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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道|轻衣:最忆处,风干肉

 享道 2020-09-11

最忆处,风干肉

轻衣

冬季降临了,空旷了小半年的村寨突然间热闹起来,户户屋顶炊烟袅袅,家家庭前客来客往。男人们忙着呼朋唤友,将无法越冬的三类畜宰杀了,储备过年节和来年的肉食。而女人们则留在家中,忙着款待来帮忙的人们,忙着把宰杀出来的牛羊肉制作成风干肉。

父母亲在西藏认了不少藏族亲戚,每到年节,那些亲戚们都会拿了哈达、牛奶来家中邀请。每次去做客,父母都会背上一家人平日攒下的粮油给他们送去,而那些亲戚都会爬上阁楼翻出珍藏的风干肉,做成面块款待我们。

记得7、8岁时,有一次,父母带着我和小哥去藏族妹妹文香家做客。4岁的文香牵着23岁的文学老早就等在了寨头,离寨子还很远,眼尖的弟妹们就看见了我们,不停地招手、欢笑,父亲也笑着挥手示意。待走得近些,心急的文香干脆放开文学,径直跑过来扑进母亲怀里,急得文学也跟着跌跌撞撞追过来。


父母依次抱起弟妹亲了下,文学红着小脸跑到身边扯我衣襟。搞不懂他要干什么,急得我直瞅父亲。父亲说,安多藏家,久未见面的亲人见面,必须行接吻礼,同时嘴里还得发出“吧”的声响。看着文学糊着鼻涕的小脸,心里嫌脏却又怕父母生气,别扭地弯下腰。文学“吧”的一声在我嘴上亲了下,开心地撒开小脚丫就往家里跑。

弟妹们的阿爸哈木甲大叔早早等在小院门口,看我们到了,一边用流利的汉语招呼我们,把我们往家里让,一边用藏语叫妻子赶紧合面做饭。

进得堂屋,只见火塘架上铜锅里的马茶早已翻滚多时。哈木甲大叔取来风干肉和削肉的小藏刀,边削边扯下一小绺递给我。见我拿着发懵,又扯下一小绺塞进自己嘴里,告诉我风干肉可以直接吃。盯着手里灰扑扑的生肉直发怵,鼓半天劲还是没胆量塞进嘴:“爸爸,你吃”,转身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肉,利落地丢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气得我直扮鬼脸。

很快,风干肉面块做好了,平日里难得吃上一顿肉食的弟妹们吃得好开心,坐在我身边的文学吧唧着小嘴,不时拉下我衣角,指指我面前的小碗,示意我快吃。想着父亲和哈木甲大叔吃生风干肉的情形,不敢细嚼,稀里呼噜吞下一小碗,不肯再添,坐在一旁的小哥低声嘟囔:没母亲做的好吃。惹得文香直翻白眼:“哥哥莫嘎啥”(哥哥不乖)。

原来,早年间,高原缺盐,藏家的风干肉都不放食盐和任何调料,只是切成长条,挂在太阳直射的院里晒去大部分水份,然后挂在堂屋火塘上方通风通烟的阁楼里自然风干,泛出一股纯纯的肉香,夹杂着淡淡的太阳和烟火味。而母亲则把故乡做腊肉和当地做风干肉的方法结合起来,做出来的风干肉总比别人家的多出一股鲜香味。母亲总是选择油脂少、储藏时不易变味的牛腿肉或背脊肉,切成巴掌宽的长条,将辣椒面、花椒面、食盐按一定比例混合放锅里翻炒出香味后,均匀地涂抹在肉条上,装在大木盆里压实,腌制两三天,然后才挂在阳光下晒去水份。

每到做风干肉,一家老小的欢喜不亚于过新年。每每母亲刚把肉条涂抹好佐料,馋嘴的我们就开始软磨硬泡,想办法让母亲把肉条上挂带的小块扯下来给我们拿火炉上去烤着吃。往往一个孩子缠着要到手,还没完全烤熟,就被其他几个一拥而上瓜分掉了。


很多时候,父亲总是坐在一旁的藤椅中吧嗒着叶子烟,笑着看我们打闹,不时插上一句:“昌珍,给他们嘛,那些小块的干透了也容易掉。”而我因母亲曾将我抱养给别家,心里一直惧怕,加之视力不好,只偎在父亲椅子旁,眼馋地看着哥姐。父亲怂恿我去亲近母亲:“幺幺,你看,那边那条肉上还有一小块……”偶尔,我也会鼓足勇气,怯怯地走到母亲身旁,叫她把父亲指的那块肉扯给我。更多的时候则是等像假小子样的二姐抢来一两块烤好的给我。不过,只要是我要到的就没人敢抢,父亲和二姐都瞪着呢。我可以放心大胆的放火炉上慢悠悠地烤,得意地斜眼看着哥姐。

许多年过去了,家人们陆续离开高原回了内陆,当地人也少有人家再做风干肉了,可我依旧保留着做风干肉的习惯。

2010年10月,离开高原多年、久病的二姐夫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想吃风干肉了。二姐夫出生在高原牧区,风干肉和许多藏家食品几乎是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不可或缺的食物,早已成为一种饮食习惯。

记得二姐夫才离开高原到内陆的那年,比他晚一步离开高原的二姐做了百多斤风干肉带去过春节。二姐夫可快活了,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不久,就切上一小节放在微波炉里烤好,优哉游哉地边看电视边品尝,吃得上了火也不间歇。才过一个多月,百多斤风干肉就见底了,气得二姐直跳:“春节拿什么待客?”

以往都是等我做好风干肉送去,从不主动催我的二姐夫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好生奇怪,联系后才知道他已病入膏肓,咽不下任何食物了,心里却念念不忘风干肉。我赶紧做了一些,顾不得风干肉还未干透,就让老公送回内陆。

老公放下东西去医院探视二姐夫,已说不出话来的二姐夫一见到他,满眼期待地看了又看。二姐连忙告诉他:“风干肉已送到了,一会儿就煮给你吃。”

二姐回家煮好送到医院,小心翼翼地扯下一小绺喂进二姐夫苍白干涩、无力咀嚼的嘴里,含着风干肉的二姐夫竟是满脸欣慰。

当晚,二姐夫走了。

关    于    作    者

About the Author

轻衣,本名韩文萍,四川省阿坝藏羌自治州若尔盖县人。若尔盖县史志办公室县志责任编辑、年鉴执行总编,业余时间爱好文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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