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人生 ▏一个成都东郊人的故事:归来已是孑然一身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世界就是多彩而又纷乱的

歌曲:异乡人

莽子是我在成都刃具厂子弟学校读书时的“毛根”同学,我们俩很要好,就常在一起。

莽子本名叫区贵平,却因为长相憨态,做事莽撞,所以同学们就都叫他莽子,大名却不怎么被人叫了。

莽子的父亲远在广州,平日里就他和母亲、哥哥在一起。

那时的生活很艰难,正长身体的我有些营养不良,整日里就琢磨着什么能装填饥饿的肚子。

而莽子说是莽,体格却不壮,可以说从幼儿园起他就比我还瘦小。于是,我们就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捞虾、抓黄鳝、掏螃蟹、打鸟,以此来满足身体的需求。

莽子的哥哥曾送他的一把非常漂亮的弹弓,他就常常在我们面前炫耀,弄得我们很眼馋。这把弹弓也的确好用,莽子用它打下许多小鸟,我们就一起烤着吃。特别说明一下,那时还没有保护动物一说。

形影不离的我们,甚至冒着被家长请吃“笋子炒肉”的危险,偷偷在沙河里学会了游泳。

记得一次放学后,他说要和我一起去我家做作业。我母亲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饭,看莽子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就问他:“作业做完了,你妈妈也下班了,你咋不回家呢?”他红着脸,支吾好一阵才难为情地说:“我不敢回家,我昨天晚上滥尿了,我怕妈骂我。”

我母亲想了想说;“我家老三庆安也滥过尿,娃娃家都是这样,我都没有骂他,你怕啥子嘛?”

莽子闻言还是有些犹豫,却终于还是背起书包勇敢地回家了。只是不知道他妈妈那天骂他没有。

就在我们读中学时,铺天盖地的文革来了,学校也停课闹革命了。那些天然的“红五类”纷纷加入了革命组织。而像我和莽子这样的“麻五类”,就被边缘化了,入了另册。

我那时也是热血沸腾,大串联一来我也管他三七二十一,就混进北上的队伍去了北京,见到了雄伟而红旗招展的天安门。

成都后,“文攻武卫”已是如火如荼,整日里枪声不断,各派争斗已是你死我活。

无法再继续回校上课,原本就属“麻五类”的我和莽子就干脆回家做起了“逍遥派”。那段时间,我和莽子也就暂时各耍各的了。

停课两年后,估计也是见革命小将们折腾得有些过分了,或者是作用已被用尽,就被集体吆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

我们这些年仅17岁、几乎没有学到什么知识的小青年,在被授予了“知识青年”的光荣称号之后,也走向了上山下乡的宽阔大道。

一天,莽子跑来我家,说想和我一起下农村。我当时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想着莽子身材太过矮小、单薄,居然就拒绝了他,转而和身强力壮的谢代寿同学结成组合下乡。

至今我还记得莽子被拒绝时的表情。当时他眼里那种诧异、失望和沮丧,就让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也让我至今仍感到内疚。

1969年1月27日,是刃具厂子弟下乡去梓桐县交泰公社的日子。那天晨光曦微,寒风凛冽。父母送儿女,兄姐送弟妹,现场被离别的气氛弄得很是压抑。

我爬上解放牌汽车,放好简单的行李,手扶车箱板,盲然地望着那些已经在悄悄抹眼泪的家长,我甚至不愿意放眼去寻找在人群中的母亲和姐姐,怕看见她们眼里的泪水。

车开了,突然,从送别的人群中冲出来了一个人,是莽子!

他跟着我这辆汽车奔跑起来,一边招手,一边还呼喊着我的名字。很快,他就被甩得远远的,慢慢被淹没在车尾泛起的尘烟之中;阵阵寒风掠过,我依稀能看见他瘦弱的身影还在追赶着……

下乡的日子就忙着农活和生活,也无暇顾及其它,和莽子就断了联系。

终于在我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些有关莽子的消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在我和他分别后的日子里,他竟成了社会上的操哥,并且因为打架斗殴伤了人,就被捆起来游街示众。

