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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诗病举隅》后记

 飓风居主人 2020-10-11

当我诗词创作七八年的时候,我发现遇到了瓶颈,不论如何努力,其诗词艺术水平却没有任何突破或提高。经过一段痛苦地的探索后,我决定去寻找诗歌的源头,首先通读了一遍《诗经》,连注释也不放过,读《诗经》的好处,让我突然有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审美情趣自觉提高,而且心也静了许多,仿佛进入了某一种境界,这让我欣喜不已。于是我决定去攻克诗歌的最高地——《唐诗》,我买了一套天津古籍出版社全注全评版的《全唐诗》,整整四大本,让我啃了近两年多,使我的文史知识得到进一步丰富,我一边读一边做批注,又使我的审美能力进一步提高,这就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后疑症”——当一首诗摆在我的面前时,不合规格的字就会自动“蹦”出来,跳到我的眼前,譬如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首诗是明明写秋景,但是在尾联“随意春芳歇”句中却出现一个“春”字,就十分碍眼。像这种情况很多,又譬如杨巨源《城东早春》:“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其中一个“绿”字也非常碍眼,把早春之景破坏殆尽。这都是唐诗名篇,过去我们都是仰视去欣赏,自然不会发现其中的问题,但如果用放大镜去看,其中也有不少瑕疵。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计划写一本书,从批评的角度去重新认识唐诗,在目前成熟的诗词理论体系指导下对唐诗进行一次全面“体检”,把发现的问题集中曝晒在“太阳”之下。——我的目的非常单纯,就是通过发现唐诗中的问题、失误,来指导今天我们诗人的创作。因为唐诗的“聚光灯”效应,能够引起当代诗人的重视,避免犯下前人已经犯过的“错误”。

方向确定之后,我便开始整理读书笔记和在书中的批注,同时涉猎相关的《诗话》著作,尤其是上海三联书店出版《聚讼·诗话词话》一书成了我随手便翻的案头书。在读《诗话》的同时,我发现历代诗评家在其《诗话》中对唐诗的问题也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譬如说,唐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谢榛在《四溟诗话》中便指出此诗的“出韵”之误:“此灰韵‘衰’字,以为支韵‘衰’字,误矣!”十灰韵中夹一四支韵,甚是别扭。又譬如刘希夷《晚春》:“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庭阴幕青霭,帘影散红芳。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 明代黄生在《唐诗矩》批评道:“全篇直叙格。此迎春诗,题中‘晚’字疑误,当作‘早’字或‘迎’字。”我却不以为是,认为此诗不是诗题中“晚”字误,而是诗中“迎”字误。试看首联“回首见垂杨”之景,颔联“帘影散红芳”之象,俱是写晚春时节。《唐风怀》震青曰:“字字浓丽,恰是晚春。” 末句“迎春”二字,显然离题。改“深春”即可,不过,颔联中有“春生玳瑁床”与其同“春”,改“愁生”符合诗之主旨,语亦精妙,更兼情致。这些唐诗所暴露的问题,只不过是其“冰山一角”,如果将归纳之,系统论之,其意义之大,不言自明。

可是,在我深入钻研之后,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上海陈如江教授已经写出了一本《古诗指瑕》,与我在博客上写的《唐诗指疑》几乎如出一辙。我当时便有点泻气了——我喜欢做前人未作之事,不喜欢做步人后尘之事。譬如我2013年出版的《学诗快速入门120问》一书中,我就率先总结和归纳了《平仄两用字汇编》,极大地方便初学者使用。于是我抱着学习的态度,开始研读《古诗指瑕》,陈如江教授将同类问题的诗病集中归纳在一起,这对我的启发很大,然而《古诗指瑕》各自成篇,却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系统,这对我的介入提供了空间。另外,陈如江教授是学者,不是诗人,在创作上比较薄弱,故在一首诗的认识上也有不足之处。譬如说在论及皇甫曾《寄刘员外长卿》:“南忆新安郡,千山带夕阳。断猿知夜久,秋草助江长。”一诗中,陈如江教授直接引用了纪昀在《瀛奎律髓汇评》的观点:“‘秋草’如何‘助江长’,不可解。”并说,“这个‘助’字下得毫无来由。于此可见,诗人在创作中对‘秋草’与‘江长’两个意象之间相互关系本来就没能把握。”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错误?纪昀不究训诂所致,古时“助”字通“锄”字,这里作“除去”讲。此句为倒装句,其意是:江水涨了,淹没了(看似“除去”了)江边的秋草,江面显得更阔更长了。如此一解,便没有什么问题了。另外,陈如江教授谈到李峤《门》诗:“讵知金马侧,方朔有奇才。”批评李峤将“东方”复姓随意省减,其实这也是不对的,“方朔偷桃”已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典故了,“方朔”已经成为“东方朔”的省称,如李白句“岁星入汉年,方朔见明主”;王维句“方朔金门侍,班姬玉辇迎”;李商隐句:“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可见,“方朔”已成习惯用语,并无不妥。基于以上诸多问题,我觉得有必要继续深入下去,不忘初心,并把宋诗宋词一并纳入评论范畴,于是就有这本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的《唐宋诗病举隅》一书,未曾想,这一写就是三年,原来星星点点的白发,如今已是两鬓寒霜了。写这部书,完全是做学问,不能有想象力,必须一丝不苟,不容有误,每一个字词的出处都要认真考据,对每一首诗所指出的问题,都要做到有理论依据。因为每天埋在资料堆里,分析对错,辨别是非,综合运用,我坐冷板凳的功夫也大有长进,有时坐在案前,数小时不移身也是没有问题的。

