的年轻人开始起哄:“哎哎哎!吹歌吧,别老吹戏曲了。”

唢呐手只好换曲,先来一曲《纤夫的爱》,跟着又有人点了一首《十五的月亮》。

左邻右舍帮忙的管事的频繁进出,行色匆匆。十点光景,院子里有人出来给响器班子的人让烟,让准备一下,马上去坟地请牌位。

不大一会儿,三撇子和大哥两个人在亲人的簇拥下从院子里走出来,大哥怀里捧着牌位,三撇子怀里捧着遗像。响器班一看孝子出来了,马上起身走在前头,鼓足了劲儿吹,一路吹的好像是《老来难》。孝子贤孙一行人走到坟地,在司仪的引领下,鸣炮奏乐,点纸上供,供品有整鸡整鱼,大块猪肉礼条子上带着四根肋骨,上插一双筷子。鞭炮响完,孝子孝孙行二十四拜大礼,礼毕,司仪用手里的喇叭唱礼:“今天是孝子亲娘去世三年满祭日,孝子贤孙守孝三年满,请孝子亲娘起身,跟随孝子回家接受孝子贤孙及亲朋好友拜祭行礼。”

大家起身,重新捧起牌位和遗像,在响器班子的吹吹打打中掉头把老娘请回家中。

回到家里,把牌位和遗像放入灵堂正中,又是鸣炮奏乐,点纸上供,再次磕头行礼,这次行的礼比较简单,一礼四叩,算是把灵位安放停当。

司仪和负责接客管事的确认亲戚基本到位,就开始喊孝子跪在灵前,礼仪人员供桌两旁跪下,陆续念着亲戚的名字灵前行礼。本家兄弟先行大礼十三太保。接着是娘家人,为头等客人,二十个人分两次行礼,长辈六人先行,,晚辈另作一起,全部行二十四孝大礼。娘家人行完礼,女婿行礼,接着是外甥等亲戚,由近而远,逐一上供行礼。直到十二点多才行礼祭拜结束。一起到村子西头的饭店吃饭。饭毕,亲戚各自散去,三撇子心里的大事算是办完。

又过了几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要祭灶。祭灶是过年的第一个活动,当天扫灶屋,拜祭老灶爷神。旧社会祭灶是很有讲究的: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鳖祭六,剃头的祭到大最后。当官的腊月二十三祭灶,老百姓腊月二十四祭灶,剃头的唱戏的等下九流的到最后才有资格祭灶。甚至说剃头的连王八都不如,可见当时理发行业的地位卑下。

祭灶这天,天气回暖,院子的水池里都没上冻。三撇子老两口一早起来,三撇子把茅房池子里的大粪水担出去菜地,泼到大蒜苗子的行间。云迪娘洗了手,把灶屋里外上下打扫干净。三撇子回来把灶画贴到灶台旁边的墙上,画上的老灶爷灶奶奶画得眉开眼笑的,两边一幅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云迪娘在灶台上烧上香,也不顾地上尘土,就跪在灶屋的地面上磕三个头,嘴里祈祷不断:“老灶爷,老灶奶奶,今儿个祭灶哩,给你烧香,磕头。上天多说好话,保佑全家平安。年三十还把你请下来享受香火。”然后起身拍打拍打膝盖上的尘土,开始做饭。

吃过早饭,云迪娘边收拾碗筷,边对三撇子说:“你去砖头家看看,问问他们明儿个蒸不蒸馍,要是不蒸,咱明儿个蒸吧。”三撇子没作声,去了一趟茅房,出来后就出了院子。云迪娘也不追问他,两个人过了一辈子,她知道三撇子的性子,不爱说话。什么事儿都记在心里,从不落下。

走出院子的三撇子,除了去问砖头家明天蒸不蒸馍,他还想去找几个人约一下,找时间把猪杀了。

到了砖头家里,刚巧碰到砖头娘从屋里出来:“三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你家里,请俺三婶子过来帮忙。”

