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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河记忆

 唐白甫grpj8q5p 2020-10-17

渭水河记忆

解海中

农忙过后,就是夏至,里下河便进入了梅雨季节。是不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不知道。不是乌云滚滚、雷声炸响、暴雨倾盆,就是满天阴沉、闪电交加、夏水绵绵,搅得精疲力尽的农夫们不得安宁,要查看农田,要排水,要筑坝护堤。不然,太多的雨水,会淹没农田,又是一个颗粒无收或减收减产的荒年。每到这样的季节,我都油然想起几十年前奋战在渭水河的动人场景。

那是1979年的冬天。党和政府为了人民的利益和生命安全着想,号召全县人民开挖渭水河南段,当时称为“渭水河二期工程”。由北面的古殿堡向南至文远铺,属兴化县境里的“猪腊沟”沿线,长十多公里,河床宽约80米。这是一项长治久安的农村治水工程。我随生产队40多人,响应号召,背上棉被,扛起铁锹扁担,高高兴兴地赶赴开挖渭水河的第一线。

来到工地,到处是芦苇飘零的泥泞荒滩,一眼看不到边。弯弯曲曲的河道,没有一处像样的堤岸坝埂。刘六公社负责西浒段,脚下的这片区域就是公社分配给我们生产队的战场。当时我在想,如果不整修河道、堤坝,一旦遇上大水年,东面的竹泓公社,南面的沈论公社、周庄、陈堡公社,西面的刘六公社,北面的垛田公社等,这几十万亩粮田能保丰收吗?几十万百姓的生命安全又有什么保碍?开挖渭水河,势在必行,这是党和政府的英明决策,我责无旁贷,理应积极参与。不仅是为了他人,也为自己。我暗下决心,一定坚决完成劳动任务。

我们生产队有80户人家,近300人口。劳动力多,分配的挑河工段当然也就比其他生产队长一点。

队长、会计及两名厨师,搭建临时宿舍,那也是他们的办公场所。先挖土,夯成一尺多高的墙脚,接着用树棒、竹竿搭成人字型的房屋结构架,然后在这架上放一层芦苇席,再铺一层稻草席,就算是搭好了房子。最后将房内的地面铲平,铺一些新鲜的稻草,草上放一层稻草席,稻草席上再放一层关草席,与床平面相仿,算是二人共睡的床位。做完了这些,他们又在宿舍附近挖土架灶,供煮饭烧菜用。

全生产队共分三个小组,每组13人。每组都像队长他们一样,忙碌着搭建临时宿舍。但这个宿舍得大,一组一间,供13人共住。所用的树棒、竹竿、芦苇席等,都是生产队事先带来的。

我虽干不了搭房子这样的大事,但就像是茶馆的小二,听用还是没问题的。一会有人叫:“海中,拿一根长的树棒来。”一会又有人喊:“海中,拿一条草席来。”就这样,我忙得脱下了棉袄,还是全身热乎乎的感觉。

第二天的早上五点整,队长吹起了吃早饭的哨子,每人一瓷钵米粥和一只大馒头。我心想,这早饭不错,自家的早饭像这样,还从未有过。半小时过后,队长扛上一面穿在竹竿上的红旗,上面是“花沈村一队民兵队”八个醒目的大字,走在最前面,大家各自扛上自带的铁锹、扁担,跟着进入挖河工地。

在工地,队长、会计经过一番比划,分好了每组的挖土段面。我在一小组,由民兵队长邵长乐带队,还有小组长陈礼怀和我们。说起我们这个小组很有名,当时是我们生产队的模范组,社员们都称邵队长和陈组长二人是大力士,具有铁人王进喜的精神,不怕苦、不怕累。

他们二人有许多共同的特点:纯朴善良,助人为乐,活泼,勤劳。邵队长体谅我是个毕业不久的学生,又最年轻,便安排我挖土上担子。他们挖的土,像是长方型酒盒,每块都有15公斤以上的分量。而我总是挖不好,只有他们的半截。

一个多时辰过后,已是八点半了,生产队长吹起了哨子,三组的人马全部停手休息一刻钟。在这时间里,有人吸烟,有人仰卧朝上,有人拍打身上的泥土,有人查看锹、担用具。我打听后才知,队长安排的作息时间是:早上5点吃早饭,5点半上工,8点半休息一刻钟,11点半吃中午饭,下午12点半上工,3点半休息20分钟,6点半收工回帐篷。果然,一刻钟过后,又听得哨子响,三组人马又开始干活了。

