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巳过去五十年,这场运动涉及到两千多万知青及数亿家长亲属、安置地农民。运动的意义后果、是非曲直几十年来争论不休,有说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运动”,有说是“被欺骗、被抛弃的一代青年的荒唐岁月”。有说是“无怨无悔的青春颂歌”,有说是“噩梦般的经历”,至今仍无定论。
作为一名这场运动的亲历者,当年“老三届”的初一学生,六九年首批下乡的知青,对这场运动当然有自己刻骨铭心的亲身感受,有认真的思考和总结,鉴于與论环境的忌讳,这里就不乱动唇舌了。
毕竟是个人的所思所想,自己去咀嚼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持见解,免生口舌之争。这里只是与大家回忆分享当年知青生涯的各种佚闻趣事,印象深刻的生活经历。
我们就从油盐柴米、吃喝拉撒、栽秧打谷、担抬挖拉说起吧。
六九年一月下乡到当年的西昌地区、现在的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石龙公社和平大队。我们落户的生产队地处安宁河流域一小块平原上,主产水稻和小麦,年辰好农民能分300余斤稻谷和100多斤小麦,当年在中国农村属中上富庶水平。
当地稻谷品种红花米粒大饱满,泛粉红色,做饭喷香可口。可惜产量不高现已绝种。那时年青缺油荤,一顿干下斤把米的干饭只算半饱。
下乡前半年国家每月供应35斤大米。因缺少油荤,只能维持大半月,就这点保障也在小春收获前截止,和农民一样靠生产队根据收成分配粮食了。
蔬菜随季节丰俭,夏、秋季丝瓜、苦瓜、黄瓜、辣椒、扁豆、四季豆、南瓜、青笋等等非常丰富。冬、春季相对单一,顿顿不是萝卜就是青菜和大量老酸菜。
蔬菜来源有三条渠道,农民给送(或向其讨要)。
刚下乡时,好多农民没搞醒豁,以为又是当年政府的工作组下来领导搞什么运动,送菜啥的十分踴跃。后来看这些青勾子娃娃言行作派又不像,慢慢才搞清楚是咋回事。热情消退后,送菜也少了。我们就用农村缺少而又喜欢的什么打火石、打火机、尼龙祙子、小手巾、鞋带等或稀罕或时髦的小玩意与农民以原始的以物易物交易形式换菜。
还有就是自留地产出。
这里土地肥沃但紧缺,我队人均一亩多一点,巳没有好地分给知青作自留地了。我们分得靠山边一块贫瘠荒瘦,满是碎石的干地,加上农技不行,种植的蔬菜与农民比较收成差一大截。后来干脆点种生命力强盛的玉米或洋芋,不指望有收成,应应景罢了。
还有就是“丰收舞”
“丰收舞”就是偷菜。虽是不光采的事,但“饥寒起盗心”,又年青好玩,当年不论男女,大部分知青都参加过这类“舞蹈”活动。一般应付当顿伙食,即到地里或讨或“采”,够食即止,“兔子不吃窝边草”。要跳大型“丰收舞”即到周边社队搭舞台,而且主要以集体种植的蔬菜为对象,尽量不打农民自留地的主意。
一日探得邻村民主大队一片地南瓜成熟,南瓜地离我队近两里路。经现场勘察,设计出一套“舞蹈”方案:南瓜地旁有一条小水沟,弯弯绕绕正好从我们住房附近通过。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民主大队知青内应下,几个知哥将地里南瓜摘下抛入水沟中,再安排几个人在住房附近下游处接应。那时又无手机、对讲机类通讯设备可以遥相呼应协调行动。经过难熬的等待,南瓜居然从水沟中晃晃悠悠陆续漂来。那夜“丰收”了七、八个大南瓜,藏于床下,解决了一段时间无菜之炊。周边知青也相得受益分享。