三撇子看到院子里的木架子车上放着一套笼具,就知道他们今天蒸馍,就打趣:“今儿个蒸馍呀?看来我是找上门来啊!不帮忙都不中了。”

快人快语的砖头娘也不饶人:“咳!不要你帮忙,赶快回去吧,告诉俺三婶子,十点左右过来帮忙。今儿个俺蒸,明儿个你蒸。”

三撇子就走出了砖头家。去村西头的老拐家,俊成家,一家一家约好年三十过来帮忙杀猪。这才转往家里走。

走到村里边的十字路口,老金手里掂着一大筐萝卜,站在家门口和三撇子打招呼:“他三叔,大清早起来你弄啥去嘞?”

 我去西头老拐家看看他啥时间有空,帮忙把猪杀了。”

“也只有你,是个勤快人。现在谁家还喂猪呀,恁脏家伙。” 

“几个孩子都不在家,两个人做饭一做都多,剩饭也没地方丢,干脆喂一头猪,年底云迪他们回来热闹热闹。

“哎,对了,你杀恁大一头猪,吃不完卖不卖啊?”

“卖!我约摸着这头猪有四百斤重,自己一半也吃不完。都是前后门的打了招呼,几家分一些。”

“还有没有哎?拣腰窝里好肉,留上三十斤左右给我,肋骨上的板油别挖掉。小娃今年订了亲,过年要带一个大礼条子,带着板油好看些。”

“中!给你留着。你晒恁多萝卜条弄啥哩?”

“这不是掂过年儿要搬去新农村房子里嘛,到那里连一揸地也没有,啥也种不了了,想吃都得买。今年种的萝卜又多,切了晒出来腌成咸菜,搬过去够吃半年的。”

“噢!那你忙吧,我回去了。”三撇子道了别,径直走回家。

到了家里,不见云迪娘,云迪说:“俺妈说干等晚等不见你回来,出门口看看,碰到砖头哥,过来叫俺妈去帮忙蒸馍了。”

三撇子“哦”了一声。进屋去了。

下午将近五点,云迪娘才回来。用一条手巾兜着十来个馍。云迪一摸,还热乎着呢,就拿出来一个吃。母亲草草煮了稀饭,炒了青菜,一家人匆匆吃了晚饭。就着手和面。

今年云迪回来了,过年来拜年顺便来找云迪说话的亲戚多,云迪娘就叫三撇子搬出来两袋子面粉,全部和上。她自己找了一个大盆,把发面用的酵面用温水泡了揉碎,搅成稀糊倒进面里。过年蒸馍和面都是三撇子的事儿,因为云迪母亲胳膊疼,面又多,根本没力气和开。云迪也脱了外套亲自上阵帮了一阵子忙,也算是体验一下。到了晚上九点,面全部和好,盛在一个大簸箩里,用湿布盖上两层,又用被子蒙上,放在灶屋里煤炉旁边暖着,等待发酵。往年家里过年蒸馍,云迪从没进过灶屋,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面。他张开胳膊量了量,簸箩的直径比他张开的两条胳膊还长。

夜里,三撇子又起来把面翻过来查了一遍,防止面发酵不均匀。

第二天九点,云迪娘掀开被子和湿布看了看,发酵好的面团涨满了整个簸箩。她用手按了按,又凑近前去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时候前来帮忙的砖头娘和砖头媳妇进了院子。于是五个人分好工,砖头娘力气大,和三撇子两个人负责揸面,其他人做馍。柔软的面团在三撇子两个人手里被一份份分开,翻转揉搓,一块块被转送给云迪娘等人,又被搓成一条条,一段段切开,在云迪娘手里只轻轻揉搓翻转,像变戏法一样,就变成了一个个馍坯,排在锅盖上再发酵一会儿,就被装入笼里。起火的时候,云迪娘点上一支香,插在灶台旁边的香炉里。一支支被云迪送进灶膛的木柴,噼噼啪啪地响着,云迪的脸被映得通红。