我问母亲,现在莽子在哪,能不能联系到他,母亲摇摇头,说不知他的下落。我那时的假期很短,急着回到交泰公社,也就没有去打听他的下落。

时间到了1975年的春节过后。我那时已经在四年前被首批招工离开农村,进入青川县一个军工企业工作。

没想到,我春节探亲结束返厂途中,就在成都火车站候车室里,竟意外地与莽子相遇。交谈中,知道他正好和我是同一趟火车,这让我十分惊喜。

在途中的三个小时里,我和莽子相互倾诉思念之情以及各自的情况,交谈中,我才知道了他最近几年的境遇。

他告诉我,当初我没有在下乡时组合他,这让他情绪非常低落,也很埋怨我。

这以后,整日里无所事事,就和外校的操哥混在了一起。这以后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

那次出事,就是因哥们儿为争风吃醋与人斗殴,他出面为兄弟“扎起”,拿刀砍了人就被“人保组”逮起来收拾了一番。

成都呆不下去了,他就和外校的哥们儿一起,到安县去插了队。

在乡下,他幡然醒悟,每日里就认真出工挣工分,开始安心当农民。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他读了很多书消磨时间,包括唐诗、宋词和鲁迅的杂文,甚至还似懂非懂地通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在他的言谈中我又看到了他重回的自信和豪气。

车上,他还第一次谈起了他的父亲。要知道,在那个讲成分的年代,如果父母亲没有一点光荣的革命历史,一般都不会主动对别人谈自己的父母。这也看出莽子对我的信任。

莽子的父亲在抗战国家面临危难之际,大学尚未毕业就依然投笔从戎。作为美军的翻译,他父亲参加了青年远征军入缅,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浴血奋战。

抗战胜利后,就离开国军转业去了一个交通管理部门工作,直到解放。

解放后他父亲又参加了川藏公路的建设,然后去了广州工作

莽子笑笑说,好在父亲是在抗战后就脱离了国民党军队,不然,一顶反动军官的帽子是憋憋跑不脱的。

火车到了谭家坝,莽子要下车了。他和我互相留下通信地址之后,彼此握手道别。

车下的莽子隔窗向我挥挥手,就匆匆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想到他还在农村继续过着艰苦的生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想到这里,我眼眶里不由得泛起了些许泪花。

后面的几年我们时有书信往来。从他的来信中我了解到,依然身在农村的他,居然独自去了刃具厂子第下乡的交泰公社,去了解调查农业生产情况和知青生存现状。

想想,当那些还留在农村的知青心情焦虑地想着尽快脱离农村而夜不能寐的时候,他竟然还耐心地去给这些知青做思想工作,劝他们扎根农村,做一番事业。

现在想起来的确有些令人诧异和费解。

1975年,原想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莽子,还是在家人的劝说下,终于去广州顶替了父亲的工作。

从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开始,他的来信就充满了政治话题,表达的思想也在字里行间开始活跃起来。他在广州的几个好朋友在“四人帮”倒台后,写了一些对中国的未来有思考和探索的文章,并且在当地影响很大,结果在那个寒冰还未完全解冻的年代,被打成了帮派分子并受到批判。

莽子把他好朋友的文章悄悄寄给他母亲,让她代为妥善保管。岂料他母亲看了文章后非常紧张和害怕,她威胁儿子,要向组织举报。但是最后还是悄悄地烧毁了那些文章。

莽子对母亲的行为极为失望,他告诉母亲;“无畏地死,总比发抖得活要畅快的多!”

他母亲没有多说,只冒出一句,你太年轻,你不懂。

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果然,由于他和他的那些好朋友的关系,被当地有关部门多次“请”去“喝茶”。虽然这个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莽子心中刚刚燃起的青春之火,也就从此泯灭。并且人也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我们再次断了联系。

十多年后,也就是1989年,我那时在工厂已经是一个管理干部了,就出差到了深圳。抱着试一下的心态,用从同学那里找来的莽子的电话,与他取得了联系,他赶来招待所和我匆匆一见。

十多年不见,已是近四十岁的我俩互相读着对方沧桑的脸,一时间,竟然有点相对无语。

莽子一脸疲惫,慢慢说起他这些年的经历,还谈到了他的婚姻和女儿。莽子告诉我说,自己承包了单位的一个门市部,养了几个工人,生意不好做,压力非常大。言语之间,莽子显得心绪不宁,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再深谈下去。

我和莽子就像水上的浮萍,偶尔触碰又随波逐流,各自漂荡离去。

后面的十多年里,我俩天各一方,都在为生活打拼着,也没有更多的联系。期间,只是从同学处得到一些关于他已经发财、成为千万富翁的消息。

我没有去探究这些消息的真伪,就想着倘若是真的,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2011年5月的一天,在重庆工作的我突然接到莽子的电话,才知道他已经退休回到了成都。还没等我询问,他电话里又说,他目前身患膀胱癌,是一个人在外独自租房居住。