下乡前半年,国家供应大米每月35斤至小春麦收。由于缺菜寡油,又正是年青长身体阶段,一顿斤把米轻松下肚,往往二十天不到即断粮。
天不绝人之路,知识青年有“知识”。
每次购粮时粮站工作人员先在购粮卡上划除本月粮食指标,然后交钱称米。不知哪个聪明小子发现在牛皮纸购粮卡上的钢笔字迹用高锰酸钾和草酸能洗掉。此招术在知青中不径而走,迅速传开。
说干就干。没有高锰酸钾就用治疗脚气的锰镪灰,没有草酸就用维C药片。先找来一片牛皮纸写上几个钢笔字试验:用棉花签蘸上锰镪灰水轻轻擦拭那几个钢笔字,字迹果然模糊变淡。再用维C药片泡水继续擦拭,模糊的暗影逐渐消退。再将牛皮纸夹在草纸中在油灯上小心烘干,取出一看,果然字迹全无,并无痕迹。众皆欢呼雀跃,立马取出购粮卡如法泡制。
第二天众人揣着篡改过的购粮卡,兴奋而紧张的来到七公里外的区粮站,一面忐忑不安的递上购粮卡,一面紧张的盯着工作人员的表情,随时准备拔腿逃跑。什么都没发生:划卡交钱,开票称米,购得两人定额70斤大米急奔而去。先在黑市上卖掉10斤得6元巨款,找个馆子狂嗨一顿然后日落西山红霞飞。
在后来短暂的两、三个月国家供粮期间,一旦粮罄即用此法。再去买粮时手亦不抖、心更不跳,已是熟门熟路,理所当然。粮卡有时经反复折腾,纸都快洗穿了。一天终于东窗事发,其它社队某知哥可能伪造粗劣被识破,爆揍一顿绑在粮站门口示众。我等也不敢再去妄为。
就这样也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常为炊事愁烦。
最难受是缺少油荤,很难吃上一顿肉。当时正修成昆铁路,集市上肉菜都被铁建工人买贵了。而且文革期间农村又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市场交易量很有限,所以知青很少有条件在市场上购买肉蛋等奢侈品。
队上有条病猪,长头不长身,成猪的头,幼猪的身。喂了一年多才长到三十多斤,可谓猪中侏儒,模样狰狞可怕。与队长商量五元钱买下,叫队上一个地主的“狗崽子”强娃帮我们杀掉,下水归他。
那天各队知青闻风而来十几个。猪肉炒回锅肉,皮比膘厚,猪骨炖萝卜一大洗脸盆(洗脸洗脚洗衣盛饭盛菜多功能用途),唏唏呼呼肉、汤倾刻扫光,现今记忆中还有那病猪肉的腥腻味。
冕宁农民不吃蛇。夏天蛇虫活跃,得知知青要食蛇后,农民打死蛇后都送与我们。得后即褪皮剮出,斩为寸段,清水炖煮。因惜柴薪,腹中又饥不可待,半生不熟即捞出狂啃。蛇汤却是清水半锅,未见传说中汤白如乳,也未品尝出传说中蛇肉之鲜美。
据说蛇胆治疗风湿有奇效,每食蛇后就将蛇胆置于一小瓶,泡上二两白酒,后积至七、八粒,欲带回成都送与患风湿病的亲朋。
一日来一窜队知哥,问瓶中何物?告之蛇胆。不知小子饥馋还是贪其功效,拧开瓶盖仰脖一吞而尽。众人皆瞠目结舌,怕其中毒。是夜却鼾声如雷,屁事没得。
冕宁特产后山梨,深褐色,甜酸可口,汁浓味重,享有盛名。学校动员下乡时特举此例诱惑我等。春天满山梨花盛开美不胜收,秋季硕果累累挂满枝头。农民不吝知青摘食,每毎一气啃掉七、八个,腹胀如鼓。梨性寒,是夜狂泄如水,泄完即止,不会衍化为肠胃疾病。
后山梨品种维护不佳,据说已基本绝种,多年未尝其味了。
冕宁还有一珍肴美味,那就是鸡枞菌。
