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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我这样给学生讲史学大师陈寅恪(18)

 书韵闲话 2020-10-20



陈寅恪在中山大学(采访记)

文化名人,总有一些对他顶礼膜拜的学生,这是为师者永久的骄傲。在陈寅恪众多的优秀弟子中,我总忘不了一位伟大的人物——著名历史学家刘节。

刘节是陈寅恪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毕业后,几经转折,在1950年代初,任了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成了老师陈寅恪的顶头上司。

据说,这位已负盛名,并过天命之年的系主任、教授,逢年过节到陈宅看望老师,不仅恭敬地执弟子礼,而且虔诚地行传统的叩头大礼,一丝不苟,旁若无人。老师、师母亦不阻拦,或许,他们觉得真的传人,就该如此保护中国的传统文化。

刘节年轻帅照

1958年,陈寅恪遭受“厚古薄今”的批判,刘节站出来针锋相对,作惊人语:“科学是求真,无所谓厚今薄古”“历史的精义也是求真,人类历史之‘真’,并无古今截然对立之分,同为人类社会共同的宝贵财富”。这就是坚守真理的刘节。

两天后,中山大学历史系举行声势浩大的批判大会,旨在“敲山震虎”,火力瞄准陈寅恪的“徒子徒孙”,刘节首当其冲。开会前,有人暗示刘节,只要转向批判陈寅恪,就会顺利过关。

这些人实在小瞧了这位可亲可敬的历史学家,在刘节身上,“真理、师谊、人格”比生命更为重要。刘节在批判会上,发言更加升级,不啻为一个惊天的炸雷:“批判(陈寅恪)有如大兴文字狱。清朝钱嘉时代的学者不敢讲现代,只搞考据,因为当时大兴文字狱,讲现代者要砍头……

结果,我们可想而知,与会者愤怒地认为,刘节已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完全与人民为敌……

左六为大师陈寅恪,左七为系主任刘节

刘节,不愧为陈寅恪的真弟子,一脉相称,我禁不住要为他大大地点赞。“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之谓也。

“学术之独立”、“思想之自由”,这是陈门弟子用生命恪守的学者风范。此前,当胡适的儿子与父亲划清界线,知识界齐斗胡适之时,刘节公开表示,“批胡适搞坏了学风,百年后自有定论。”“大跃进”时,有人问他意见,他明目张胆地说:“什么人人大跃进,人人意气风发,人人‘一起发疯’倒是真。”三年困难时期,刘节直言不讳,所谓“三年经济困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甚至说:“现在没得吃,不如抗战时的四川。”你们看,好一个翻版的陈寅恪!这些话,历经了政治风雨的今天,我们读来,是不是该认真反省了呢?

无论什么时代,一个集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要有敢于说真话的人,不然,这就是一个荒唐的集体,一个堕落的民族,一个衰败的国家,你们说,是吗?

“文革”来了,陈寅恪的灭顶之灾不可避免,眼睛瞎了,腿子瘸了,红卫兵们都不放过他,坚持用板车拖去批斗,师母唐筼出来阻拦,被推翻在地。这时候,刘节来了,表示要批要剐,他愿意受老师挨斗。会上,有人问他,代老师挨斗有何感想,刘节仰头答:“我能代表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得到的是一顿暴打。

你要知道,这年在1968,陈寅恪“譬如在死囚牢里”,刘节年已67岁,以老病之躯为老师抵挡拳棒,这就是名如其人,有气节,有“殉道”精神的刘节!

