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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最后一场辩论赛

 宗城964wpd0ok4 2020-10-16

这是一篇小说,根据我大学时候的辩论队经历改写,和事实已经出入很大了,所以读者们不必对号入座。写这篇小说,是对辩论队生涯的怀念,也是一次告别。初稿名叫《辩论队》,这是修改稿,发在公众号。当时只道是寻常。


 《奇葩说》辩手陈铭

马可和胡桑大学时一起打辩论。胡桑还记得,他在大学打完的最后一场比赛。

他那时不知是最后一场,很多事都后知后觉。他是输的一方,从掌声中离开。一周后辩论队聚餐,算起来,胡桑已经聚了五次,队里只有静安比他多。她大四了,这会是最后一次。

他们夜里去唱K,胡桑又唱起了《给自己的歌》,唱起那一句——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静安第一次听他唱是在2016年的5月,春夏之交。队伍一行人去吃饭,然后唱K,他们一直唱到凌晨,忍不住睡去。

他们很开心,因为院队拿了学风杯季军。没有意外的话,为了给新人腾位置,胡桑下学期不会再打学风杯。这是学校的传统赛事,每个院的参赛队伍限额八人,往年,为了保成绩下限,一般由大三和大二的同学组成,大四学生找工作,都在外面,大一还太嫩,所以标准配置是大三和大二为主。文院的辩手,一般在大一是新人,大二是老将,大三就成了古董。

今年本有些惊险。往年,学风杯都是第二学期举办,但上学期不知为何,没举办,愣是挪到这学期。第一学期本就有新生杯,两个冲突,赛事更密集。直到开赛两周前,胡桑才收到举办消息,新任队长好说歹说,凑了他、马可、静安、四个大二的和一个大一的小孩,赶在开赛一周前上报了名单。

虽说拿过几次最佳辩,但胡桑害怕在学弟学妹面前丢脸。在新生眼里,他是辩论队的传奇,是可望不可即的人物,但这都源于口口相传,新生都没看过他比赛。“万一我打输了呢?”胡桑想,“会不会很丢脸?”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顾虑,也是马可和静安的顾虑。

静安本不想蹚浑水,她有一大堆借口拒绝学妹,考研、雅思、托福、出国留学、实习等等,但当学妹拜托她的一刻,她又心软了。她总是那么心软,她的心软被看作担当,因为有担当,她被学姐选为队长;因为心软,她交接后还一直带新生、打比赛;因为心软,新生大段大段的问题她都回答了。

“我就随便打打。”她笑呵呵地说,第二天晚上讨论,她拿了一袋参考资料。


这是一次仓促的辩论赛,从评委即可看出。马可和胡桑大一参加学风杯时,评委还是学校老师,有一马院的老师,人称吴爷爷,就是评委里的老面孔,你不请他,他主动问你,要不要帮帮忙?遇到别人请教辩论题,他红光满面,能说一下午。但他们学院不喜欢吴爷爷当评委,几年前,自从一位学长怼了他,吴爷爷在的场,他们学院就输。不说因果关系,至少不吉利。可每次开赛前,他们还是得找吴爷爷。

为啥?找吴爷爷是辩论赛的规矩,每个院都找,你不找,显得你不懂规矩。而且,找他,能了解他的思路,用不用他的破题角度,另说,但如果他当评委,你至少有点准备。

但这一次,吴爷爷不来了,他没空。不仅他没空,别的老师也没有,往年都是下学期,突然挪到上学期,毫无准备,没有法子,但领导又不想就此作罢,灵机一动,安排校学生会的主席、副主席、部长、副部等当评委,面子上过得去,将来写在新闻上,还可以体现学生的热情,彰显领导对辩论的重视。

院队里的朋友知道这事,黑了一脸,然后摇头一笑。校队心里不乐意,但领导说了,只能照办。

“学校从来就不重视辩论。

“这倒不是,只是你们没赶上好时候。

静安是过来人,她大一时,文院的黄金一代大四,那时候,学校辩论的黄金时代刚刚过去。那是短暂的黄金时代,人们以为它只是开始,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但它很快过去了。那几年,校辩战绩好看,领导支持辩论,大家重视,辩论赛搞得像话,不是决赛,也能坐满人,甚至不用强拉观众。今年是不行了,也就决赛有人捧场,其他场次,无非是双方社团的人撑个脸面。校辩想拜托各学院出观众,学院事多,顾不过来,索性阳奉阴违。