除了蒸馍之外,还蒸了枣山,用面捏成各种花瓣等,拼在一起,花瓣中间插上几个大枣,做成了一个大枣山,用来上供。又把面搓成手指粗的长条,一圈圈绕成一盘,用筷子从外围向中间一夹,横竖两个方向各夹一下,就成了四个花瓣的一朵花,中心和花瓣上各插上一个大枣,就成了一个小枣山,是给外甥准备的。外甥来拜年,回去时一定要搬姥姥家的枣山走的,搬了姥姥家的山,日子过得鲜。

另外,还做了四个大馍,把蒸好的馍冷凉,剥去外皮,再用生面擀成一张皮包在冷馍外面顶上插一颗大枣,再上笼蒸熟。这大馍是三撇子到四个舅家拜年时用的,带大馍去,搬枣山回来。

一支香着完,馍也熟了,云迪娘叫云迪去火,云迪说了一句:“就去火吗?别蒸不好啊!”被母亲马上打断:“傻孩子,胡说啥呀!”云迪这才想起来,蒸馍时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的。以前没有酵母,也没有时钟,不到掀开锅盖那一刻,谁也不敢肯定能蒸出好馍。一边做一边祈祷能成功。

去火五分钟后,掀开笼顶的盖子,一排排的热馍个个光滑圆润,热气腾腾,屋子里弥漫着馍香。云迪娘从笼里拿出一个馍,走到院子里,揪一片片儿撒向空中:“老天爷,老灶爷,全神,老祖宗,过年蒸馍了,都来吃吧,保佑着越蒸越好,越蒸越大。”祈祷完,才让大家品尝。

到晚上八九点,全部蒸好,一张大床上垫上一张高粱秸编成的大簸,蒸好的馒头堆在簸上凉着。大家站起来捶着腰,松了一口气。简单吃了晚饭,送走砖头娘等人,这才睡了。

  (三)

腊月三十,除夕。

天不亮,三撇子就起来了,到事先约好的几个人家里挨家敲门,叫过来帮忙。最后,再次到屋后面的空地上查看了两天前垒好的大锅台,确定干透了牢固了,这才回到家里,准备好多年不用的杀猪尖刀,磨得锃亮。又准备好一个脸盆,里面放少许盐水,用来接猪血。云迪娘用碗倒一点儿温水,浇在猪耳朵上,猪扑棱了几下耳朵。这叫做“领牲”。年底了,老天爷要把养了一年的猪领回去。

七点半左右,人马到齐。四个人到猪圈里把猪放倒,前后腿分左右捆在一起。中间插了桐木杠子,四个人搭肩把猪抬到屋后的院子里的案子上。又用麻绳把猪嘴捆了。三撇子摁住猪头扳了扳,感觉到控制猪头有点吃力,毕竟年龄不饶人。就把刀递给砖头,说道:“砖头,你来。”

“哎呀,你这老刀手,还不亲自操刀?”

“不行了,都这岁数了,估计弄不住。”

“我怕一刀找不到心脏,出血不多,肉色不好看。”

 “不要怕,只要用点儿力,往里扎,能够得着心脏。”

 砖头接过尖刀,放到案子一角。上前去从猪后颈伸手过去揪住猪耳,只轻轻一拉,猪头就露出案子一截。他左手扳住猪嘴,用大腿和腰部抵紧猪后颈,右手拍打干净猪脖子前面的杂物和乱毛。然后叫人用杠子压住猪身,把尖刀递到自己手上,对准猪脖子,用力一扎,整个尖刀连手柄都进去了。他又把刀扭了两下,往外面拔出来一些,在猪的嚎叫中,猪血涌泉而出,四五分钟光景,猪血流了大半盆,不再流出来。猪也渐渐软了下来。三撇子把猪血端到灶屋里,撒上一把盐,用擀面杖搅了搅就出来了。