刘节外,蒋天枢、周一良、王永兴等陈氏弟子的动人故事,我只好忍痛割爱了。

作为老师,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喜爱的学生背叛了自己,陈寅恪就经受过这样极大的刺激。陈寅恪出离愤怒,向校方提出两个要求:一、坚决不再开课;二、马上办理退休手续,搬出学校。

19587月,中大历史系召开了批判资产阶级历史学大会,矛头直指陈寅恪。陈寅恪被描画成非常可笑的“假权威”、“伪科学”,甚至被学生说成“误人子弟”。在这乱箭乱枪中,痛得滴血的,还是他的学生金应熙。

金应熙

金应熙,一个公认才华横溢的人,官僚家庭出身,在香港大学读书时,绝对的学霸,考试常常第一名,被誉为港大“四大天王”之一。金应熙是文史系主任许地山的高足,以至于二十年之后,金应熙还表示,等待香港解放,他要回港大读完许老师的全部遗著,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树,以报答师恩。

等到陈寅恪来港大当客座教授时,许地山把金应熙介绍给了他。金应熙即有了陈寅恪弟子一说。陈寅恪、许地山的治学精神对金应熙影响很大,有学者预言,如果金应熙专心追随陈寅恪,历史也许将是另外一番样子。但历史没有“如果”,要作为党员干部的金应熙,追随“资产阶级史学权威”,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陈寅恪曾说,他最好的学生还是共产党(员)的学生。不知道金应熙是否属于这“最好”中的一员?

与众多的港大同学相比,金应熙是个真学者,同学们大学毕业后,或经商,或从政,只有这位公认的才子终身从事清贫的学术研究。从读书与治史的趣味来看,金应熙与陈寅恪有不少相似之处。

金应熙记忆力惊人,懂三四门外语,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上世纪五十年代,能听懂陈寅恪课的人,寥若晨星,为什么呢?做他的学生,最起码的条件便是熟读《全唐文》和《全唐诗》,陈寅恪讲课,常常随手引来提问,令学识不深厚者直冒冷汗。当年,中大历史系超过北大历史系,就是因为有这大师和这大师的一批弟子在。那时候,有人问金应熙懂多少首唐诗,金淡然地说:“大概两万多首”,也没有任何人怀疑。

俗话说,山不转水在转,这话真极了,历史的巧遇无处不在。金应熙大学毕业后,在澳门等地过了几年自由撰稿人的生活,1945年,转到岭南大学任讲师,几年后,陈寅恪老师来岭南,与这学生异地重逢了。

解放后,金应熙入了党,作为大学出名的才子,曾被调进广州市委宣传部,当了干事,三年后,又被中大抢了回来,年纪轻轻做了副教授,不久,又被升为系副主任、系党总支副书记,从此,金应熙失去了学人应有的“宁静致远”的治学心境。

金应熙教授相册

据金应熙的学生回忆,金老师上课,深入浅出,博古通今,“金粉”不计其数,金老师是“大好人”,无架子,甘做人梯,的确算一位非常优秀的教师。多年后,后学者非常怀念这位博学多才的教师。

1958年,正在北京开会的金应熙,风闻有了“最高层”的密旨,北大历史系准备批判陈寅恪。喜欢“跟风”的金应熙,忘记了师恩,回广州便连夜组织对陈寅恪的批判,并且亲当“刀笔吏”。这一年,金应熙三十九岁,陈寅恪六十八岁。

这年10月,金应熙在广东理论刊物《理论与实践》,发表洋洋洒洒一万言的论文:《批判陈寅恪先生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史学方法》。陈寅恪听读后,勃然大怒,说“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对于一生最重品行、重操守的陈寅恪来说,没有什么伤害比此事来得更痛心。

运动风头过后,金应熙在陈序经的带领下,来陈家负荆请罪,用了最传统的方式——跪在老师面前请求宽恕,请求还做陈的学生。陈寅恪不改初衷,淡淡一句:“你走吧,免我误人子弟!”

可惜啊,一代学人,被政治冲昏了头脑,毁了自家学术前程。更可惜啊,一代大师陈寅恪,从此告别教坛,躲进书斋,在历史的故纸堆里,寻找他难遇的红粉知己。而那陈家阳台的特殊教室,终不见了求知若渴的学子!

时代的悲剧,政治的悲剧,性格的悲剧,还是历史的悲剧,学术的悲剧?泪眼问花,花不语,唯有吹向那更远处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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