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座岛上，消失的风景很多， 四桯头宅沟，和里面的鱼也是。』 那时候，这座老宅上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多少年以后，有人专门研究崇明的民居，四桯头宅沟，沟外的竹林，沟边的芦苇，沟里的鱼，皆为风景。那时候的岛上，四桯头宅沟到处都是，竹林起舞，芦苇摇曳，养鱼不算什么，清澈的水里，不养鱼还能养什么？四桯头宅沟就是一个宅子的鱼缸，缸里的鱼不是用来看的，是吃的，实实在在。宅上的某户人家来了亲眷，便将常年支着的鱼网放下，捕几条鱼，便是待客的菜肴。到年底，干沟分鱼的时候，再将平时捕的鱼按数量剔除。 全宅的人将这个鱼缸视为宝贝，隔一年，就要开掘一次，把淤泥挖干净， 把沟岸夯实夯平。 哪个捣蛋的孩子向沟里扔一块泥土，大人就要大声叫嚷，严加斥骂。大人警告孩子，不可以往沟里撒尿，天看着呢，要是撒了，老天就要惩罚你，结婚的那天就会下大雨。这是一个严厉的诅咒。为了保护水的干净清澈，大人们想方设法，处心积虑，用尽了心计。
我曾经认认真真地想过，要是往沟里撒尿，结婚那天真的会下雨吗？当时我还小，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站在沟边，跃跃欲试，情不自禁地尿急。 不远处的水桥上，有人在淘米。 有一年，整整一个夏天，我每天早晨站在沟边看鱼。整条宅沟里，除了些许水草，除了芦苇，都是鱼，排着整齐的队列，从西往东游，游到尽头，转弯，往北，再往西，往南，形成一个循环，不知疲倦地，周而复始地，沿一个方向游着，直到将我看得疲倦了。从清澈的水里，我能分辨出，最上面的是鲢鱼——头大的是花鲢，头小的是白鲢；下面一层是鲫鱼，鲤鱼。草鱼在水的深处。还有黑鱼，隐藏在某个角落，伺机吞食小鱼。黑鱼是鱼中的敌人。这是大人告诉我的。
天上有清凉的云彩，阳光柔软，树叶上露珠晶莹，宅沟里水流清澈，一沟的鱼，不知遵循什么规律，在这条循环不息的沟里游来游去，嘴巴一张一合，吐着水泡。这是相互说话吗？听不出它们在说什么。想到一个成语——这是现在想到的——“相濡以沫”。相濡以沫，或相忘于江河，都是境界。它们用不紧不慢的速度向前，它们是绅士，踱着方步，不急不躁，但这个绅士是乡绅，还没有完全修炼到家，我在岸上跺一跺脚，拍一拍手，它们似乎还有焦虑，摇一摇尾巴，继续前行。一沟的鱼如盛开的黑白花朵，如火如荼，开得耀眼。一沟的鱼，浩浩荡荡，好像在接受我的见阅，鱼的仪仗壮观雄伟。大人都在忙，只有我这样的闲着的孩子，想入非非的孩子，有功夫一个早晨一个早晨地，一眼不眨地看着它们悠闲地游荡。当秋天来临，天气转凉的时候，密集的鱼群逐渐沉入沟底，直到最后完全不见踪影。在长长的蛰伏里，它们慢慢长大。
某一个早晨，我站在岸边看鱼，想到大人们说的不可往水里撒尿的诅咒，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自由自在、得意洋洋地吐着泡沫的鱼群畅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反正年纪还小，离结婚尚远。 不记得了，结婚的那一天有没有下雨。 一沟的鱼，现在已成想象里的风景，比任何现实的风景都令人难忘。 这座岛上，消失的风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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