大家七手八脚解开猪腿的绳子,三撇子拿起尖刀,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小口。砖头拿过一条拇指粗的长铁棍,从伤口处贴着猪皮内侧往里捅,前前后后捅了二十多下。放下铁棍,一手抓住猪腿,一手撕住伤口的皮,趴在伤口上,鼓足了劲儿往里吹气,吹几下用手握住伤口防止跑气。休息片刻,接着再吹。直到把猪吹得鼓鼓涨涨的,像黄河滩上的猪皮筏子。这才罢手,三撇子递上去一根细麻绳,把伤口扎紧了。用柳条子在猪身上反复敲打,让皮下的气儿均匀散布。

三撇子掏出烟来,挨个儿发了,抽一支烟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砖头去看了看大锅,锅里的水烧得热气腾腾的,在锅里转着圈。大家丢掉烟头,把猪抬到锅台上,小心翼翼地把左半身下到锅里,烫了两三分钟,马上拉出来,七手八脚用铁铲子和镰刀等迅速刮掉被烫过的猪毛和老皮,三撇子一边刮一边喊着:“快点快点,冷了刮不掉了。”

刮完左边,又把右边下到锅里烫。如此反复五六个回合,一头光溜溜鼓油油的肥猪呈现在大家眼前。大家把猪再次抬到案子上,砖头拎起尖刀把猪的腹部从头到尾巴一刀剖开,挖出来里面的内脏,对着屋子叫:“三婶子,快点过来翻肠子。嫁给状元当娘子,嫁给杀猪的翻肠子。”他把猪尿泡割下来,把尿倒掉,洗干净。用嘴吹涨,吹一下,在热水锅里烫一下,揉一揉,再吹,直到把尿泡吹得薄薄的,大得像一个大西瓜,用棉线绳子扎了口,送给三撇子的堂孙子去玩。

接着,砖头把猪头割下来,用绳子穿住鼻子,交给三撇子掂到堂屋里,摆在方桌上。等猪肉全部收拾好,从脊梁骨劈开成两半。砖头的手艺相当不错,整条脊椎骨均均匀匀地劈成两半,还很少碎骨头。三撇子用木架子车把肉拉到堂屋,连车子放在屋子正中间。云迪娘把肠子给别人翻,自己洗了手,点上一炷香,磕了头:“老天爷,老灶爷,全神都有了,猪杀好了,下来吃吧。保佑着全家平安,明年的猪喂得更肥更大。”

香火着完,云迪娘割下一块肥瘦兼具的五花肉,开始剁馅儿包饺子。云迪跟着三撇子把所有房门的旧对联撕掉,抹干净灰尘。在铁马勺里搅拌半勺面糊,在火上烧开了,放凉,就成了天然的糨糊。三撇子正要拿了对联去贴,西院的堂孙子哭着跑过来告状:“三爷,鹏鹏抢了我的尿泡。”

三撇子笑了:“是吗?谁这么大胆,敢抢我们的尿泡。等一下我给你要去,明年我叫猪长多几个尿泡,一个人一个。好不好?快过来帮三爷贴对联。”堂孙子就不再哭,跟在三撇子后边忙活着。

对联是找小学校长写的,大门外的上联是:左俊右进五谷丰登,下联是:前河后海四季平安。因为三撇子家左边是李连俊家,右边是李跃进家,前面开门正对着一条河,屋后面是一个大水坑。于是就叫校长写了这么一副对联。贴完大门,堂屋门,西厢房门,最后贴灶屋门的对联,云迪娘在屋里大声问:“弄好没有呀?饺子包好了啊,马上可以吃饭了。”大年三十上午一定要贴好对联,才可以吃午饭,午饭一定要吃饺子。

三撇子忙着手里的活儿,应了一声:“还要五分钟。”说完,加快速度把灶屋对联贴好,又在院墙上贴:出入平安,在猪圈门口贴:六畜兴旺,在木架子车上也贴:出入平安。这才洗了手,叫云迪拿出来一挂鞭炮,用竹竿挑起来。朝着灶屋高声问:“饺子下好了没有?下好了我放炮啦?”