静安看惯了人来人往,当初说最爱辩论的同学,一个月后就走,而每一年的换届选举,也伴随着大面积的人员更替。这不怪他们,辩论在双非学校里没有盼头,日日夜夜磨标题,运气不好打一学期比赛,综测加分不如参加一次合唱,现代人都很实在,哪有多少人想不开,做这等亏本买卖?

在这所双非大学,文院的辩论风气已属不易,毕竟是传统大院,还有人看得起辩论。但一些缺乏辩论积淀的学院就没落了,纳新招不来几个人,辩论赛就等着一轮游,开开心心吃饭。新生也不问学长学姐成绩和水平,心里有数。

本来,大二结束,静安就准备安安心心考研,撤出是非地。她大二打了一场糟心比赛,对学校辩论彻底死心,也就认清了现实。但到了大三,她改口了。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她帮学弟学妹打了学风杯,她说,这是最后一次。


现在,她大四,当初的考研决定已经变为出国,她要去留学,offer已到手。目前,她窝在学校,处于闲置阶段,于是,她再次改口。

“周一有党课,我不想上,帮你们打一次,正好有个借口。

李瘦子和杨胖子欢欣雀跃,他们刚大二,是现任正副队长。在他们眼里,请动老队长,如同给保险柜上了锁,第一轮肯定不用担心了。

文院第一轮的对手是美设,只要发挥稳定,拿下不成问题。但胡桑和静安很久没打,还是担心自己的状态,胡桑准备辩题到晚上十一点,静安在讨论群里更新驳论。

胡桑对冠军没兴趣,比赛拖得越久,越不省心。但一轮游又说不过去。他理想的结果是打进八强,最后来个遗憾告负。大家乐乐呵呵去聚餐。

他们只准备了三天,到时间比赛。他们的比赛被放在第二时间段,下午三点才比,这意味着他们可以知道早场的比赛结果。这让胡桑更忐忑,因为早场出事了。

一比完,熟面孔就纷纷出来,不是失落,而是诧异和愤怒,就像一个人得意地走在路上,脸上突然多了一坨鸟屎。静安认得,愤怒的几位都是和她一届或小一届的,他们曾经在校队,也是各学院杠把子的人物。他们为何愤怒?

“裁判不行。

不只一个人这么说,零星的抱怨迅速演变为集体的共识。而胜利的队伍草草离开,高跟鞋叮当响的楼道里,没有一丝欢乐的存在。胡桑和队友这才知道,这一届评委不是老师,而是一群没打过辩论甚至没看过几场辩论赛的“优秀学生”,只是因为他们在校学生会做事,所以临时拉他们过来凑数。

胡桑撇着嘴,但很快调整好,只是赛前有些抖腿。静安一脸雕像样,她号称冷面王,不苟言笑。四叔也来看比赛了,大三以后,胡桑就很少看见他,他本名叫吴胜利,因为参加辩论赛连输四场,所以叫“四叔”。

坐在教室里的人,叽叽喳喳,直到评委回到。比赛场上,队员神情严肃,每个人的表情和动作都如同被标尺丈量,规范整齐。他们坐在自己的座位,瞄了对方一眼,整理自己的手卡,屏住呼吸,等待主席出声。一切好像回到一年前的学风杯,不同的是。那一次的四辩成了今天的一辩。

他们从立论就开始进入状态,静安作为一辩,从容地念出定义、标准和主打的三个观点,对方的质询拿她没有办法,而文院提出的多个问题,对方一辩要么躲,要么答非所问。这是一场实力分明的比赛,静安和胡桑没有发挥出最佳水平,但应付这一场绰绰有余。一支队伍的观点,自由辩前,其实已抛得七七八八,如果在立论、质询、对辩和攻辩都无法守住自己的观点,就很难赢下比赛。