某年夏秋之交,三、五知哥知妹上后山某队知青处串门,路遇一农妇兜售半筐鸡枞菌,想到正好充作串门的见面礼。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捶胸顿足花两块多钱买下。上山后主人也知是好东西,出去一会儿搞来一只来历不明小母鸡。那顿鸡枞菌烧鸡虽仅有盐巴一样调料,恰好本色本味,菌香鲜美无比,至今难忘。
冕宁还有上乘食材,如火腿,都是家养黑毛猪传统制法而成。乃贵重待客佳品,那二年非重大事仪或重要客人是不会上桌显摆的。
大队石灰窑厨房梁上就悬吊一腿,那是用来招待拉石灰司机的。我等被派工烧石灰时,成天见那诱人佳品,口舌生津,不能自已。一日支开厨师,窃割一段约斤余。切后刀口处鲜白刺眼,即用灶灰塗抹掩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品尝火腿,确实鲜香可口。去年探望当年农友,别时送我一腿,回来分赠当年知青朋友,品尝旧时味道,共忆当年情景,别有一番感触。
小春收获分到新麦百余斤,磨成面后顿顿面饼、刀削面块,周而复始。因做馒头还需发面,工序复杂且慢,面条需赶场用面粉掉换,程序复杂,难解当下腹中饥饿。还是面饼、削面操作简单,即食即做。
那时练就高超削面技术:面粉揉成稍硬面团,托于掌中,另一掌执刀快削,面条如过江白鲫纷纷入锅,甚是好看。
一日七、八知哥夜聚闲侃,不耐腹中饥饿。好在还有半背蔸新麦面粉,众皆欣奋,挑水劈柴,和水揉面,各逞所能。锅内倾水半桶,有人出去“寻”得两棵白菜洗切后抛入锅中,水沸后削面下锅,咸盐半把撒入,倾刻室内溢满新麦面的诱人清香。
“好了”!有人欢叫。众人忽喇一下围拢锅边欲抢先手。手忙脚乱间,不知谁扫倒灶上煤油灯,室内一片漆黑。众人伸手在地上遍摸不见,有人摸到锅铲在锅里一搅咣咣作响:“糟糕,掉锅里了”!寻得蜡烛点亮,闻着锅里冲鼻的煤油味,众人面面相觑。有一敢为先者舀上一大碗,略为迟疑,呼哧呼哧大啖起来。难抑的饥饿促使大家一拥而上争相盛食,也不觉煤油味有多难闻。七、八碗下肚,抹一把额上的汗珠,撫着胀得浑园的肚皮,愉悦地品味着饱食的快感。
食后并未见谁或吐或屙肠胃不适,看来煤油也是可食之物。
那段时光大部分时间都是饥肠碌碌,痨肠寡肚。偶有意外之食,那就喜出望外,兴奋异常。但那时食材不论优劣都是生态的、绿色的、农家手工栽植的或野生的。现在想吃带着露水珠下锅的新鲜蔬菜可谓痴心妄想了。
期间还有奇事一桩,与吃相关。
某日与农民到彝区出差,伐木还是拉洋芋已记不清。总之在彝区住了五,、七日。一日从一彝家门口路过,窜出一黑犬狂吠不止。同行某农民建议搞来炖吃,众皆附合。经与彝人几番讨价,以十二斤大米易之。说来也怪,那狗好像知道户藉已变,摇头摆尾地随我们牵走。回到住地又养两、三日,容农民採挖药材以备炖狗。就两、三日狗已熟络,乖巧活泼,尾随不离。万事就绪,那日准备烹狗。三块石头架一大锅,柴火熊熊,药材备齐。一人嘱另一农民把狗牵出吊死。那只那狗居然听懂人语,知其末日将临,四足死死扺驻地上不肯移步。任你死力拖拽惨叫不止,复又狂蹦乱跳,竟然将小指粗系狗绳索挣断,一溜烟窜入山林无踪影。众皆惊愕,估计其逃回两、三里外主人家,遂前去寻找。主人百般狡辩称未逃回,争执间那狗突然从室内窜出逃往林中,在林草中探头探脑再不回家。无奈下叫彝人还米,其称米巳入腹化粪,实想耍赖。后经软硬兼施几番折腾,赔了半袋玉米了事。
所以劝告众生:动物皆有生命情感智慧,动物灵性尚未探明,对于凶残人类或有评判。作为人类占尽天适地利世间资源,主宰宇寰,还是给万千生灵留条活路,不要赶净杀绝。
