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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二章流淌的月光① || 作者 陈璞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0-10-01
《回首有你的岁月》
第二章流淌的月光①

作者    ‖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作者前期文字链接:

《八月楸子红了》《秦腔》《香埋的味道》《灯盏花》《感恩老家》《若海》《爱上海星》《柔若你念》《如果有来生》《母亲不爱吃苹果》《让时光重新来过》《〈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一章韶华入梦


饥荒好像又回来了,因为奶奶又开始整日家的唉声叹气。每回只要她老人家唉声叹气,家里面准没好事。奶奶是巫婆转世的吧,她张大嘴巴“哈”一口气,厨房墙角里那两口面缸就空了,这一家子又要忍受饥饿了。奶奶一定是对山上川底的麦子谷子哈过气了,要不然原来绿油油的麦子谷子,几天工夫就枯了死了?奶奶的嘴巴有魔力啊,这个想法叫我很是激动了几天,那天小叔送我的那只松鼠死了,我就捧到奶奶嘴边,求她“哈”口气,让松鼠活过来。奶奶听了,气得直打哆嗦,然后给我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我就哭,哭着出去,想找个地方葬了松鼠,大门外遇到下地回来的二婶子,她问我怎么了,哭得像个活神仙。我把奶奶的事讲给她听。二婶子还没听我说完,就咯咯笑得天花乱坠,说:“好孩子,你奶奶是变坏了的那个老巫婆,她只管送死,不管救活。”然后,不顾目瞪口呆的我,扭着屁股蛋子回家去了。

我开始讨厌巫婆,虽然那时候我还搞不清什么是好巫婆,什么是坏巫婆。好在,奶奶没有对山沟里的那眼红泥泉哈气,泉里还有水,村上的两百口人还有水喝。

这一家子被奶奶的叹息声折磨得神经兮兮,爷爷已经有些日子躲着奶奶了。奶奶脸色不好的时候,爷爷就会远远的躲着她。奶奶再一次收回了厨房钥匙,那串钥匙在母亲肚兜里躺两年多了。年景好的时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由母亲操持,没有人会关心厨房里的那些事儿,现在可不行了,小叔一直抱怨母亲克扣了他上学的口粮,三婶子说母亲往自己屋里藏吃的喝的。母亲很委屈,找奶奶诉苦,奶奶说:“那就把钥匙放我这里吧。”

奶奶“亲政”后的第一项重大改革,是家里开始定量供给食物,一人一天一个搀了酸菜的玉米面饼子。当然,爷爷和我可以多吃一个。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饿肚子,但我知道了饿肚子是很难受的一件事。酸菜玉米面饼子吃多了很不舒服,首先是肚子胀得难过,走路时屁成串的往外崩,屁都要砸到脚后跟了,而且,还不容易拉出屎来,人还没一点力气。大家开始怀念吃白面馒头吃臊子面的美好时光,爷爷说臊子面填饱肚子,喝茶那个叫香啊。三叔说,要是有一碗红烧肉美美地吃一顿,比干那个什么都舒坦。三婶子就在旁边嘿嘿的笑,两只毛嘟嘟的眼睛,打进东西似的眨个不停,闪着亮晶晶萤火虫那样的光亮。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是哪天晚上吃鸡蛋面片子吃臊子面了,三叔和他媳妇准会早早的上炕睡觉,不大会儿他们那屋里炕头上就响起“嗯嗯呀呀”的喘息声,却又不放出声来,仿佛老牛吸水,又像一团棉花塞进嘴巴里,压抑而又痛快的喘息着。我去问母亲:“三婶子怎么了?”母亲舔了一下她那干裂的嘴唇,呼着粗气说:“三婶子肚子疼了。”

我不相信母亲的话,我肚子疼时不会那么喊的,我就说:“肚子疼为什么不叫先生来看?”

母亲说:“三叔给她正看呢。”

这话我半信半疑,三叔又不是先生,怎么会看肚子疼呢,但我已没有心思关心这件事,我还得睡觉呢。那天晚上饭吃咸了,多喝了两碗凉水,第二天一大早,我的肚子也开始疼,溜下炕,抱着肚子找三叔去。三叔一副吃惊的样子,问道:“你肚子疼找我做什么,让你娘找先生去。”我有气无力的说:“娘说了,三叔你就是先生。”三婶子下蛋母鸡似的“咯咯”的大笑起来,掐一把我的脸蛋,说道:“这孩子真好玩,你说,你三叔怎么成先生的?”我抬起手指了指她的肚子,说:“夜里你肚子疼得直叫唤,娘说是三叔给你治好的。”三婶子听了,一怔,脸就红了,狠劲地瞥三叔一眼,大喊道:“叫唤的那是驴,这孩子跟谁学的,绕着弯骂人呢。”三叔就给我屁股上狠狠的一脚,笑着骂道:“滚你娘的蛋吧,再胡说打烂屁股。”