有例外吗?也有。如果你的队伍有一个扭转乾坤的四辩,比如黄执中——一位职业辩论界的传奇人物,他的结辩敢于推掉本方原有观点,抛出一个新思路,然后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进行结辩。黄执中剑走偏锋,险中求胜,但他的这套太难复制,想学他的,基本玩完。更何况,从对辩来看,对方的四辩完全被压制,指望他用三分半的结辩翻盘?不如指望奇迹。

看起来,这一场不会有意外了。当文院四辩升完价值,鞠躬坐下后,评委离席,辩手长舒一口气。按规则,评委要去另一间教室商量结果,辩手则要静坐在内,接受观众提问。观众提问不影响比赛结果,没人会在意这个环节。

此时,胡桑把玩着手卡,静安依然不笑,她现在不笑,等评委进来,她反而笑了。冷面王听到评委的点评,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静安、胡桑、李瘦子、杨胖子,他们在那一个下午面对了自己辩论生涯最听不懂的一次点评。像一位野鸡大学毕业的护士,面前站着两个病人,她却只关心其中一个病人,把感冒说成风湿,把皮外伤说成绝症,说完还不过瘾,干脆捡起地上未消毒的手术刀和针筒,在你眼睛那儿来一针,手指甲那儿来一针,肚脐一针,膝盖一针,然后,指着你淤青的地方,摇摇头,用刀一点点剔,你如果说不要,那就宣判你抢救无效。

评委说着说着,胡桑眼睛越来越红。“会输吗?”胡桑心里想,他怕输,可这时候,有比输更折磨他的形式,他以为自己不再操持所谓的辩手的自尊,但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是有强烈的自尊感。除了采访,他最有把握的就是辩论,他懂这个东西,有自己的判断,但都不管用了。如同优秀的前锋踢进一粒世界波,却被边裁吹了无效。

“我告诉你,我当时就一个念头,等他判我们输,我一条条质询他的评判标准。

后来在回去的路上,他气冲冲地说。“我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也显得我们输不起,可这是我最后一次了,我很想努力一把,我不想丢人,可却是这种评委,我就是不爽。

但他并没有真的质询,因为我们赢了。

对,评委点评对我们大肆批判了一番,表扬了对手,然后判我们赢了。

虚惊一场。却又如此魔幻。输的人静默无声,赢的人似笑非笑。大家匆匆握手,连和评委交流的时间也省去,只想快快离开。

怪评委吗?好像也怪不了评委。他们只是接下老师交待的任务,他们只是流程的一个部分,勉为其难去完成。

怪老师吗?可具体去怪谁呢?老师这概念如此宽泛,如此模糊,过去帮过我们的是老师,现在不把辩论赛当回事的也是老师。

于是,你似乎也怪不得学校,学校由那么多人构成,一个个精通扯皮的角儿,一个个人,都日理万机,辩论赛对他们而言,本就没有多少意义,办好办坏,除了一小圈子的辩论人,谁又会在乎呢?无论你请的评委是老师还是学生,你办的比赛有没有观众,最后出现在校报的,都只会是一句话——我校第XX届学风杯决赛圆满落幕。


“我们辩论,到底是为了什么?

比完赛后,胡桑问了静安这样一个很大的问题。静安白了她一眼,这个问题她听过很多次了。

“你都大三了,问这个问题没意义。

胡桑想了想,没接着说,低头吃饭。静安看他,像是过桥人,看还在桥上的人。

“我不喜欢辩论,只是因为一位学长信任我,选我当队长,我不好推辞。

“我好像是喜欢辩论,只是打到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学校不重视,整个环境越来越差。

“不过,你现在遇到的人,好像多少都和辩论有关呢。

静安看他还郁闷着,继续道:“不过,如果当年我不打辩论了,生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打了,心里踏实点。

那个周末,胡桑、马可和静安去了电影资料馆,赶上《银翼杀手2049》的最后一场。

胡桑喜欢K这个角色,《银翼杀手2049》中的K是一个孤独的寻根者,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复制人,被教导不需要有灵魂,只需完成任务,却在一个猎杀复制人的行动中开始动摇,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奇迹,是复制人与人结合的后代。结果,他不是,他自己没有那么特别。

