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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园】邓敏 |境界之真

 珠溪语文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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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之真

——邓老师讲《人间词话》之五

邓敏

《人间词话》前五则讲了三个方面的问题:一、一件作品的好坏取决于它是否有境界,这是第一则所谈内容,相当于全书的总纲。二、在第二则和第五则里讲了境界的创作方式——造境与写境,以及它们的辩证关系。三、第四、五两则谈的是境界从创作主体关系角度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和它们的动静关系。讲过这几个重要方面之后,在第六则王国维提出了境界的一个核心命题——真。也就是说,作品的好坏取决于是否有境界,而是否有境界又取决于是否真。所以,真是境界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这里王国维首先指出,他所讲的境界并不是单指景物,喜怒哀乐,这些人类情感也是一种境界。这样厘清了境界的范畴:景和情都在境界范围内。

接下来,王国维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句话看起来并不难理解,也就是写真景、抒真情的称为有境界;否则就是无境界。但关键是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得要搞明白:第一、什么叫真?第二、不真就是无境界,就不是好作品,王国维说这句话一定意有所指,那他针对的、或者说反对的是哪一类的作品?这两个问题在第六则里没有涉及,但在以后的文字里还是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以来解开这两个谜团。

在第十七则里,他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惯于主观抒情的诗人,不必老于世故,涉世越浅,性情就越真诚纯粹,比如说李后主。王国维还称道李后主是保有赤子之心的人。因为有一颗像孩童一样不被玷染的天真之心,所以李后主才能用真切诚挚的语言书写悲剧人生中的凄楚沉痛与彷徨无助的感情。同时,也让读者感同身受于其中普世的飘零无依、身不由己的深深哀叹。所以,“真”于抒情作者而言,是性情的干净纯粹,是因为“看不透”而显出的单纯质朴,是抒情时的纯真强锐和任纵热烈。因为天性中没有什么世俗杂念和束缚,他可以不加掩饰地抒发至真至纯的感情,所以才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样境界阔大、一泻千里的词句喷薄而出。

在第五十二则里,他称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王国维认为,纳兰容若的词之所以写得真切,是因为他不是中原人,他还保有满族人的自然率真的性格,这样他的词才能一直保持清新自然的风格。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王国维所倡之真,也是一种清新自然,没有过多程式化的状态。

第五十六则里是这样写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这句话的意思是,凡大家的作品,写情必定深入人心,感人肺腑;写景必使人耳目一新,如在目前;其语言也浑然天成,毫无矫揉造作之态。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他对生活观察得细致真切、博闻广识,所以他的思想也就深沉、深刻。他能发掘事物最深沉本质的属性,故而能写出逼真传神又深刻入心的作品。

第六十二则里,王国维对淫词、鄙词和游词进行了一番对比评说,并提出了自己的真实看法。“‘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为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一般来讲,淫词是指描写男女爱情,有狎邪淫荡情绪的词;鄙词是指语言俚俗,充满低级趣味的作品;游词则指无聊的、敷衍的应酬之作。王国从《古诗十九首》中选出两首为例,第一首写独守空房的怨妇,因游子未归而产生“空床难独守”的有点“淫”想法,但因为感情真实、亲切动人,读来并不觉其淫秽;第二首写文人不安于贫贱、想要追求宦达的有些“俗”的念头,但因为其真诚、坦白,反而不觉其鄙俗。作者认为,所谓的淫词、鄙词因为其感情真诚倒不成问题,相反,应酬之作(游词)因为没有真情、没有思想才真正显得苍白无力、空洞乏味,毫无美感可言。

也就是说,真正好的作品,感情是纯粹赤诚的,不加掩饰、不矫揉造作;作者性情是自然率真的,写作没有过多程式化的东西;见识是真切深刻、直逼人心的,故而作品不肤浅、不浅薄。王国维所说的“真”是作者用一片赤诚之心对待这个世界,然后把所感知的世界鲜明真切地表现出来,使读者也同样获得对世界最本质的认识。在提倡鲜明真切、自然逼真地表达的同时,王国维也在很明确的反对虚假肤浅、程式化的模仿、缺乏真与美的游词。