那二年生活所迫,确实丧了一些德,遭了一些孽,对不起贫下中农。后来回乡和乡亲聊起那些冏事,视为笑谈,一笑泯之。
国家为插队落户知青每人拨款230元,交由社队建房置家、购置生活用品和劳动工具之用。我们到农村时可能拨款未到基层队上,或是农民不舍得使用,所以并未建知青住房。队长在一孤寡老人家征用一废弃偏房,用竹篱隔为两间,里为卧房约六、七平米。外作厨房,仅有破灶一座,再无它物。破房长久未用,四面透风,房顶见光。
当夜队长安排农民抱来松枝铺之于地权作卧榻,次日安排劳力造床补房,又购来锅碗瓢盆和一些简单农具,初步具备最基本的生活劳动条件。
冕宁四季分明,冬季干燥多晴,阳光充足,早晚温差十几度。夏季昼热夜凉,八、九月份潮湿多雨,气候倒还舒适,恼火的是春夏蚊虫的侵扰。
麦收季节正是适合跳蚤繁殖的时段,同学个个浑身长满红疙瘩,昼夜骚痒难耐。先还以为是水土不服皮肤起反应,后经农民提醒才知是那玩意儿。采用在床铺稻草上铺垫桃树枝、桉树叶等土法均不见效,后用毒性很大的农药“六六六”粉撒在铺草中。跳蚤倒是止住了,但那农药怪味刺鼻呛人,令人难以入睡。现在回想居然未中毒真是命大。
另一特殊体验就是长虱子。那二年农村卫生条件极差,冬季基本不洗澡,劳动强度又大,成天不是一身泥就是一身汗。开始浑身发痒起小疹子不知咋回事,后一同学在贴身衣服针缝处无意发现一串排列整齐、白色、圆圆的比菜籽略小的卵状物,经请教农民证实是虱卵,俗称“虮蛋”。
惊恐之余各自检查竟都有此物,并发现肥硕母虱。赶忙换下所有衣裤和床上用品用开水煮杀。纳闷中思忖何长此物,经总结得出结论:一是年轻农民爱来串门,室内并无凳椅,就在床上或坐或躺并不在意。二是农民不论男女老少,人人一件羊皮褂好似多功能工作服,背、挑时可垫肩背,坐卧时可作铺垫,还能保暖御寒。曾见农民“烤日头”时羊毛中爬出虱子密密踴动,有时不在意也与农民同坐羊皮褂。有此经验,此后再不接触羊皮褂,也不让农民坐躺床铺了。
还有一次回成都在汉源九襄住一夜旅店,也染上此虫带回成都。从此住旅店一定脱个精光祼睡,衣服捆成一团高高悬吊。
苍蝇也厉害。特别是夏季,锅盖上叮满,煮饭时也如此,诧其如此耐温。那时练就一手捕蝇绝技:五指闭拢微曲,横向疾扫合拳,掌中必有苍蝇三、五只。然后向预置地上的半盆水中猛掷,蝇尸尽浮水面。邻居家小鸡早已熟悉程序,已在盆沿站候多时,蝇尸入水即被啄食。
还有一厉害之虫即是花脚大毒蚊。白天还好点,一到夜里即嗡嗡轰呜,纷纷袭来。躲在蚊帐内睡觉时,蚊帐头部位置密密叮上一片,有些还奋勇钻入,卡在蚊帐孔中,令人头皮发麻。
最难堪是夏季上厕所。
此地农村户户建有猪圈养猪,又吃肉,又蓄肥,一举两得。猪圈标准设计是房侧建一低矮黑屋,内掘两、或三米见方、深近两米的粪坑,坑壁及底抹水泥防漏。坑上架一木制猪栏,粗大结实,一般内养两、三头肥猪,猪粪、尿即从猪栏板缝漏入坑中。猪栏与粪坑边缘留一窄缝,搭上两块木板踏脚供人方便蹲用。
上厕所有两惧,特别是夏天:一惧花脚大蚊。猪圈内几无光线,门一推开,眼睛尚未适应黑暗就听“轰”的一声,群蚊轰动乱撞,先给一个下马威。无奈水火之急,勉强蹲下,群蚊在头上、屁股上乱叮乱撞。慌恐中挥掌乱拍,感觉掌中蚊尸肉叽叽的,甚是腻歪。此时圈内二师兄以为主人喂食,嘴筒子就在屁股后头哼哼啧啧拱动,此乃二惧也。
辛好那时年轻肠道通泰,一泻即完。如是痔疮便秘那就惨了。
想起现在国人旅游日本抢购马桶圈,那内急之解法真是天壤之别。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然要过劳动关。
