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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洲,故里人物素描:我的大姐

 同饮长江水qys 2018-09-03

作者简介:何玉明,枞阳中学教师,从教高中语文三十年。本文经作者授权“六尺巷文化”公众号发布。本文凤凰洲配图由当地热心网友果儿提供,在此感谢。


凤凰洲

我的大姐名叫何菜青,生于l942年的凤凰洲,但不知何月何日何时,依乡下穷家给孩子即兴起名的惯例(如出生时看到黄牛就叫黄牛,面容黝黑就叫黑狗,头发乌溜溜的就叫乌毛,菊花正开就叫小菊),据此推测,大姐出生应在初夏时节,那时洲上的水菜、水草如野菱、莲叶、芡实、鸭舌条正是青葱翠绿之时,故名菜青。

大姐出生的时候,正处兵荒马乱的板荡岁月,南岸贵池、北岸汤沟都驻扎着大批日本鬼子,大土匪小拉呱刘东雄盘踞江洲多年,兵匪横行,水患连年,每遇鬼子侵扰,土匪敲诈,我年幼的大姐随父母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匍匐在芦荡深处,甚至连哭一声都不敢;大姐出生的时候,我家还住在洲上的制高点:腰盆地。


凤凰洲

那是洲中小岛,四面环水,出入不便,仅有何氏一门,偏隅一方,少有玩伴,大姐的童年多么寂寞孤单;大姐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年仅十八,母亲年仅十七,我的母亲自七岁作为童养媳来到何家,十五岁与父亲圆房,十七岁生养大姐。

按理,大姐作为头生女应该得到祖父母的欣喜,因为何氏一门人丁不旺,传到我父亲一代,单根独苗,兄妹皆亡、也无叔伯,但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作怪,或许是年少夫妇喂养经验不足,我的大姐自幼并没有得到祖父母、父母格外的宠爱。


凤凰洲

1949年春,长江两岸国共激战,凤凰洲首当其冲,历经磨难,终获解放,新政府统一安置规划,我家的腰盆地被迫让给乡轮窑厂,迁到氽水洲即今天凤仪二队。

年仅七岁的大姐也结束了天真的童年时光,不仅要带几个年幼的弟妹,还得打猪草、扒柴、喂猪、洗衣浆衫,小小年纪,乖巧能干,邻里亲戚,人人见夸,连我脾气暴躁的父亲,生前也常说:“养你们八个儿女,就大丫头从不待我淘气,从小就听话能干……”


凤凰洲

50年代初,政府号召扫盲,大姐身背我的大哥,左手拿着小板凳,右手牵着我的二姐,每天按时上课。没有笔、没有纸,大姐学得那么专心,在地上写,在手心里画,就这样艰难的上学时光也没能维持几天,我的大姐就随大人一起下地干活了。大姐多么渴望念书识字,大姐天天晚上淌眼抹泪,大姐常到队屋门口转悠徘徊,但大姐从不敢到爸妈面前去哭去闹。

54年夏,江洪暴发,洲圩溃破,两岸皆成泽国,我的父亲被征调到江南开荒赈灾,我的母亲仅用一只小腰盆来回出入滔滔江水之中,把我年迈多病的祖母送到池口,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粮食、鸡鸭、衣被也送到池口,栖留在池口临时搭起的窝棚内。


凤凰洲

我的祖母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两个不懂事的弟妹整日惊吓啼哭,年仅十二岁的大姐照料着一切,大姐心中那种无助与凄惶,何人可慰?谁人能懂?

58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后,我的大姐已能挣三分工了,虽然身体瘦弱,力气很小,但干的累活一点也不比大人少 。

寒冬腊月,身着单衣薄祆挑大堤 ,一天干到晚才分得一碗米饭 ,大姐舍不得吃,全都带回家给我的患有严重胃病的父亲吃;吃大锅饭,食堂发放可怜的一点饭票,也常常被我顽皮的大哥抢走。我的大姐呀,常常抹着泪水、强忍饥饿在暗夜里好久好久都无法睡着,我想,大姐在梦中,一定都是大口大口吃着喷香的大米饭……


凤凰洲

1961年冬,在帮助家里挣完一年的工分之后,在忙碌了整整一年的一个冬闲之日,我的大姐出嫁了,她嫁给了大她八岁的大姐夫,她嫁到从没去过的藕山脚下。

她出嫁时对大姐夫依然陌生,她出嫁时家贫如洗没有一件像样的嫁妆 ,她出嫁时母亲仅送给她一个小包袱:几条手帕、几件换洗衣裳、一瓶“雅霜”,她出嫁时手拉着弟妹的手,哭得像个泪人。

