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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浩明 ▏写给母亲的一支歌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写给母亲的一支歌

作者   张浩明

母亲九十大寿时,给她举办了寿宴,亲戚朋友来了不少,旁系的重孙子重重孙子可连扯到第六代。

母亲15岁那年,被她大几岁的二姐带着,和邻居白大娘天不亮就从白家场赶到市内走马街的一家小茶铺。

她们刚挑一茶桌坐下,堂倌即到上茶来这时一双尖尖脚,头上包着蓝布帕子的白大娘说“这茶钱等到张掌柜来付!”堂倌叫声“好咧”笑眯眯的很是殷勤。

白大娘喝了三道茶,便要母亲和她二姐就在茶铺等候。

她小脚举着碎步,虽走得摇摇摆摆,但仍感到事情紧急,一跟风风火火,好得路不远,白大娘穿过走马街拐个弯便是督院街了。

督院街中段有条岔肠子小巷叫龙须巷。督院街旧时设有清庭的总督役门,民间小民恭称为“龙”,那这条小巷就是龙之“须”了。

巷内的一院落内有家小染房。染房的一个大黄桶正染水滚滚热气腾腾,一个光头青年正在黄桶内染一匹绸料。

白大娘去院内找到了与染房有关的代师嫂,这代师嫂的男人也是染匠,还是师兄,与正在染调料的师弟合伙开了这家染房。

只见胖胖的代师嫂走到黄桶边对师弟说:“你染完这桶货,就去走马街的茶铺看人!”随后代师嫂和白大娘先去了茶铺,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师弟也来到了那家茶铺。

这染匠师弟便是我父亲。听母亲说父亲那天匆匆来到茶铺,穿一身灰绸子的上衣和裤子,光头,脚上是一双草鞋,还有那双由于经常接触染料,洗也没法洗干净的手。

这事到了这儿,来龙去脉已很请楚了,尖尖脚白大娘和胖胖的代师嫂是这事的“双子星座”俩媒人。

就这一眼相面,父亲看上了母亲,他比母亲大8岁,那年已快满23了。他觉得谢家幺妹清秀面善;但母亲对父亲却印象差也,有点不情愿。母亲认为一个光脑壳,一双草鞋,还有一双五颜六色洗也洗不干净的手,就是自已要嫁的男人?于是一张冷脸不说半句,只是低着头。

那天父亲的表现却很热情,请一行人去吃了馆饭,下午还带母亲去看了场电影。当时乡下人称电影为“电火戏”。这电火戏演了些啥名堂,看不大懂,也记不清楚,母亲仍是一言不发,出了电影院只跟着父亲后面走,心情十分紧张,街上人又多怕走掉了。晚上父亲又安排“歇店”,也就是住旅馆的意思。

第二天又在新南门城门洞子口叫了三部鸡公车,把这相亲的一干人送回白家场,还十分郑重的把自已的生辰八字交与媒婆白大娘,叫她找算命先生合一合。

回到白家场的老家,母亲仍一脸怨色不言不语。却经不住她二姐一阵洗涮:“幺妹,你两眼一抹黑,大字不识一个,家里穷又无陪奁,你挑啥子嘛!挑不到好人户”!

话虽两句,却字字有千钧之力,说得母亲脸一阵红一阵白,只得把外婆抱住。

在老家虽有父母大哥在上,只因二姐识得几个字,家里的事还是二姐说了算。何况二姐的亲事已说好,年底就要出嫁。

后来这门亲事就算订下来了,父亲也送了点聘礼,也就是夏天穿的一套绸子衣料。生辰八字也合上了,出嫁的日子也测算好了,就定在第二年农历四月26这天。

农历的四月底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花轿抬至门口,母亲穿了一件送来的红绸子缝作的衣裳,头上还遮了方红绸子的盖头上轿了。

母亲这天哭哭啼啼,她才满十六岁啊!舍不得自家父母,还有姐姐与抱继过来的大哥,前路到底怎么样,心中一片茫然……女方家随花轿来了几个送亲客,也没两只锁呐和锣鼓吹吹打打,一路冷冷清清,总算来到了新南门外的临江街。

临江街隔龙须巷的染房不远,父亲在那儿租了间小平房,总算安顿了自已的家。

当天中午简简单单摆了几桌宴请客人。母亲虽不再哭了仍悲戚着脸,父亲话少,也说不出啥甜言密语哄哄她,日子就这样淡然而低调的掀开新的一页了。

照那时的风俗,婚后三天要“回门”,回门即回娘家。农历四月二十八这天,父亲带着母亲,买了一包点心,一刀宝肋肉,六把挂面两瓶白干去了白家场。

回到娘家母亲的眼睛又作流泪泉,外公悄悄地问她:“是不是这门人户放拐了?那染匠是不是对你不好?”母亲直摇头不言不语。

她二姐姐在旁边又开始晓以大义。说嫁都嫁了,这辈子就跟着男人过日子,哭啥子嘛,流啥子泪花花嘛,哭得你男人心焦,惹毛了,今后不会有好日子过!

半下午父亲又嚷着要回临江街,叫了两部鸡公车嘎吱嘎吱推着回城去,随着鸡公车上路的声音,母亲不住地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家……

第二天。

农历四月二十九日早上约六点过钟,临江街小屋的木门实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咚咚咚的敲门声,这时母亲正在煮稀饭,听见敲门声立即出来开门。门一打开,门前站着的是媒婆白大娘的大儿子。那人气喘吁吁地说“谢家幺妹,你老汉儿今天卯时过世了,我专门来给你报信!”

