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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 ▏我亦是行人(上)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我亦是行人(上)

作者 ▏尘埃

她叫余素花,丰都县里明乡人,一家四口人,世代务农,上有个哥哥。

1993年3月,她母亲病得爬不起床,怕见不到去成都打工四年多的儿子,叫她跟着村里要去成都打工的杨大叔,去把哥哥找回来,与母亲见上一面。
那年,她15岁。


之前哥哥和家里几乎处于失联状态,给他写过信,也托人给他捎过信,告诉他母亲的病情,但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喜欢读书的她读到初一学期还未结束,因为一再欠缴学费,混不下去了,只好回家帮父母做农活。
父母认为她是有文化的人,以往给哥哥写信都是靠她,派她去成都找回哥哥,应该没有问题。
来到这个世界十五年了,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街上(里明乡)。
汽车是一次没有坐过,听说还在妈妈怀里时,坐过拖拉机,已全然记不得那乘坐感了。

没有家人送行,凌晨4点过,她带了一根粑红苕,跟着杨大叔走了2个多小时的乡间路,到街上搭车去县城,再转长途汽车到成都。
天已大亮,上了车,她又兴奋又忐忑。
车一启动,她惊诧地看着车窗外,咦!树子咋个在往后面走喃?房子也跟着在走?不好了,大片田地也开跑了,眼前的一切都在往后面跑......
她惊恐万状,双手紧抓座位把手,脚指拇也抠得绑紧,通红的脸上冒出颗子汗珠。
她不敢问杨大叔,眼前发生的这些景象是怎么回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车开始颠簸,她感到眩晕,接着一次次呕吐,把红苕稀饭的最后一滴汤汤都吐尽了。
杨大叔说这是晕车,吐完了就好了。
果然,没有可吐的了,她就在昏昏然中睡着了。
这时,她的故乡在悄然中跟着飞奔的大地,从此留在了她身后的远方。
她全然不知这就是自己的成人礼,在一惊一咋,翻江倒海的呕吐中完成了。

等车、转车,历经40多个小时,他们抵达了成都。
杨大叔根据她哥哥刚到成都时,给家里壹两封信的地址,转辗了大半天,天黑前,在西门车站茶店子外某处工棚找到了她哥哥。
哥哥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你咋跑来了?跑起来爪子嘛!
她说:妈妈病了,喊你回去。
哥哥说:是不是老齁巴儿(气管炎)又犯了嘛?我回不去,你回去给他们说,等我挣到钱后,寄回去给妈医病。
那时,她是无法抗拒眼前这个见过世面的哥哥,只有憨憨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哥哥他们住的工棚被烂兮兮的层板隔成一间间小屋。
哥哥和女朋友的小屋放了一张中床,一个小桌子,两把小板凳,剩下的空间就是过道,可以坝地铺睡下两个人。
工棚里住的年轻人都怀揣着一个梦想:进城去,改变家族世代的命运。
他们各自打着不同的工,挣着基本能维持在大都市生存下去的钱,相信拼搏以后,前途光明。

哥哥在蹬偏三轮,哥哥的女友在工棚里给大家做饭。
大家合伙开伙,每人每顿伙食定量。
当晚,哥哥和女朋友在他们定量的饭里分别刨了一些饭菜到她碗里,这就是她吃到的第一顿成都饭,有肉的味道,好吃!好吃!
当晚她睡地铺,零时借了一床铺盖,有些冷,但睡得还是很香。

第二天清晨,她还没有醒,就听见哥哥在喊:嘿,起来,起来!你今天就回去哈。
她翻身起来对哥哥说:那你把我回去的车票买了,来时车票钱是借幺爸的,回去是要还的,现在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哦。
哥哥说:我哪来这些钱!你各人去打工,把钱挣够了就赶紧回去。你看到的,这个地方咋个住得下你嘛,昨晚起来撒尿,差点踩到你。

打工,到哪里去打工?会做什么工?甚至什么叫打工都二嘛二嘛搞不清楚的她,还是只有憨憨地盯着哥哥,无语。
哥哥的女友喊她帮着洗菜、切菜、倒垃圾、打扫弥漫着尿骚臭的工棚。
没有工资,当然她还是莫法回去。

一周后,一个工友的老婆给哥哥的女友说:那两个老家伙太难伺候了,我不干了,叫你家的小妹去,反正她也干不久,钱挣够,就走人。
就这样,她被工友老婆领到了顺城街石油大厦附近一个家属区,在郝爷爷家开始了她的第一份工作,现在叫家政服务。
在家时,他们煮饭是烧柴火,那是开不来天然气灶的开关哦;
在家时,家家洗衣服都是在池塘边,拿棒子捶洗衣服,那当然玩不转洗衣机噻;

在家时,地板都没有见过,那自然不会收拾它......
太多的不会,太多的不懂,太多的一时半会也学不会的事物,铺天盖地而来,应接不暇的她越紧张,进步就越慢。
可以理解郝爷爷他们是没有义务做家政培训的。

到了第五天,他们的耐烦到了极限,象征性地给她结算了工钱,并给她指出了明天道路的方向:黄瓦街人力市场。

钱没有挣够是回不去的,她只好跟着哥哥的女友去了黄瓦街人力市场。
当天,她就被家住曹家巷的李婆婆领回去,帮着带还是奶娃儿的孙子。
在郝爷爷家遇到的难题,在李奶奶家一样,一件也少不了,而且还多了一些吓人的事情:要抱粑叽叽的奶娃儿,喂牛奶时不能呛到了奶娃儿,换屎尿片片不能糊到床单上......
她很努力地学习,他们也很努力地教她,尽量包容她有那么多的不会。
但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合作的缘分,不到一个月,他们说再见了。
钱还是没有挣够,还得留下来继续挣。