第一场比赛后,辩论队内一度产生分歧,有人建议退赛,表示对主办方和评委的失望。乍看之下,这是一个荒唐的决定,但这其实是不满堆积的最后一根稻草,打比赛的八个人,有四个人支持退赛,其中包括静安。不过,静安支持的象征意义更大一些,原定计划里,她也只准备打第一场。

李瘦子不甘心,她不想就这样退赛,分歧的双方无法达成共识,最后决定——想打的继续打。

李瘦子没办法,拉来两个大一新人,但她不放心,私信了胡桑。她编辑了很长一段话,其中一句是:“学长,你还可以留下来帮我们吗?

后来,胡桑一直帮他们打到了半决赛。

他不是闲得慌,他还有论文、调查报告要写,他只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毕竟他当过队长。

当队长如同苦力,多了些开会的事,比赛准备的过程也麻烦,但看着自己招的新人成长,的确有种养成计划的快感。但最终,都只是落入平常情绪,辩论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它,偶尔会抱怨。离开它,你也不习惯。

胡桑担任队长期间做了一个决定——他同意辩论队归入社联。这个曾经独立于学生会、社联,过着没爹没娘生活的组织,终于被认领。

做出这个决定,他犹豫了很久,在外人看来,这个变动无关既要。但从长远来看,却有微妙不同。胡桑要的不是名分,也不是综测加分,而是如何让辩论队更安全。这既关乎团队氛围的构建,也是为了这支队伍的顺利传承。

如果换作大一的自己,他会拒绝学院的好意,没爹没娘的日子,也是辩论队最自由、最少羁绊的时光,要了名分,反而多了许多规矩。

但如今,他怕了。他明白某些因素正在不可抗拒地作用着,他也担忧——如果自己拒绝,驳了对方的好意,无论是自己,还是团队,未来的路会横生枝节。辩论队再重要,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社团,它能发出的余热远远抵不过庞然大物的一个巴掌,而很多人对它的热情,毕竟建立于个人利益之上。一旦辩论队“不合作”,一但胡桑需要抗争,谁又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呢?多数人,左不过故作姿态,或者冷冷旁观,在学院的屋檐下,精明的学生早已习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桑如果仍要抗争,他势必将体验彻骨的孤独。个人的毁誉事小,辩论队日后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

想到新生,胡桑决定妥协。社联答应不为辩论队强加“任务”,答应了胡桑放弃参与社团评比的要求,但每周一次的例会、每次活动的申报及记录等,仍需要辩论队派人参与。这些新多出的事务,胡桑一力承担,而对于团队的元老和新人而言,加入社联对他们的生活毫无干扰,甚至拉近了辩论队与社联、学生会的“距离”,并平添了一点综测加分,这个改变,反而成为喜闻乐见之事。

就在今晚,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此事,也想起了这一年来的一些琐碎的烦扰,他不想让我看到自己苦闷的样子,他示意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那天夜晚,胡桑在冷清的街角打了良久的电话,他的眼角一酸,但还是忍住了。

今夜,只是辩论队一次仓促的聚餐,大家都很忙,聚的人只有一半。静安还在,但她没有去唱K,吃完饭后她就走了。

自此之后,胡桑很久没能见到静安。静安去都柏林大学留学,两年后才回国。他们没来得及正式告别,最后只在微信里匆匆补上。

事到如今,胡桑还记得最后一次辩论赛,也记得2015年10月31日他们的一次聚餐。那是他大学的第一次聚餐,当天的合照里有院队五代人的面孔,后来,再没这么齐整过。

他不曾想到,人们的生活,昨天还紧紧交织,第二天就可以毫不相关。总是在某一个不被察觉的瞬间,强大的力量就能把熟悉的人们拽开,人们总是在事后才明白,想要更郑重其事地告别彼此,好像能够弥补遗憾似的,可遗憾已经深深埋在了各自的记忆里,无论如何也剪不掉。

《情书》剧照

———— / END / ————

文:宗城

图: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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