云迪娘在灶屋里往外喊着:“放吧放吧,这就出锅。”

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云迪在鞭炮的烟雾里感受到浓浓的年味儿,跑过去灶屋,端起一碗饺子就要吃,云迪娘就叫他放下:“别慌哩,还没敬神哩。”说完,端起两个碗,每个里各盛了两个饺子,把碗放到堂屋里的方桌上摆好,烧了一炷香,口里念念有词祈祷了一阵子,才去灶屋里,叫云迪开始吃饺子。

吃完午饭,云迪娘切了一大盆萝卜馅儿,开始炸丸子。一半豆面,一半麦面,掺在一起和萝卜和了。等待油锅烧热。

三撇子躺到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就起来准备火纸供品,带着云迪去坟地里烧纸。

三撇子的干儿子超林从县城来到他家里等他,看到三撇子回来,连忙站起来,寒暄了几句,超林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三撇子:“今年买了房子,手头紧巴,就这一千块钱吧。”

三撇子说啥都不要,超林急了:“那不行,一定要拿住,这是晚辈的孝心,三十晚上一定要给父母钱的,这是多年的规矩了,到咱这儿不能破了规矩,没多的,少的总得有吧。”两个人推让了一会儿,三撇子推托不掉,只好收下。超林放下钱就要走,三撇子欲留他在家吃团圆饭,超林说:“真不行啊!我那叔伯兄弟家里打架,闹腾得起反了。”

“咋回事儿啊?”

“干爹你不知道,都是钱烧哩!上个月他家里不是签了字嘛,腊月初收到了十一万拆迁补偿款。两口子说好过了年买房子。谁知道那个孬熊偷偷拿去赌博,一个星期给人哄着,把钱输得干干净净。这不是年底了吗?他老婆子说要取点钱给娘家娘买件衣服。拿着存折到银行,银行说帐上只剩下五十三块钱。你说这还算不算人!”

“咦——这货咋恁孬种唉!那你赶快回去看看吧。”三撇子说完,又掂起一条鱼,一直追到门外边,硬让超林拿了回家。

送走超林,天已经将近落黑。

四面八方鞭炮声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大门外的马路上,不时有小孩子捡了未爆炸的鞭炮,从家里偷了一支香火出来,用手捏着,点了引线扔出去,在“啪”的一声中欢跳。

云迪娘在灶屋里忙活了一阵子,做了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一家人坐下来开始吃团年饭的时候,刚好春晚开始。在主持人的祝福声中,云迪端起酒杯,给父母敬酒:“爸,妈,过年了,我敬你们一杯酒,祝你们身体健康。”云迪娘不会喝酒,只在嘴边呡了一小口,云迪就和父亲干了杯。接着大姐也向父母敬了酒,又和云迪碰了一杯:“我也敬你一杯,祝你在国外身体健康,学习进步,不要叫大姐和父母担心。”说着说着,语气哽咽起来。云迪一口气干了酒,对父母和大姐说:“你们放心,我在国外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一定早日完成学业,早点工作,报答你们。”

吃完饭,大姐忙着去和好面,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继续包饺子。包好了摆在锅盖上,因为三十晚上包的饺子是明天早上吃的,放一夜怕粘了,就撒了很多面粉,还特意在一个饺子里包了一个大枣,年初一谁吃到了大枣一年好运气,三撇子说吃到了马上奖励一百块钱。云迪娘又擀了面皮,另外切了几根面条,初一早上一起煮了,图个好兆头,面条是钱串子,面皮补窟窿,有了这两样,来年不欠债,能发财。包完了饺子,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云迪娘来了瞌睡,就自己回屋睡觉。云迪和父亲、大姐三个人一直守岁守到零点,在大门外放了一挂鞭炮,迎来新的一年,又在大门外横了一条拦门棍,这才回屋睡觉。

(四)

大年初一早上才四点多,云迪已经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迷糊了一个小时,听到堂屋里有动静,知道是父母起来了,自己也跟着起床。云迪娘看到云迪起来了,赶快在脸盆里倒好洗脸水,一家人依次洗了脸。云迪端着洗脸水去倒掉,被母亲一把拦住:“不能倒!初一早上不能倒洗脸水,不能倒垃圾。