听哥哥说成都有个幺姨婆住在百果林小区,哥哥刚到成都时,拿着妈妈给他一张有幺姨婆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给她打过一次电话,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她给哥哥说:我们去找幺姨婆嘛。
哥哥说:我帮你把电话打通,你自己去找,我忙得很。
给幺姨婆的电话打通了,幺姨婆欢迎她去家耍。
那一夜,她亢奋得睡不着,盼望天早点亮。

在李婆婆家时,她学会了乘坐公交车,去幺姨婆家需要转车,她独自搞定。
见到幺姨婆,当然很高兴,一阵寒暄后,她直奔主题。
她说:到成都原来是找哥哥,现在想找一份工作。
幺姨婆说:成都不好找工作哦,我都在小区守自行车,可以帮你打听一下,看谁家需要请人。你回去后,等几天打电话来问问。
在等待消息的时间里,焦虑与希望并存。

一周后,她见到了幺姨婆介绍的撒(sa)孃。撒孃三十几岁,有个6岁上幼儿园的儿子,他们工作很忙,需要请个帮手。
可能是紧张,也有可能是家乡口音的原因,她叫撒孃是傻孃,幺姨婆纠正了多次,她还是把撒音发成傻音。
撒孃笑着说:无所谓啦,知道在叫我就行了。
谁知道,撒孃这么随便放个耙子,她就叫了6年多的傻孃。

命运之神有时会在你不经意时,悄悄给你打开一个新天地。
在哥哥那和郝爷爷家时,她都是睡地铺。
在李婆婆家时,她住在封了窗户的阳台上,她睡的行军床毫无遮拦地面对客厅。
现在她独自有个房间,这间房间白天是弟弟的活动房。
书架上、桌子上、地毯上到处都散落着连环图;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玩具也随处可见,窗边还有一台叫电子琴的东西,这些都是她这一辈子没有见到过的。

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飘着的几个彩色气球,她回味着刚进撒孃家的那一幕。
撒孃对她的儿子说:儿子,妈妈送给你一个姐姐。
儿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对撒孃说:好呀!你们好久背到我生了一个姐姐喃?
撒孃又对她说:从明天起,弟弟就交给你了。
有个弟弟了,一种陌生感让她茫然、让她不知所措,她甚至不明白“交给你了”意味着什么?

撒孃和叔叔总是一早出门上班,有时晚饭也不回来吃。
弟弟三顿饭都在幼儿园吃,早上送他去幼儿园,下午5点过接他回家。
整个白天,没有人指挥她要做这要做那。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后(在郝爷爷和李婆婆家只是跟着他们去拎菜,现在升级到买菜了),她可以任意看连环图,可以随便吃饭吃到满至喉咙口,还可以趴在地毯上耍弟弟的玩具。
晚上,和弟弟一起看动画片《猫和老鼠》,或者你拿把玩具抢,我拿把塑料刀,像电视里武侠故事那样,杀来打去,姐弟俩经常笑得人仰马翻......
星期天,她还跟着撒孃他们去过人民公园、青羊宫坐梭梭板、荡秋千、吃雪糕、下馆子、看电影、去野餐、甚至还参加过撒孃单位上组织的节日活动。
撒孃对外介绍她时都说:这是我远房侄女。
她似乎在经历未曾有而应该有的金色童年。

钱已挣到够买车票,也够还幺爸钱了,可是她不想回家了。
她给家里的信中说:爸爸,妈妈,你们好!我和哥哥都很好,哥哥有工作,还有女朋友了。我也有工作了,我们暂时都不回去。下个月,我可以寄钱给你们,给妈妈医病......

几个月后,她收到家里寄来的信。信中说:妈妈的病稳起的,你放心。这里有你哥哥的一封信,他出事了,你看咋个办?
她急忙看哥哥的信,信的主要内容:我被判刑了,赶快给我送一百个大饼来,要活不下去了!
信封上的地址:雷马屏监狱


在撒孃家有工资后,哥哥老是找她借钱,借后又从来不还她。
她开始躲他,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得给他打电话。
同在一个城市,她对哥哥却处于呼叫不在服务区的状态。
这下哥哥被判刑了,为什么?

她开始颤抖,开始错乱......

对于她来说,“判刑”给人带来的恐惧,仅次于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才会被判刑。
而今眼目下,自己的亲哥哥被判刑了,作为亲属的自己会受到什么影响?她不知道,本能告诉她,这事不能告诉撒孃,她实在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
她拨通了幺姨婆家的电话,幺姨婆听后,话都说不撑抖了,叫她中午再来电话,让幺姨公给她说。
幺姨公是单位上的中层干部,还没有退休。他在电话里给她说:我请假陪你去,后天出发。那个大饼,一百个,你和我们都莫法做,就买白面锅盔吧,多找几家锅盔店去买。

生活中有些谎本是不愿意撒的,但往往又撒了。
她给撒孃说:我妈病重了,要回去三天,行不?
撒孃说:三天,够吗?一周,怎么样?
她说:那弟弟的接送咋个办喃?
撒孃说: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们忙不过来时,还有奶奶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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