我心里一阵难受,就问,为何不和母亲住在一起,他似乎在电话那边摇摇头,说,母亲辛苦一辈子,现在年事已高,不想再给母亲添乱了。

那天和莽子在电话里聊了很久,知道他早已和妻子离了婚。在确认患上癌症后,又坚持与同居女友分手,并且在给妻子和女友各自留下一套住房后,孤身一人回到了故乡成都。

知道莽子的情况,我那天一宿未眠,脑子里全是过去莽子的样子,就觉得人世太过无常、太过残忍。

在城里居住一段时间后,莽子就搬去青城山住了,在那养病。那段时间,儿时的同学和朋友经常去他那里聚会。为了照顾他,还有两个同学也搬去和他做了邻居。

在青城山的日子里,他种菜采茶,四处拣来长满青苔的枯木、树疙瘩,就摆在门口,再把山间采集来的野花栽入其间,俨然一个天然盆景,带来阵阵花香和勃勃生机的彩蝶飞舞。

他坚强地生活着,甚至独自一人去了高原,还和一个小伙子比赛高海拔爬山,居然还赢了。

几年后,莽子和一帮一起长大的同学曾结伴来重庆看我。他出现的一刹那,竟是个让我不忍目睹的樵悴的小老头,这还是以前那个莽子吗?我心里不由得有些酸楚。

我们一起在重庆的那些日子里,我尽可能的放下手中的工作,陪着我的“毛根”朋友、同学莽子。

在沙坪坝逛街时,他脱下白衬衣,裹在头上,光着上身,旁若无人地东张西望,引来路人关注的目光。

在嘉陵江上的游船上,他特意买来一把葫芦丝,让我吹起悠扬的乐曲,然后,他不顾小便失禁、身上还穿着尿不湿,鼓动大家和他一起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也就是在重庆聚会期间,我才有机会了解莽子这二十多年发家致富,又顷刻间成为穷光蛋的故事。

原来莽子在深圳承包门市部期间,通过一个军队管后勤的关系,搞来大量的“解放鞋”。那个时候的深圳就是一个大工地,因为耐穿价廉,成为了民工争相购买的抢手货,从零售到开连锁店,再到大量批发,赚到了他的人生第一桶金。

后来,他认识了银行的几个朋友。当时的股票完全无人问津,他在那些银行朋友的鼓动下,稀里糊涂地购买了大量的股票。

初期的深圳在买卖股票时,只能在人山人海的柜台上交易,于是他每天花200元,雇来民工深夜排队到天亮,然后抢先交易。结果几年下来,股票大涨,他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千万富翁。那还是九十年代的事。

莽子母亲的老家在贵州。那时的贵州,经济落后,发行股票也是非常困难。家乡人知道他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富翁,政府就派人专程造访。说服莽子带头去贵州投资和购买股票。

他坐上火车,带着满满一麻袋人民币,长途跋涉回到贵阳,还没有走出车站,就受到警方贴身护卫,并用警车把他和钱直接送到了银行……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莽子头脑膨胀,再次以两倍本金贷款进入期货市场后,突然遭遇国家政策调控,期指一落千丈,他也被银行强制平仓。顷刻间,像是“槐荫记”、“黄梁梦”中的情节一样,他如梦幻般、稀里糊涂地“一夜回到解放前”。

当莽子和同学要离开重庆回成都的前夜,我找出当年他写给我的十几封信件,我俩一起重温信中充满豪情的内容,一起遥想那些年的疑问,那些探索,那些青春的理想,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念到信中动情的文字时,我俩一起开怀大笑,情到酣处,莽子激动地朗诵起他年轻时写的《满江红》:

一声春雷,破天惊,万山呼应。好艄翁,出生入死,破浪万里。茫茫野水终有尽,谁人半途空悲泣。无需愁,举酒对江山,扬豪情!

谈笑间,月色清,怒骂时,嫦娥諦。秋雨鸿鹤飞,气志凌云。劝君莫去桃花园,铁马冰河战千军。梅枝头,劲风扫残雪,壮词吟!

……

莽子诵到激情处,我也不禁击掌节拍,眼前又呈现出莽子那把漂亮的弹弓……莽子抿嘴拉弓射鸟的场景!

2015年的一个夜晚,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我忽然接到同学二宝的电话。

二宝说:莽子他,走了!


平叔闲谭

听平叔摆龙门阵

微信:psxt99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