云迪娘把脸盆放回门后面的盆架上,把最大的枣山搬出来,摆到后墙的条几正中间,在枣山顶上夹上一张一百的钞票。把香烧上,磕头,祷告。三撇子拿了三个手腕粗的春雷炮,打开大门,在门外放了三个闪门炮。云迪就把大盘鞭炮拿出来,一圈圈缠在一根两三丈长的竹竿上。大姐和母亲在灶屋里煮好了饺子,云迪点着了鞭炮,“噼噼啪啪”响了五六分钟。大家这才回屋,云迪和大姐给父母拜年,云迪坚持要跪下给父母磕头,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年纪轻轻的,受啥头啊?越受头老得越快。”云迪只好作罢。拜完年,大姐盛了饺子,母亲端了两碗摆到方桌上供着,大家这才开始吃饺子。

吃完饺子,天还黑蒙蒙的,远近的鞭炮声连成一片,轰轰隆隆连绵不断。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火药的味道,烟雾在路灯下面盘旋缭绕,此起彼伏。三撇子把三轮车从院子里开出来,带着云迪去坟地烧纸,给祖先拜年。云迪坐在车里,有点不太适应这强烈的火药味儿,不时咳嗽几声,搓着双手取暖。

到了坟地旁的麦田,麦苗都被冻得硬邦邦的,一条条立在那里,裹着一层白茫茫的霜。两个人沿着麦田和麦田之间的地垄走向坟地,麦苗扫在脚上,发出“唰唰”的声音。三撇子带着云迪,在自己父母的坟前点燃了火纸,口中念念有词:“爹,娘,过年了,给你拜年来了,给你送钱来了,都起来使钱吧。”云迪点了一挂一尺长的鞭炮,然后两个人在坟头的麦田铺上草席,跪下来连磕四个头。三撇子站起身来,掂着纸篮子又走到不远处几个坟头,挨个点了火纸,告诉云迪这个是老太爷的坟,那个是老姑奶奶的坟。一一介绍完,烧完火纸,才起身回去。

 到了家里,天才微微放亮,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屋子人,都是村里来找三撇子拜年的人。很多都是平时在外面工作,趁着过年的机会才回来的,大家在云迪家碰了头,自然也互相递上去一支烟,彼此询问着工作和收入情况。也有的小媳妇和同辈份的年轻人相见,免不了互相打情骂俏。村西头的桂花嫂子,捏住同族的堂弟西林的袖子,往外扯着打趣道:“西林,你咋还是一个人回来过年呀?跟你一样大的,人家都带回来两个女朋友了。你这是咋搞的?光顾着赚钱,没学会哄女孩子啊!

 性格腼腆的西林只是低着头笑,并不作声,站在桂花身后的宏伟就凑上来对西林说:“西林,你今儿个黑了去找你桂花嫂子,叫她教你咋哄女孩子。”

 旁边的旺财也跟着起哄:“哎哎哎!桂花嫂子,我也没有女朋友啊!晚上也教教我吧。”

桂花一看起哄,就说:“去去去!有你啥事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咋不叫你老婆子去教啊”

几个人正闹着,看到三撇子回来,大家一下子围上来,说着新年问候的话和拜年的话。三撇子一边招呼云迪拿烟来,一边应付着:“不拜年了,来了就是了,我这年纪轻轻的拜啥年哎!外面冷,赶紧进屋去暖暖。”

大家都客气着,不进屋:“不进去了,刚才出来,趁着这会儿,多走几家,说说话,拜个年。”说完,三五成群地出了院门。

三撇子突然想起来什么,拉着云迪追出院子:“那个,礼堂你先别走哩,带上云迪,一块去村里拜拜年,他平时不在家,村子里的人也认不清,叫他跟你们一块儿去串串门拜拜年。不然更不认识了。”