爷爷最近戒掉了茶瘾。

我怀疑他本来就没有茶瘾的,他喝四块钱一斤的茶叶,那不过是要在村子里显摆他儿子当了公社教委主任。所以,那茶叶对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必须有的东西,至于买那么贵,不过是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扯淡扯出来的,它不如烂树根上的一朵蘑菇,不如鸡屁股拉出来的一颗蛋。可喜的是,这个时候,关山上已经没有了蘑菇,山里一排排榆树裸露着难看的白花花的树杆,那树皮被饥饿的人们剥去吃了,榆树叶子都剩不多,被人们采回去做炒面吃了。

我就这样空着肚子去学堂,杨老师要我们上学放学路上,排队唱歌,注意阵容队纪,体现接班人的形象。上学放学路过一片高粱地,那高粱是生产队为牲口们种的,那是牲口们的粮食,我开始羡慕生产队的那几头驴。

高粱也会抽穗结籽,这个发现叫我高兴了好几天。我每天对着那片大得望不到边的高粱伫足观望,看着它从淡淡的绿变成了浓浓的绿,再变得红了,然后是褐红。喜鹊叽叽喳喳落在高粱杆上,磕头似的叼高粱籽儿吃,开始只有一只,然后是两只,再后来,就带来了它们的儿女亲戚,叽叽喳喳吵闹了一天的火烧云,然而又被风吹跑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高粱穗儿,在凉凉的秋风中瑟瑟发抖。我猛然醒悟过来,鸟儿们能吃的东西,人自然能吃的,于是我偷偷捋下红红的高粱籽儿,塞进书包里背回家。奶奶看见了很高兴,她正为家里缺粮断顿的事揪心呢,正对着空荡荡的面缸发愁呢。为了表彰我的突出贡献,奶奶破天荒的给了我一个煮鸡蛋。她不知道的么?我已经很久不吃鸡蛋了,但我还是收下了这份贵重的礼物,晚上睡觉时,掏出来塞进母亲的手里。母亲眼泪花花的给了我一个吻,妹妹抢着要吃,于是她跟母亲分吃了一个煮鸡蛋。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满屋子的鸡蛋上唱歌,鸡蛋破了,流着黄灿灿的汁,然后我就把一泡尿撒在被窝里。母亲第一次没有打我的屁股。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偷偷背回来一兜高粱籽儿,奶奶在北房炕上悄悄暖干了,半夜里石磨上磨下来,和着酸菜烙成酸菜高粱面饼子,按人头算,一人一天一个。我家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酸酸的香味。小叔很开心的大口吃着高粱面馍馍,他总能从奶奶那儿多拿一个,然后心安理得的读他的书。他又补习了,他坚信自己能考上大学,因为爷爷替他算过卦的,他命里有做官的运的。这样的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妹妹,那个叫紫嫣的细胳膊细腿的家伙生病了,开始只是拉肚子,一会儿拉一次,拉出来的是黑黝黝的稀稀的东西,渐渐的人就起不了炕。三叔进屋看了一眼,出来对爷爷说:“这娃得的是软骨病,没救了。”

母亲开始哭,她求小叔去公社叫父亲回家一趟。小叔却死活不去,他说他的时间宝贵,说学习多么紧张,哪有闲工夫管这些闲事。

爷爷又要敲锣打鼓念经了,妹妹眼睛都睁不开了。

母亲的眼泪掉成了线,她身子软软的坐倒在上房滴水檐下,神情落寞,双目呆痴,干涸的嘴皮微微张合,却发不出一点声气,她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啊。我轻轻走到母亲身边,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母亲的手就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冰凉凉的,几乎要冻着我了。我摇着母亲的胳膊,说:“娘,紫嫣是不是要死了?我们两个背她上公社找爹去。”一句话点醒了绝望中的母亲,她蹦了起来,疯也似的跑进屋,一条被单包起妹妹,抱着窜门而出。

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麻利过,她可是个稳重的人呢。

爷爷跟在后头嚷道:“天色晚了,明儿去吧。”

母亲头不回,摔下一句话:“明儿来不及了。”人已经出了大门。我随手操起一把铁锨,紧紧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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