中午吃饭时,我感觉饿疯了,像是饿了三天,竟然吃了两粗大碗饭,除了两个大力士吃得比我还多半碗,其他人都没有我吃得多。饭后总是奇怪:这个偌大的蒸子锅饭,怎么这么香?是不是这特大号的铁锅上,又加上高高的木桶的原因?还有那红烧的活鲜鲜的大鲢鱼,更是美味无比。我家是出了名的“超支”户,平时根本吃不上荤,只有大年三十晚上才吃上一回鱼,也没有这么大。询问得知,这饭菜全由小队承担,算是给挑河人的奖励。大家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免费的、不限量。想想这些,来挑河有这么好的待遇,干活吃点苦也是值得的。民兵队长跟我说:“你挖土太小,速度又慢,下午干脆也挑担子吧。”两人负责挖土,11个人挑担子。一般情况下,每个人一次得挑六块方土,邵队长和陈组长两人都是挑八块方土。而我挑六块也挑不动,脸胀得通红像关公,就是直不起身子。挖土上担的人看我这熊样,没办法,每一头都减一块。我挑起了四块方土,才向60米开外的地方歪歪扭扭地走去。

步履跚跚地挑着担子,也不知来回挑了多少趟。我委实走不动了,只是硬撑着向前移动双脚。邵队长发现了我,他指点道:“挑扁担,不要前后笔直地担在肩上,要斜担在后脑勺下面的肩头上,既不费力气,又不易折断扁担。”我按照他说的去做,还真管用,顿感省力。原来,干活也有技巧的。

一天十多小时的活,终于停了下来。晚饭后,我们小组的人,都聚集在临时宿舍外,有老烟鬼拿起烟斗,装上烟丝,划支火柴,点燃烟丝,吸上一口,发出轻微的吱吱响,烟气燎绕,如入仙境。有的人洗好脸、洗好脚,脱下带有泥土的外衣,换上干清的衣裳。有的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炒好的蚕豆,享受地爵了起来。邵队长讲了《西游记》的故事,陈组长则讲了古时私塾先生的轶闻,又讲了男女偷情的段子,大家听得开怀大笑。

晚上9点时,大家都已进入梦乡,有的人在说梦话,喃喃自语,不知说什么,我听不出来头。有的发出呼噜呼噜的炸响鼾声。可我总是睡不着。新奇?兴奋?

第二天的晚上,同组的张庭山在宿舍外拉起了二胡,学“毛选”的选段。他本就是我村文艺宣传队的团长,娴熟的技艺,悠扬的曲调,博得全组人的一致掌声。他还扯开了天籁般的嗓门,唱起了京剧《红灯记》选段,引来了全生产队民工,更是掌声一片。

我请他再唱,可好多人都说要我唱。是想让我出洋相,还是啥心理?但我推辞不了,便唱了《东方红》这首歌。一阵掌声后,爱热闹的民工们,有的拿着瓷盆,有的拿着碗筷敲了起来,这几个都是文艺队的老手,都起哄要我再唱。没退步的我,只好招呼一声“献羞了”,就接二连三地唱了几首歌,到睡觉的钟点才了事。

奇怪的是第三天晚上,我意想不到,负责挑河带队的村治保主任,来到我们宿舍,对我说:“听说你很会唱歌,你就每天晚上唱几歌,让大家娱乐娱乐吧。”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唱歌不算很好,但真能唱。大家这么给面子,那就唱一唱吧。于是,每天晚饭后,随着盆、碗的敲响,还有二胡的伴奏,我就开唱起来,换来了全大队二百多民工的阵阵掌声。不光如此,还引来了外村的民工,围得够水泄不通。天啊,这哪是劳累的民工住地,简直是在举办音乐会。每晚唱得都不一样,有革命歌曲,有淮剧、京剧,有黄梅戏片断,还夹杂有自编的相声等等。一连几个晚上,掌声如雷,笑语融融,一派其乐无穷的场景!真可惜,那时没有录音机,更没有摄像机,否则定是我一生中值得骄傲的个人演唱会。

晚上的娱乐活动,不但没有疲惫感,反而心情会更好,白天干活特别地有劲,有奔头。挑着担子,带着芳香的泥土,向前迈进。

以渭水河南北方向的中心线为分界,我们在中心线的西一半,挖士挑担往西走;别的村的人在东一半,挖土挑担往东去。好多天以后,河中央有了河底,并慢慢地变宽。整个渭水河工地上,南北望不到头。浩浩荡荡的民工,号声震天,热情高涨。扁担如梭,银锹翻舞,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一派生龙活虎、人定胜天的壮观美景!