从小到街上自来水桩担水吃,所以挑担还不陌生,姿势也还正确。挑个百、八十斤闪悠、闪悠还会换肩。一些在家吃管供自来水长大的同学就惨了,担子压上肩就弓腰驼背、歪眼裂嘴一副痛苦状。特别是挑粪水,由于步伐节奏掌握不好,粪水便“咣啷”、“咣啷”乱溅。挑到田间还剩大半桶,一身一脸却已溅滿粪水。
那时国家已重视森林保护,每年农闲两季开山打柴。在规定的时间和指定的林区伐够一年所需柴火。
其实可作燃料的东西还多,比如麦草、稻草。但当地农民除盖房、喂牛用一部分麦草、稻草外,剩余部分全在田间烧掉作肥料。当地如用草类烧锅、取暖是要被人耻笑的:那是懒人惰怠的行为,被人看不起,说媳妇都要减分。
村后就是重叠的山峦,翻过几座大山那边就是大凉山。早年间村后山坡上就是成片原始森林,一、两人合抱的大树挺拔耸立。在大炼钢铁的火红年代,伐木烧炭炼钢,倾刻间剃头一样几匹山刮个精光。伐后的树桩象癞子头上的瘢痕,耀眼刺目。农民说早年砍柴就在山坡上几袋烟的工夫,现在却要翻两匹山来回好几十里。
下乡没多久就是十五天开山期,这期间需备够半年柴火。农民借给我们背架、鸡公车带领我们首次上山打柴。由于路途遥远,鸡叫头遍就起床准备。学农民带上个饭团(大米煮七分熟滤干捏成团放柴灶内烘烤片刻表面结壳即成),背上背架,推上鸡公车摸黑出发。
十来里上山的羊肠小道坡陡难行,推车到山脚下已是东方泛红,晨曦初现。由于一直推车上山,已是浑身大汗湿透。此时已无车道,望着高耸的山峰,抹把额上汗水,扔下鸡公车,咬紧牙关跟随农民沿陡峭的山道向上爬去。所谓山道其实就是有脚踩过的痕迹。艰难地翻过两座山峰来到允许砍伐的区域已是太阳向西下降了。肚皮早就贴拢背脊骨,掏出饭团就着山泉狼吞下肚,在农民的催促指导下急忙砍伐那些七弯八扭不成材的杂树。
背背架也是一门技术。一是捆柴要调好重心,重心太高下山时容易向前栽跟斗。重心太低则向后墜,走起来倍加吃力。二是一旦背上背架后就不能再放下歇气什么的,因为背负重荷站起坐下都十分艰难,而且都是险峻山道,根本没有容你坐下的地方。
劳动人民聪明得很,专门发明了一种拐杖和背架配套。拐杖与蒋总统阅兵时显威风的手杖相似,只是手把处呈丁字型而不是倒L型。丁字型水平部位成凹槽,刚好与背架下沿楔合,休息时取站立姿势将手杖顶在背架下沿处调整重心,让背架的负载沿垂直方向受力于手杖上,这样背上就完全没有重载,可以轻松歇息了。但说得容易做来难,调整拐杖重心要讲技巧,不知栽了多少跟斗才基本掌握这项技术。
农民壮劳力普遍背负300多斤,特别強壮的400斤左右。妇女200一300斤之间。知青就在百斤左右了。一些女知青就3、50斤,来回几十里山路回到家天己黑尽,真是遭孽啊!
农民打柴穿一种专门的草鞋,只在前掌有一团草编鞋底,没有跟部。土名叫“克蚂鞋”,下山时防滑效果奇佳。知青穿不惯,太硌脚。知青穿那二年时髦的“小白鞋”,就是白帆布的胶底鞋,又叫网球鞋。洋盘得很,扇盒盒儿必备行头。可是好看不中用,胶底在山路上防滑极差,随时摔倒。下山时脚在鞋里泡着汗水向前滑,到山脚时“小白鞋”前面已被顶出大洞,大脚指甲盖淤血发黑,疼痛难忍。心头最痛的还是顶烂了的“小白鞋”。
砍柴对知青来说是最残酷的劳动体验。每次回到家里将柴一扔下,倒在床上浑身酸痛象要散架一般,肩上红肿淤血火辣辣疼痛,腿象灌了铅一点提不动,还有脚上的淤青和血泡钻心疼痛。喝下一大葫芦瓢冷水后昏昏睡去,饥饿过度也没有饿感了。有一次我背回四大筒圆木,一称180斤,自己都吃惊。一般知哥就百斤左右。农民伸出大拇指:“大汉儿,行(hang)”!