云迪只好跟着礼堂,去村里挨家拜年。

三撇子也走出门去,到东院的老大娘家去拜年。这老大娘今年足岁九十八了,算是村子里的最大年龄,又是最长辈分的老人。三撇子的辈分也长,现在只有这个老大娘比他辈分长,所以每年只能给她一个人拜年。到了老大娘那里,照例是磕头,老大娘硬是不让磕头。三撇子哪里肯依,愣是磕了三个头。刚站起身,后面又进来四个大汉,一看,是村西头的学兵四兄弟,四个人都在县城做生意。进得屋来,二话不说,扑扑腾腾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头。然后才站起来,拉着老人说话。寒暄完了,看到三撇子在场,又拉着三撇子说:“你这个当爷的,不在家等着受头,到你家里不见人,在这里借个地方,拜个年吧。”话毕,就要磕头,三撇子赶忙拉住不让,拉扯了半天学兵四兄弟只好作罢,道了别出去。又来了两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进来拉着老人说拜年。站在门口的大成打趣道:“你这两个小弟兄,光嘴上说拜年,咋不磕头啊?”

另外几个人也跟着起哄,三言两语,就把两兄弟撩拨起来了,趴在地上噼里啪啦磕了四个头。站在一旁的三撇子慌忙去拉:“磕三个就是了,谁家磕四个头的。”

两兄弟红着脸,站起来跟着三撇子,向老人道了别,就往门外走。刚好他父母也进了院子来拜年,听到这事儿,就告诉两兄弟:“给人拜年磕三个头,给鬼磕头才磕四个。神三鬼四。”

三撇子回到家里,又是一屋子人来拜年。就这样一直热闹到中午十一点多,这时,干儿子过来拜年了,刚好云迪也回来了,三撇子就催着云迪娘做午饭。

午饭是八个凉菜,四个热菜。先上八个凉菜,三撇子和云迪陪着超林喝一瓶泸州老窖。往年云迪小,不喝酒,就三撇子和超林两个人喝酒,就不好意思划拳,两个人喝不了多大会儿,就撤去酒和凉菜,上热菜吃饭。今年云迪到国外读硕士,是成年人了,三撇子就叫他陪超林喝酒,又叫超林教云迪划拳。就这样一来二往,不到一个小时,云迪就有些撑不住了。三撇子这才叫云迪娘撤了酒席,上热菜吃饭。

 吃过午饭,云迪要去屋里睡觉,三撇子把他叫住:“哎——初一不兴睡午觉,初一睡觉倒秫秸,在沙发上坐会儿吧。”

云迪娘就唠叨三撇子:“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这个,叫他去睡吧。”

超林也跟着说道:“就是啊,去年我大年初一也没睡觉,八月里那场暴风雨,还不是把四亩玉米的秫秸都刮倒了?现在这年头,不信这些也罢。”

云迪也不敢造次,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超林又和三撇子唠了一会儿才告辞。

(五)

过了初一,年初二开始,亲戚间拜年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村子里的酒味儿和年味儿一样,浓了起来。初二早上六点,云迪就被父亲叫起来,开着父亲的电动三轮车去舅舅家拜年。

到中午十一点多,云迪娘看云迪还没回来,就叫三撇子打电话过去问问,舅舅家说已经出发多会儿了。三撇子挂了电话的当口,云迪就晕晕乎乎地进了院子,放下车子,就进屋去躺倒在床上。

一帮前来拜年的表兄表弟哪里肯依?个个进屋要把他拉起来一起喝酒,云迪被人拉着坐到桌前,开始了第二餐酒席。没喝几杯酒,云迪就招架不住,到门外面吐了,回屋睡去。

一直睡到傍晚五点多,手机响了。云迪迷迷糊糊地接了,是同学打来的,说晚上几个同学到县城聚会,吃了饭去唱歌。云迪说打死都去不了了,同学只好说改天再另外找他聚聚,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云迪依旧被父亲叫起来,跟着父亲一起去舅爷家拜年。中午回来又是陪几个姑父吃饭,喝酒。