但大姐没有抱怨没有反抗 ,她可能就认定了,这就是乡下女孩的命吧:一个乡下女孩子就得顺从忠贞,就得俭朴勤劳,就得孝敬公婆,就得相夫教子,就得甘于平淡……千百年来,无数的姐妹都踏上了这条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坎坷人生路,我年仅十九岁美丽善良的大姐正走在这条路上……


藕山镇

大姐出嫁,来到藕山脚下的吴朱庄,按大姐夫排行,当地人都称她为大娘。提起大姐,庄子里男女老少都啧啧称赞:大娘连三岁孩子都不得罪,连踩死个蚂蚁都心疼;大娘为人心善,待人热忱,处处想着别人……

大姐出嫁,我和小妹还未出世,但神奇的血脉亲情却把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记得年幼时,我和小妹常在大堤嬉玩,凝望江北的藕山,畅想着大姐、二姐的一举一动,我说大姐正在田里插秧 ,小妹硬说大姐正在山上割草放牛……为此,我和小妹吵嚷不休,争得面红耳赤。

大姐、二姐每次回娘家的日子,简直就成了我们几个弟妹热切盼望的节日,大姐、二姐不仅带来了我们爱吃的糯米粑,带来我们爱穿的新棉鞋,不仅带来新挖的荸荠,阮家晌的大红桃,还给我们带来了藕山风龙洞、白云寺、山下石人石马许多新鲜的趣事,慰藉了我们单调童年的多少痴迷的梦想。每当大姐、二姐回娘家,我和小妹就乖乖地吃完晚饭早早上床,争着抢着与大姐、二姐共枕一头,一整晚,我们做的梦都是那么香甜。

1974年秋,大姐家的小五子刚刚出世,我的大姐夫帮邻居砌屋上梁,一脚踩滑,从屋顶上重重摔下,当场双腿骨折,血流不止。上有风蚀残年的婆婆,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大姐拖着产后病弱的身子,奔波在藕山、贵池、凤仪之间,家无余粮,手无分钱,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姐的泪流干了,大姐的心滴着血。



在那十年浩劫的不堪岁月,我家的生活也很艰难,但我清楚地记得,爸妈常深夜泪光闪闪,长吁短叹地念叨着:“大丫头遭此大难,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怎么办呐……”父亲从床垫草里翻出仅有的几十元钱,交给了母亲,第二天天不亮,我的母亲就赶往贵池送到大姐的手上。

为了准备住院的用品,为了省一点钱找些便宜货,我的妈妈和大姐在贵池大街小巷转了一整天,饿了,舍不得进饭馆,想在小摊上买几个馒头充饥,可怎么也找不到粮票,我可怜的妈妈和大姐就这样整整饿了一天,天黑才赶回家,我父亲掀开盖篮子的旧毛巾一看,原来粮票静静地躺在篮底角落里……

遭此劫难,我的大姐连续八载都没回过娘家,每到收割季节,只好打发大女儿大毛子到洲上捡荒,归回家时,我的妈妈都要把大毛子送上渡船,付上船费,还格外地捎带些小麦、黄豆、玉米棒……多年以后,我的妈妈一回想这些往事 ,就连连落泪地对我们说:你们的大姐,这一生,苦啊……累啊……难啊……



岁月沧桑,转眼之间,大姐的六个儿女均已长大成人。乡下,为儿子们娶妻盖房是为人父母的分内之事,三个儿子,三幢楼房,我的大姐、大姐夫精打细算,起早歇晚,流血流汗,不到几年都先后建成了。

据说,为了准备第二天的事务和饭菜,常常深更半夜就起床;据说砌房的石料全都是大姐、大姐夫从山上一点一滴运回家;据说,为了省点小工钱,大姐、大姐夫常彻夜不眠码砖头、搅沙浆……不,这不是据说,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发生在大姐、大姐夫身上。

怪不得,前些年,因各种原因,被迫转卖藕山脚下的一处楼屋,我的大姐夫恋恋不舍,心疼泪落,其实,大姐的内心一定比大姐夫更纠结。

1998年夏,洪魔袭来,凤仪圩破,事先我就将爸妈接到了枞阳。由于音讯不通,大姐、二姐并不知情,一听到凤仪破圩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赶往白荡大堤,从纷乱拥挤的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父母的身影,亲人的身影,直到天黑也没有找到,我的大姐、二姐奔走在大堤上哭着喊着爸妈,那深情的呼唤一直回响在我的心上。