痛苦的是开山期有限,第二天一早又得上山打柴。
最终没有经受住上山打柴这一艰苦的劳动考验。下乡头一年上山打过几次柴后再未去过。后来柴火采用五花八门的方法获取:买、换、烧草、较近的禁伐山林盗砍。
农田劳动最基本的就是春播秋收,严格说是两季“双抢”。春季抢收麦、抢插秧。秋季抢收稻谷抢点小麦。
此地收麦不割,用两根二尺左右箭竹杆象用筷子捞面条一样,夹住一簇麦穗双手抓紧竹竿猛提,麦穗就扯脱扔在背蔸里。好处是麦草留在地里一把火烧掉,又省运输量又可作肥料一举两得。只把麦穂背到晒坝晒干后用一种叫“连盖”的农具脱粒。打连盖这道工序甚是好看:众妇女排成一行,边踏步边挥舞连盖动作整齐划一,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舞蹈。
栽秧是妇女的事,说是男人栽秧不结籽。男人只耙田或往水田里送秧苗。
照理说双抢完了就该歇息了,奇怪的是那二年农村有做不完的事。紧接着就安排修河堤,这是集安宁河沿岸社队的统一行动。
知青就喜欢这样的活路。主要是自己不煮饭了,而且工分还高,然后还可滥芋充数出工不出力,泡在河里耍水。大太阳天泡在河里十分愜意,哪晓得冕宁海拔1800米,紫外线十分强烈,晚上睡觉时背不敢挨草蓆,火辣辣疼痛,只能趴睡。第二天才发现背上全是乒乓大的水泡,十来天后才消瘪脱皮。
我们还在大队石灰窑烧过石灰,煤窑装过车,石灰岩山炸过石灰矿。主要还是贪工分高,不煮饭。
石灰窑像一座日本鬼子的砲楼,三层楼高、丈五直径,石砌而成,周围搭建螺旋木梯盘旋而上。每日上午抬煤、石灰石沿梯而上,两人一抬,三、四百斤。窑炉上铺层煤炭约二十公分厚,再铺层石灰矿石,象烧蜂窝煤样下面烧过后漏出煤渣和石灰成品,周而复始。一上午二、三十抬,累得皮裂嘴歪。好在要等到下午六点左右才出灰,可以休息大半天。
出灰像巨大的蜂窝煤炉掏炉灰,掏灰人口罩风镜全副武装遮掩,持丈余大铁钩在人多高的炉门前勾掏烧成的石灰,一会就成白灰人。抬石灰的也满身白灰。窑旁有条小河沟,夏天可脱光下沟洗澡。冬天就只有拍拍身上灰尘,回到屋里都是一股石灰味。
秋季“双抢”主要是收稻种麦。
割稻是苦差,手握镰刀一会就满手起泡,钻心疼痛。更难受是长久弯腰痛胀难忍,站直伸腰次数越来越多,转眼就远远落在农民后面越发着急。脱粒是一种手摇脱粒机,两人握摇把拼命摇动带动脱粒滚筒快速旋转,另外的人把稻捆压在上面脱粒。一天摇下来手臂已不是自己的了。
后来在成都附近看见的脱粒机是脚踏式的,自踩自脱粒,轻松多了。
我们大队还有一件当年来说不可理喻的奇事。
六队去河坝的路边有块田大概三亩左右,不论种麦还是种稻总比旁边生产队的庄稼长势好。远远望去绿色要深些,植株也高些。好像袁隆平的科研试验田屹立在普通农田中,十分惹眼。
这是一块真真切切的私有农田!不是自留地,土改时斗地主的胜利果实!