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二,该走的亲戚也走完了,该来拜年的亲戚也来得差不多了。家里才算安静下来。过年期间就只剩下一个大节日没过,那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元宵节这天一早,云迪娘开了房门,看到漫天大雪,周围的房子和地面足足积了小腿肚子深的雪。她把三撇子叫起来把门口的雪清理一下。自己洗了手,依旧是上香,磕头。然后把后墙上供着的枣山搬下来,掰成几块,放到笼里蒸热了。祭灶那天把老天爷诸神请下界享受节日供品和香火。到正月十五这天,年过完了,供品也就该撤掉了。经过在条几上摆了半个月,枣山已经变得硬梆梆的,经过加热,又变得软里透着筋道,成了一道特别的美食。

吃完早饭,三撇子正要去田里看看,大成匆匆忙忙走进了院子:“三大爷,赶紧你先别出去了。得赶快去帮忙。”

“啥事儿啊?”

 啥事?反正不是好事儿!麻子死了!”

“死啦?咋回事儿呀?”

“房子塌了,砸死了。这不是他也签了拆迁协议了嘛,想着过了年拿到补偿款,加上自己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就到新农村建设的小区买一套房子。孩子也大了,该找媳妇了。买一套新楼房,不是也好看些嘛。现在这三间老房子东倒西歪的,也就没再去维修。谁知道,他没那个住楼房的命,昨天夜里房子被大雪压塌,两口子都砸死了个球了。”

“你看这事儿弄的!都还没出正月呢。”

“是啊!刚才他大儿打电话给两个舅,过来商量好了,今天去买棺材,明儿个就出殡。家里房子都塌着,不埋也没地方放。你赶紧过去帮忙吧。我走了,还有几家没通知到。他俩儿子也顾不上出来磕头了。”大成说完,嘎吱嘎吱踩着积雪,一溜烟跑了。

三撇子转回屋里,拿了一百块钱做份子钱,就匆匆去了麻子家帮忙。由于时间紧,买棺材,搭灵棚,打墓穴,请亲戚,杂七杂八,乱成一锅粥。一直忙到天黑,三撇子才往家里赶。

由于雪下得大,村子里的路上不像往年热闹,一群群提着灯笼在雪地里戏耍的孩子们,在白皑皑的雪地的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象,丝毫没有受到麻子去世的影响。三撇子的堂孙提着一个马鳖灯笼,一颤一颤地像一个长长的大弹簧。鹏鹏提着一个绣球灯笼,里面装着拜神烧剩下的一小截粗蜡烛头,冒着黑烟。大成媳妇就上前去逗他:“鹏鹏,你的灯笼下面有鸡屎,快翻过来看看。”

鹏鹏信以为真,真的把灯笼翻过来看,还没看到底部,灯笼一下子被侧过来的烛火烧着了。他赶快又是摔又是拍打,灯笼最终还是被烧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鹏鹏见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成媳妇继续逗他:“你哭啥?是你自己翻过来看的。你怪谁?”

这时候刚好大成从麻子家忙完走过来,就骂着媳妇:“你这个人,这下舒坦了吧?还没过十五呢?就把人家灯笼烧了。净是没事儿找事儿!”灯笼是元宵节的重头戏,晚上各家各户打着灯笼,给老天爷等诸神照路,送他们上天庭。第二天,正月十六才把灯笼烧掉。

大成走过去拉着鹏鹏,哄着:“鹏鹏别哭了,咱去商店再买一个更好的。”说完,拉着鹏鹏去商店里又买了一个电动小蜜蜂灯笼。

三撇子回到家里,云迪娘已经吃过晚饭。正在煮汤圆,汤圆锅里放了半碗甜酒糟,整个屋里弥漫着酒糟味儿。见三撇子回来,就盛了一碗给他:“咋恁晚才回来啊!都安排好了吗?”

三撇子小心翼翼地吃着汤圆:“凑凑合合算是弄好了,时间太紧了。”吃了两个汤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就端着碗跑去堂屋叫云迪:“云迪,明天你去找你大成哥,一起去大队里找支书,把拆迁合同签了。”说完,又从堂屋出来,走到院子里看看天。

 雪下小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雪花,东一片西一片地飘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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