“你说的啥子?我爸爸,他,死了?”

“是啊是啊,你老汉儿颈子上长了个疔疮,那病来得陡,死了,死硬了,我专门来给你报信!”

母亲听了如晴天霹雳,顿感天旋地转,差点晕倒在地,不由靠在门上伤心大哭。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咋天下午离开白家场时爸爸还好好的,咋个说走就走了!随后又向着屋内大喊“永年永年!”

永年是父亲的名字。父亲马上出来了,他正准备去龙须巷的染房做话路。闻此凶讯,也惊得额头冒汗,他对母亲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随即去龙须巷染房把活路交待了,又立马赶回,然后去屋里拿了些钱,匆匆三人去了白家场。

刚到白家场场口,就遇到在此等候的我舅舅,舅舅泣不成声又把事情说了一通,兄妹二人又哭泣不止。父亲看了看站在身旁的白大娘的儿子,掏出几个钱给他说“道谢道谢,道谢你来报信”!

母亲娘家的老屋,有几间低矮的草房,门前的空地上烧着一大堆柏枝,烟雾弥漫,这是当时的习俗,说是薰走人死的阴气。

母亲的二姐正在空地阳光好的地方,为外公赶缝寿衣,也未设置什么灵堂。

母亲进屋后,见外公仍摆在床上,面容灰黑浮腫,仍穿件脏兮兮的旧长衫,脚是光的没穿鞋。母亲摸摸外公的脚,又无语地看着父亲,父亲会意急忙掏出钱叫舅舅去场上买鞋。这个家真是一贫如洗,一贫如洗啊……

外婆对母亲说,你爸爸颈子上长了个疔疮,抠破了闪毒,开始发烧红肿,后说胡话,不久就说不出话了,等去场上请医,人没来就断气了。

现在看来所调“闪毒”即感染,恶化成急性的败血症;那时乡下条件差又没钱及时就医,其实有一点盘尼西林就可救命。

不多一会阴阳先生来了,舅舅买鞋也回来,外公的寿衣已缝好。兄妹三人小心翼翼地给外公穿寿衣,边穿边哭,穿鞋时老人家的脚还是腫的,不得格外小心。

照阴阳先生掐算的日子,须在八天后入土下葬,但死人不能再摆床上了,要马上入殓寿木。好得父亲明白,这门丧事只有他这个才当三天的女婿出钱操办了。他叫上舅舅去了场上的棺材铺选好寿木拉回,将老人入殓。由于八天后才下葬,父亲对母亲说,染房还有话路做,这边又要用钱,他得赶回去,下葬那天再来。母亲点点头,也许她内心第一次朦胧地感到,这个染匠她还是嫁对了……她对父亲说,你回去把细点,五月初六(八天后的日子)你赶来就是了。随即夫妻双双给老人叩三个头,父亲大步离去。

农历四月底的天气已十分闷热,外公的遗体会不会发生意外?那年月那样的环境又没什么降温防腐们的措施,只有每天勤观察;阴阳先生掐算的时日又不敢违逆,怕怏及后人遭厄有灾。也算老天保佑,外公的神态一直安详无变化。

八天后的早上天刚麻麻亮,父亲大步流星地赶来了,又向外公三拜,随后封殓。一行人披麻戴孝哭声不断,将外公抬到场外的坟山去了……

作为一个女性来讲,嫁人和丧父是人生迈不过的寻常事,但这两件事仅相隔三天,还是有些不寻常。经历了这些事,16岁的母亲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渐渐学会了担当,这件事对她以后的性格也产生了不少影响。

母亲18岁那年我出生了,20岁那年妹妹出生了,22岁那年弟弟出生了。但弟弟出生不到7天,就因高烧抽疯无钱医治而夭亡。

以后的岁月母亲仍经历了一些痛心事,妹妹人到中年就撒手人寰,白发人送黑发人,给她留下的创痛是很深重的。

母亲古稀之年,父亲因患脑梗又股骨骨折,出院后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而我又因腰椎间盘突出行动不便,加之心情沮丧,还患上了抑郁症。

那些日子母亲一人要侍候照顾俩个病人,但她仍表现出了少有的坚韧与平和。她自有她的思路,她认为我患抑郁症是“三魂七魄”丢了,一但闲下来,她把我当作三岁娃娃,要我靠在她身边,她用手轻轻地牵着我的耳朵对我“喊魂”。她喊一声“儿呀!丢了的魂回来哟”!还要我答应一声“回来啰回来啰!”母亲在,儿子在她心里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娃娃。

母亲如今已过九十高龄,因股骨骨折和脑梗及高血压已瘫痪在床,生话不能自理,她和父亲的病完全一样;只不过思维清晰。她总是时不时提起那些难忘的往事。她还常常自责说“自已到死不活,菩萨又不收我,要天天拖累你,希望死得快些”!

我想妹妹弟弟已先母亲而去多年了,母亲膝下只有我这个已是古稀之年的儿子,我唯有尽责尽孝,听了母亲这些自怨之话,我总是长久无语……

母亲九十大寿时,给她举办了寿宴,亲戚朋友来了不少,旁系的重孙子重重孙子可连扯到第六代,开宴时客人们要我说两句。

我说,我首先要大家先祝我健康长寿,没病没痛,只有我在,母亲才有人经佑照护,才能有尊严地渡过最后的岁月!

没想到这番话得到阵阵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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