在伟大的、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的运动中,在“斗私批修”、农村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激烈行动中,居然有一块顽固的私有的小农经济阵地!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凛然屹立在人民公社的大片田野中!而且庄稼长势还胜出集体土地的庄稼一大筹!简直是在打我人民公社无比优越性的脸!
原来这块地属于一对贫农母子。解放时一对贫农夫妻积极参加土改,男的是民兵队长,女的是妇女会成员,斗地主、分田地,得到大约三亩上好水田的斗争果实。但不久后,男人病亡,只剩寡妻携一小儿艰难度日。
土地在农民心目中那是命根子。所以在后来的农业合作化、公社集体化的运动中,这寡妇不论你说得天花乱坠,就是来个以不变应万变,打滾耍泼,坚决保卫土改胜利果实。
这寡妇出身贫农,根红苗正,从血统上还找不出半点瑕疵。土改中又是积极份子,想在政治表现上说点啥子好像又巴不上。加上这家人在宗族中辈份还高,胡子拖地的老头都叫她太奶奶。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居然留下了这条私有制的尾巴。
寡妇公粮照交,几亩几分地该交几斤几两明白得很。农忙时两娘母也顾不过来,怕误了节气,就请族人帮忙。族人大都是晚辈,队长也睁只眼闭只眼,又贪寡妇好酒好肉款待,都很乐意帮忙。相对于強大的人民公社集体力量来说,不论抢种还是抢收,她家那点农活简直小KS,一袋烟功夫就OK了。
我们下乡时她儿子已是二十岁的壮小伙子,身材魁梧,力大无穷,不论老小均呼其小名“和尚”。两娘母就在田地旁盖一土坯房相依为命,日夜保卫着他们的土改成果。由于老妈強势,“和尚”生性懦弱,见人都是怯怯地笑脸。我想“和尚”与他妈一定有代沟,他妈理直气壮地拥有和耕耘那一块良田,感觉良好。而“和尚”内心可能觉得与广大的人民公社社员在身份上有差距,有边缘感,所以在任何人面前都自觉卑微,抬不起头。
“和尚”不识字,拥有的只有力气。常看见“和尚”赶场卖柴,推一辆加强型鸡公车,小山样的柴堆上坐着他那凶横的老妈。老妈边叭着兰花烟(一种叶子烟,揉碎后装在烟斗里吸),边骂骂咧咧地抱怨“和尚”推车过于颠跛,让自己坐不舒服。“和尚”从不还嘴,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浑身的犍子肉鼓鼓的闪着黑黝黝的亮光,更加小心地推车行进。
集市上的交易都是“和尚”妈亲自出马,讨价还价,算帐收钱。“和尚”不会算帐,也不认识钱,下力气的事却全会做。
“和尚”妈最闹心的是“和尚”的婚配大事。
“和尚”妈从“和尚”十六、七岁就开始给他张罗媳妇,猪脑壳消耗了不晓得好多个(相亲要送媒人猪脑壳),就没搞成过。“和尚”妈不知,虽然她家粮食收得多一点,散碎银子也有几个,但“和尚”这个个体农民的身份却比人民公社社员要低若干档次。好比现在街头打临工的个体劳动者和体制内的公务员相比,在身份上是不可同日而语。公社社员有“体制”内的优越感,“和尚”却是“体制”外的、与共产主义远大目标相悖、随时可能被取缔的私有经济的小虫虫。
我们在农村时“和尚”亲事仍然无着。有农民撺掇“和尚”妈:“去找知妹嘛,城头来的女子又白又嫩又无依靠”。“和尚”妈当真,想找知哥作媒。开始知哥们还开玩笑假意应承,讨要猪头,后见“和尚”妈追逼愈紧,害怕弄假成真,赶忙闪了。
直到我们返城时也未听说“和尚”成亲。
现在看来,改革开放后农村的经济体制改革还是走的“和尚”家拼命坚持的道路。
相信“和尚”这位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先知先觉农民一定能够找到媳妇,延续“和尚”家的香火。
下乡第三年,成都有工厂来招工。历经几波几折,侥幸被招。带着农村收获的巨大财富(除了钱)回到成都,所受磨难用来应对人生中的坡坡坎坎,经历的那些事情当成龙门阵与众茶友消遣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