话又说回来,这毕究是卖力气的体力活,怎能不苦呢。有的脱下了棉衣,有的脱下了内衬衫,而我已剥了所有聚暖衣,只剩下单裤衫及一件外套布衣,浑身还是被汗水湿透。

有一次在倒了土回程途中,肩膀疼痛难忍,就蹲下身休息一会儿。有个人走近了我,随手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更是疼得“哎呀”一声惊叫。他才知道我不是偷赖,而是肩膀疼,立忙查看,发现肿得好高,连忙告诉邵队长,邵队长走来一看,发现了我肩膀已肿得巴掌大了,像是半只皮球粘在肩上,关心地说:“你回帐篷休息吧,不能再挑担了。否则压破了肿块,麻烦就大了。”我不好意思地回道说:“我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再说。”为了抓紧干活,他没多说什么,走了。我在那里休息片刻后,身上回凉,冷了。当时我心里很矛盾:回去不干不要紧,没人逼我做,但会不会留下笑柄?一开始我来,明知干此活吃力,但父亲身体又不好,不来还要拿出钱和粮给生产队。我家本就很穷,拿不出钱和粮给队里怎么办,只有替父上阵。再想想邵队长说的,压破肿块会麻烦更大,也不知道是什么大麻烦。本就是冬天的季节,身上的单衣不抵寒,身子凉得有些发抖。再想到昨晚上我还唱过“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毛主席的话,我一定要听。最后还是强忍着疼痛,又继续挑土去了。

十多天了,天气一直很好,这对于挑河的民工来说,是极好的自然条件。可是天气总是会变的,老天爷的人情没有做到底。

那一天下午,下起了毛毛小雨,这点小雨难不倒民工,还是劲头十足地在干活。可下着下着,雨慢慢地大了,地上泥水流动,走路打滑,民工们不买帐,为了赶工期,还是继续干。倒霉蛋的我就是不幸,挑着担子,刚上堤坡面不几步,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嘴正好嗑在一块粗碗大的石头上,扁担压在我后颈部,像个“大”字写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翻起身。

屋漏偏逢连夜雨。翻了身后,嘴特别痛,用手摸摸,天啦,嘴上方正前的两颗门牙掉了,一手的鲜血。我懊恼不已,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

雨越下越大,大家都已全身雨水直流,又无躲避,队长只好下令收工。回到宿舍才发现,临时宿舍本就不能挡雨,外面的雨点是斜的,帐篷里的雨水滴下是直的。所有人的棉被、衣服等,全部水潮了。当晚一夜,民工们没地方睡觉,无奈地挤靠在一起,相互取暖、打盹。

幸好雨下到半夜时分停了,第二天早上8时多,太阳公公出来帮了大忙,民工们吃过早饭后,各自处理自己的衣服、被子,洗的洗,晒的晒。中饭一吃,继续上工地干活。

两天过后,这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氛。爱听歌的民工们,又叫我唱歌了。我赶忙道歉:“大门卸了,不关风,也难看,不唱了。”大家理解我的心情,不再为难我,转而请讲故事的人继续讲故事。从此,我的个人演唱会划上了句号。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个礼拜就过了,渭水河整体工程就要结束。我们生产队的开河任务,比其它生产队提前一天结工。

80米宽的河底出现在眼前,快要完工了。扁担不用了,两人挖土改为一人挖土,其他人在大堤的斜坡上,首尾相连站成“一”字型,由下而上,一块土、一块土地传递。我也在斜坡面上站着接土。可我就是接不住,因为双手没有硬力气。怎么办呢?这不比挑担子轻松,每个人都是同等的工作量。情急之下,我就用双膀抱土,像抱婴儿似的抱在怀中,再转交给别人。一个上午的传土活终于结束了,我活像个泥人似的,胸前全是泥土,看不到布纹、衣扣。大家再用铁锹铲平坡面,做好大堤顶面平整,算是圆满完工了。回到宿舍,吃好最后一餐中午饭,凯旋而归!

当天下午回到家,妈妈看到我去时是白白胖胖的大小伙子,回来后却又黑又瘦,既高兴又心疼:“你怎么弄的,怎么嗑掉门牙呢?”我笑着说:“没事,过几后找装牙的装上就是了。”也只能这样啊,就让我的两颗门牙,留在那里,安静地陪伴着渭水河,作为永久的记忆吧

作者简介:解海中,江苏兴化,男,出生于1957年9月19日,刘陆中学毕业,个体经营,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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