其实,“真”与前面讲的“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我之境”也是有极大关联的。“造境与写境”都与自然相关,一个虽是想象、虚构之境,但也必合乎自然;一个是现实描摹之境,更是在表现自然。这里的“自然”其实就是“真”,也就是说无论是造境还是写境都必须遵循艺术的真实,反映真实的生活。

“有我之境”中有一个真实强烈的“我”,这里的“真”较容易理解。关键是“无我之境”,都物我相融、物我两忘、超尘拔俗了,又如何理解其中的“真”呢?陶渊明在《饮酒》诗中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无我之境”中的“真”正是陶诗中的“真”,也是哲学层面上最高意义的“真”。

刚才我们分析了“真”是境界的核心特征,以及“真”的内涵和它与境界其他方面的关系,弄清了“真”所包含的经典内容。下面我们仍回到第六则,再继续研读第六则。“境非独谓景物也”之“独”字在暗示独景非谓境界。后面又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单有真景不能算有境界,真景与真情结合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有境界。何况“一切景语皆情语”,真景、真情并不是独自存在,它们的完美结合才浑然天成了境界。下面以李白的《渡荆门送别》为例,来分析其中的“真景”“真情”以及“境界之真”。

渡荆门送别

[ 唐 ] 李白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李白的这首诗真可用“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来形容了。

先来总体感受一下语言,从开头交代自己阔别家乡,从蜀地经由水路,过巴渝,出三峡,径向荆门外驶去,去往湖南、湖北一带楚国故地游览。中间摹写船出荆门景象顿时开阔,江面也变得无比平静,天空也更加高远,这种由急促的三峡到出了荆门之后长江景致的变化被作者轻松又准确的表达出来。到最后以故乡水的多情为作者万里送行作结,这其中从头到尾语语都畅快淋漓,毫无违拗,好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切都显得自然天成。这也是天才诗人一贯的语言风格——清新雅致,自然飘逸。

颔联和颈联两句写景最妙。第一,真实自然地写出了由“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三峡来到荆门一带所见景象的辽阔壮远和平原风光的宁静幽美,写出李白眼中自然景观的真实变化,所摹景物逼真传神、如在目前。第二,写景不仅细致真切、真实自然,而且能豁人耳目,使人有清新、新颖之感。“山随平野尽”写山势,写长江两岸的高山出了三峡后逐渐消失转为一望无际的平原的情形,本是群山与平野的位置变化,但用一“随”一“尽”赋予山动态感,将人的位移和流动的感觉转化到山的身上,既真实可感,又活泼动人。“江入大荒流”写水流,写江水浩浩荡荡流向平野,本是自然现象,但用一“入”用“大荒”就让江水有了奔腾激越之势,让整个画面有了寥阔荒野的味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用新颖的笔法真实再现了船从陡峭奇险、山峦叠嶂的三峡穿行到荆门外,突现平原的壮阔辽远景象和诗人的真切感受。“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则是诗人缓行江面所见到的长江夜晚和白天特有的景致。用美好、新奇的想象,表现江面平静,月影如镜;调用视觉、色彩的感受,来写天高云阔,云霞如海市的美景。这样时空勾连,将生活在蜀地的诗人初次见到广大平原的新鲜感受真实的表现了出来。

第三,写真情,见真情,李白也是那种率真自然,活得很纯粹的人。这首诗写他青年时深居蜀中读书,第一次离开故乡远行壮游的情形。在天才诗人的眼里,未来一切可期,所以他的这次远游就充满了理想的色彩、梦幻的色彩。“山随”句和“月下”句不仅真实写出了平野景象的雄浑开阔、宁静优美,同时,字里行间也处处流露出了倜傥少年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对新的生活即将到来的喜悦和昂扬的激情。所以,这些开阔优美的新境中充溢着诗人的万丈豪情,蕴藏着诗人喜悦开朗的心情和青春蓬勃的朝气。

李白的《渡荆门送别》一诗语语自然、景景逼真、情情真切,让我们看到一个潇洒率真、天真烂漫的诗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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