上面谈了我写这部书的初心,这里还在谈一谈我写这部书的方法论,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如果没有方法论,那么我对唐诗中一些问题看法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第一,我是认定《平水韵》是为唐诗量身定度的韵书。记得我在敦煌与南京师范大学钟振振教授论诗的时候,当谈到李商隐《无题》:“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时,我说这个“探”字在《平水韵》只有平部韵,没有仄部韵,而这里却用在仄韵上,这是为何呢?钟振振教授便对我说,“《平水韵》元初时才定下106部,以后人之鞋量前人之脚,肯定是有出入的。”我当时也是认同这一观点,不过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完全改变了这一观点。诸多论点论据在《出韵》一节中亦有阐述,这里便补充三个观点,第一,诸多资料显示:“平水韵依据唐人用韵情况,把汉字划分成106个韵部”。第二,《词林正韵》是清代戈载“取古人之名词参酌而审定”,自然《平水韵》可以据此推论;第三,《词林正韵》早于《平水韵》,宋人写诗不依《词林正韵》,却合《平水韵》,“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点也可佐证。韵书是诗词的根本和基石,认定这一观点非常重要,本书的“用韵篇”和“声律篇”便以《平水韵》为基石来分析的,韵书是分析诗词出律与否的准绳,如果没有确定这个认识,对其他方面都有很大影响,甚至有些论点都会坍塌。那么问题来了,李商隐《无题》有无出律呢?自然是没有的。经考证,“探”字为平仄两用字,例如唐王贞白《晓发萧关》:“陇上明星没,沙中夜探还。”又如唐郑谷《巴江》:“朝醉暮醉雪开霁,一枝两枝梅探春。”此两诗都是用在仄声处,可见,刘渊在《平水韵》中将“探”字忘记收入仄韵部了。所以,通过这一实例,也传达本书的一种怀疑精神——今人会犯错,古人也会犯错,经典自然也会因人而有错漏,唐诗概莫能外。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读书须持有怀疑的态度,不能完全仰视经典诗篇,而忽视了其中的不足。

第二,认真分析历代诗话词话及诗词点评,采纳其观点为我所用。当我一头扎进历代诗话词话之后,我欣喜地发现,其实在浩如烟海的诗话之中,零零碎碎的对唐诗中的存在的错误进行批评的也非常之多,对李白杜甫的一些诗也提出了批评,譬如对于杜甫《秋兴》:“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句。元代范德机在《诗学禁脔(luán)》中则委婉提出了批评:“错综句法,不错综则不成文章。” 民国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对此句也颇有微辞:“夫鹦鹉、凤凰皆系主词,稻、粒、梧、枝皆系谓词,而杜氏必欲倒其词以自矜研炼,此非嗜奇之失乎?”他还提醒道:“夫今日所以不敢议杜者,以其名高也。若初学作文之人,造语与杜同,必斥之为文理不通矣。”在我看来,此句文理不通,就是病句。又譬如老杜“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唐诗品汇》刘云也直言不讳地批评道:“此七字拙(丛菊两开他日泪)。他日之泪,因‘丛菊两开’?殊为难解也。”其实很多名家大家诗句,如果仔细推敲,问题就会出现一大堆,杜甫如此,李白也是如此,譬如李白《横江词》:“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 此诗唯句末“峭帆”二字令人费解。“峭”者,高也。“峭帆”谓之高帆,“高帆”意且尚通,至若“高帆人”则不伦不类,全然不通。难怪严沧浪、刘会孟评点《李杜全集》中说:“峭帆尚不得来历,苦随臆解,当只是直立意。”历代诗话和词话对历代诗词皆有评述,对诗病这一块也是多如牛毛,尤其纪昀《瀛奎律髓刊误》一书中甚多,只不过,其观点都是片断式的,不系统的,无归类的。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将其各类观点分门别类,一一综合起来,对各类诗病的现象进行分析归纳,并单独成篇,就本书篇幅而言,此类情况约占三分之二。