1999年冬,我的父亲因多年肺气肿撒手人寰,我和二哥手足无措,是大姐、大姐夫周到安排,将我父亲的灵柩顺利安葬于藕山顶上。站在父亲的坟前,我能看到浩渺的白荡湖,能看到祖居的大青山,能看到大姐生活的村庄,我欣慰地想:父亲大人的先灵一定能安眠千年吧。

谁料2000年夏 ,海螺公司来藕山搞水泥开发,所有坟主必须迁葬,我和二哥急得一筹莫展,又是大姐、大姐夫仗义救急,诚恳相告:兄弟莫慌,把岳父大人的灵柩就葬在我家门前的高地上。



2005年春节,我的母亲也离开人间,还是大姐、大姐夫早作主张将母亲与父亲合葬一冢,遂完大愿。秋冬春夏,逢时过节,大姐、大姐夫总是殷勤照看,应时祭祀上香。闻着大姐家田里的小麦香、菜花香、稻花香,谛听大姐家田里的虫鸣声、蛙鸣声、鸟鸣声,我想,一辈子深爱土地深爱庄稼的爸妈一定会魂魄安宁,笑慰九泉!

梦魇般的苦日子终到尽头,如今,大姐家家境殷实,儿女云散四方,事业有成,子孝媳贤,和睦安宁,孙辈活泼可爱,学业长进,大姐夫年过古稀,身体康健,大姐常对我们感叹:不知修了几世佛,才赶上了今天的好日子。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大姐竟身染沉疴,多年的老胃病又犯了,我们先是带她到枞阳,再到安庆,后来子女接她到南京,诊断检查,结论都是胃癌晚期。

看到大姐那憔悴的面容,瘦弱的身子,看到大姐一年到头还奔波忙碌在灶前屋后、田间地头,我们几个弟妹的心都纠成一团,多想劝劝大姐:你怎么能这样亏待自己,不爱惜身体,拿什么去享受幸福的明天?多想埋怨大姐:你怎么这样傻,心里全装着别人,什么时候,你也为自己着想一下!可我们忍得心疼却不忍说出口来。

每回从大姐家告别,大姐、大姐夫都相送殷勤 ,我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回头一看,大姐含泪招手深情趐望的身影还伫立在村头田埂上……啊,拿什么拯救你,我可敬可亲的大姐呀!

大姐,在我心中,在我梦里,你就是一杆道德的准星,时时校正我人生的愤激与偏向;你就是一面实诚的旗帜,常常召唤我热爱生活的激情与向往;你就是一只人格的标杆,天天拷问我为人处事的尺寸与度量!



一位诗人说得好,当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语言文字用来描述赞美他都显得脆弱无力。是啊,面对韧如高山,情若大海,诚像烈火的我的大姐,我的笔墨显得那么苍白;面对噩运缠身,痛苦呻吟,未及古稀的我的大姐,我的心情却是如此沉重。

这些天来,我深夜难眠 ,我泪流满面,我想质问苍天:不是说天佑好人,有德报德吗?你为什么如此无情地薄待我的大姐?

此时此刻,万语干言难表我心焦煎熬,唯有虔诚的祈祷、深情的祝福满贮心间:祈求我的大姐神灵护佑、枯木逢春、路转峰回、身体痊愈!祝福我的大姐与大姐夫白头偕老、子孙孝贤、开开心心、尽享天年!

又记:距离我写此文不到半年,死神就匆匆地带走了我的大姐。大姐逝世在二零一一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大姐安葬在一个春雨绵绵的阴天,走在送葬的队伍中,任雨水泪水在我脸上胸前心中肆意流淌,这时候,一路上,村里庄头,传来一阵阵汪峰的“春天里”的旋律,那正是二零一一年春晚经农民工旭日阳刚翻唱后最红的一支歌,此时此刻 ,这歌声撞击着我的心胸,好疼好疼:

如果有一天  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 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  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  这春天里

春天里……

大姐呀,假若真有在天之灵,我想对你说,我们多么不舍然而又不得不残忍地把你埋在这美好的时光里,埋在你辛苦侍候了一辈子的田地里,埋在你永恒仁慈的地母的怀抱里。但我更想对你说,任凭时光匆匆,带走多少个丽日和暗夜;无论世事沧桑,送来多少个欢乐与悲辛,大姐,我亲爱的大姐,你都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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