第三,全书在评论方面,全面贯彻了“三通理论”。“三通理论”是鄙人首先提出来的。什么是“三通”?即本句意通,上下连通,全局贯通。首先本句意通,就是意思完整,无有病句。一句诗最好只表现一个意象,若表现两个意象时,就会出现“肠梗阻”。譬如黄巢《题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首句“飒飒西风满院栽”即属意不通之例。因为此句表现了两个意象,一是“飒飒西风”二是(菊花)“满院栽”。故出现指事不明,表意不通之病。又譬如钱起《秋日东郊作》:“闲看秋水心无事,卧对寒松手自栽。”句中“卧对寒松手自栽”也是一句表两意之法,故有语句不通,于理不合之处,躺着面对寒松,如何“手自栽”呢?倘若改为“卧对寒松山自嵬”则意更顺,境更高。其次上下连通。上下连通,就是指上句和下句不能自说自话,没有联系。譬如王梵志《城外土馒头》:“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这首诗的主要是上下不通。“土馒头”是指坟墓,“馅草”是指人。“一人吃一个”,如何能吃?当使谁食?意思完全不通。又譬如张乔《书边事》:“调角断清秋,征人倚戍楼。春风对青冢,白日落梁州。” 此诗之中,唯颔联中一“春”字碍眼。首句已表明“清秋”时节,颔联又现“春风”,似是前后矛盾。虽然是虚指,究是碍眼,这也是属于上下不通之病。况且,“春风”对“白日”也不工稳,不如将“春”字改为“金”字,一则对仗工稳,二则也可消除误会。最后是全局贯通,全局贯通实际就是起承转合的问题,气脉不可中断。譬如骆宾王《玩初月》:“忌满光先缺,乘昏影暂流。 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此诗的首句是颂初月之缺:担心圆满而先使光缺损。“忌满”二字值得玩味,正所谓:“天道忌满,人道忌全。”其意之新,未闻前人所言,颂月之谦,莫过于此。次句承上:趁着黒夜月影开始流转。其处之“暂”,意为“始”也。庾信《春赋》:“玉管初调,鸣弦暂抚。”其意类同。转句与结句其意十分明白:既能似镜一般明亮,何必如钩一样弯曲呢?分析至此,我们不难发现,此诗前两句是赞许月“缺”,后两句是责问月“曲”。主旨前后不一,不可谓不矛盾。作诗最忌其意中途夭折,另起炉灶。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中有云:“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意谓作诗作文,通盘考虑者少,勉强拼凑者多,骆宾王《玩初月》便是一例。

最后,我还要借此机会向广大读者阐述两个非常重要的观点:

第一,给唐诗指瑕,为宋词挑刺,并不是否定唐诗,否定宋词。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的两座高峰,谁也不能否定的。对于我在这本书中对一些名诗名作吹毛求疵,可能过于苛刻。李世民《帝范》有云:“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 以上等作为标准,只能收到中等的效果;以中等作为标准,只能收到下等的效果。写诗也是如此,南宋文学批评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有些诗病在一首诗中虽属细枝末节之事,但白璧微瑕,终是遗憾一桩。一件文学作品固然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中总有美中不足,诗词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而文学批评则是弥补文学艺术的遗憾,只有在文学批评的高要求,才能推动文学艺术的高水平发展。知古人诗病,对于诗人而言,不再重蹈前人的覆辙,正好以此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对于读者来说,也可提高自己的审美情趣和鉴赏的能力。吕居正《童蒙训》云:“学古人文字,须得其短处。” 就读书而言,怎样从书中找出短处、剔除糟粕,也同样是一门学问,一种艺术。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曾言:“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疾病。”可见,读书是要讲究方法和技巧的。善得其“长处”,是一种本领;敢得其“短处”,则不仅是一种本领,而且更是一种不甘平庸、挑战权威的勇气和胆识。

第二,诗不可能无瑕,是人的创作就有可能犯错误。明代诗评家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曾说:“诗不能无瑕,虽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譬如《国风·鄘风·相鼠》中就有句:“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做人连最基本的礼仪素质教养都不知道,为什么不马上去死呢?这种情绪以诗来表达,则显得粗鄙。我在评论前人作品的时候,并非标新立异,都是建立的逻辑思维的分析论证的基础之上,有些观点可能有失偏颇,我也曾在创作中不断地修正自己观点,以达到理论和实践完美结合。譬如说我曾点评高适《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曾犯过错误,我说:“黄云蔽天,如有千里之长;夕阳入野,似在数重之间。北风呼啸,大雁横空而过;大雪纷纷飞落,青山落照而来。此等画面,何如《山无棱》乎?”借此批评高适胡乱做诗,后来仔细查阅资料后,便发现自己观点完全错了,“太阳雪”这一气象是客观存在的。“千里黄云”也是下雪前的征兆。唐代曾巩《咏雪》有句:“黄云半夜满千里,大雪平明深一尺。”“黄云半夜”显然不是指实景,只是借来表达雪前的征兆。所以我在结集出版时修正了自己观点。当然我们也要深刻地认识到:前贤们在创作之时,并非一出手就是华彩异章,经典毕竟是少数,更多是时候是泥沙俱下,所以诗中常有一字之累,一语之误,一句之拙的情况,但不能以此全面否认其诗的艺术水平,正所谓“小眚不掩大德”,诚然是也。另外,关于对于一些诗的批评,限于本人的学识水平有限,可能还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可能不为读者所接受,不妨视为一家之言,姑且宽怀待之。 

 周拥军庚子年五月二十二日于长沙柴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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