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若男 在一个冬夜,我惊醒来,猛然感觉趴被窝里的母亲紧抱我双腿,嘴含我的脚,轻轻地捱到咬长冻疮的大指拇儿,心头一热,泪湿了枕头…… 冬至,开了暖气——德国沃尔夫锅炉,美景公司安装的满地铺地暖。一昼夜,气表走十几个字,满屋春秋季。 我想起了农业时代。 冬至过后,冷气一直笼罩到期末考试。捉笔的手肿得像包子。手掌的边缘冻疮连片,分不出谁是谁。内边食指第二指节到掌骨是贯通的大冻疮,在两根指拇握笔写字,大拇指却基本偷懒无事。临到考试,冻疮熟了,开始流脓,殷殷的血水从碰破的结痂下流出来。 母亲弄些干海椒、老姜、花椒和盐,煮一锅跟“卤水”,捉住我们的双手,浸泡,搽洗,她一边打气“忍到点儿哈“,却打寒颤似的磕牙“啧、啧、啧“。 “卤“过的手,父亲接过来,在伤口上面儿(动词)些丹红色“渴龙奔江丹“(药效:祛腐生肌),敷一层半透明的蜡纸,再套上半截破旧的棉线袜子。 手手相握时,我看到母亲精致的鼻尖,看到父亲下巴那颗痣上的短须微颤,闻到了父母的体香,感染父母的体温。和父母贴得这样近,这样近,一把搂住就是一个拥抱,可是,可是慑于父母的“威严“,没有伸手……这样,一错过,竟这样永永远远! 记忆魔法长久复制那个离父母亲最近的瞬间,三妹告诉我,她摩挲鼻尖竟闻到父亲的气味!然,父母已去世多年! 母亲DIY手作“抱鸡婆“棉鞋是御寒神器,厚实的百纳布鞋底,黑面,中缝起一道脊,鞋面袼褙底下瓤着泡疏疏的棉花,绒布里子,摆放地上,神似身材娇小、抱窝的一对小母鸡。 “抱鸡婆“!这三个字经家境好的同学念叨出来,是嫌弃的口吻;穿单鞋、打光脚蹬草鞋的同学是那种羡慕的眼光。我懂“抱鸡婆“的可贵;我知足,我有一全职、全能的妈妈。穿“抱鸡婆”踢鸡毛毽,鞋帮平阔有韧劲,任凭鸡毛毽子来头多么刁钻,我能轻易接稳,落点发出“啵、啵、啵“声响。 我的体温一辈子比别人低0.5度,手足冰凉,夜晚贪念那只烘笼。 钻被窝前像盖瓦片一样,把脱下来的单衣单裤,棉袄棉裤、筒绒衣服,一件摞一件,只剩一件单衣裤衩时,手肘着后仰的身体,慢慢放平,冻僵的腿直奔母亲敷设的那一团暖,脚板儿穿进烘笼的提把,几根管用的指姆抠稳烘笼,冷缩了的身体渐渐松弛,眯着眼,感受暖流从脚底一寸寸爬上来,到脖子这儿,下意识地收紧下巴夹紧被头。 烘笼,这名词怪有意思的,“烘”,左偏旁表功能,右偏旁状物,也是林林总总竹编之一种。 在蜀地,对竹子编织工匠人们直呼其“编篾条的“,似乎和石匠、木匠、泥水匠比,他们不足为“匠”,可是在“编篾条的“眼里,编烘笼“妈毙跟编花篮差毬不多!“在邛崃小镇一老篾条匠轻蔑地说,它长得有脚脚得嘛,篾条使长点,编出(chuo 戳)来就是烘笼了讪! 邛崃地处古丝绸陆路起点,古称临邛。邛窑陶器、竹麻号子(造纸工匠劳动号子)、瓷胎竹编、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两千多年前,筑城置县的邛崃,不乏史地、人文谈资,历史老物件,更有3000年酒业的辉煌,“当垆卖酒”把个邛崃推至爱情故事的风口浪尖。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阿富汗看见“蜀布和邛拄杖“,万分惊讶也无不遗憾——“临邛“比俺老张更早出国西行!历史长河中,贸易这只手将竹艺和酒业黏和在一起。那粗黄老篾条网格舒朗的花篮里,若是酒坛就是酒坛包装,若是浅口土陶,便是烘笼。 烘笼的篾条细软。竹编技艺名目繁多。在邛崃,篾条编织匠和烧锅匠一样,额手称庆:历史总在创新路上,因此编篾条人的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淡然。 走出烘笼编织史,我如梦方苏:邛崃竹编手艺人,腰必系一及地及胸的围腰(围裙),质地厚如苎麻;手作时必有一烘笼守候在侧,那烘笼是用来炙烤篾条的,就是说,家用取暖烘笼是由劳动工具衍生过来的,不过,身形稍矮。“编篾条的”那个烘笼高矮与小腿相当,方便架于裆部,冒热处与膝盖平,一双手和任督二脉一起烘热和(微笑)。每一年有这么几天,在农村场镇街边一排人,女人夹烘笼谈笑、剥瓜子、抓扯,男人架烘笼儿拗一管长长的竹烟杆儿,烟锅青烟袅娜,不时向左右飚口痰,这便是我大四川过春节的祥和景象。 我固执地认为,内架烘笼烤热铺盖是我母亲的大智大勇。她操作捻熟,往烘笼里盛上五、六块浮碳(煮饭时未燃尽的柴火)、覆上些柴火灶里撮出来的热灰,一钵炭火余烬可以暖手暖脚再烘暖铺盖。 烘笼不尽然纯竹子的。在江南或许名字叫手炉,有盖盖。盖周边竹片箍圆、内镶嵌铜丝网,精致,体态玲珑;铜丝网洞细密,以防袖口、首饰之类掉入。 我家曾经有一个,是我大伯苏小泉先生的舅子何本初将军(抗日名将,中将、历任李家钰部中校参谋、四川省第14、16行署专员保安司令、)家姐给的,当时她受兄牵连,家产充公,把高级烘笼做了人情送了。 1958年大炼钢铁,居委会来人问,还有铁钉钉吗(土法炼钢时破铜烂铁都要)?把盖网和几颗铜铆钉拗下来,喔豁,眼见着烘笼散架了。 你想想烘笼上床(此上床非彼上床),是不是形同玩火啊?“玩火者必自毙“听起来就怪吓人的。我家,全木结构,木床,木柜、木天花板;衣服被子,溅一颗火星会酿成大祸!所以,烘笼上床必由母亲负责操作:挖出旧灰,铺底碳,夹三、两红碳,覆盖锯末,一铲余烬,稍加拍实。母亲把烘笼脚底擦亮,塞进被子当中间,把四周受力调韵合。 父亲刻字、母亲做针线活都歇得晚,先烘孩子们的大床,烘父母的床时再添培些浮碳儿。有一次迷糊中我看见母亲跪在后屋的绷子床帮,撅屁股,猫腰,一手揭被子,脑壳顶起,钻进去放烘笼,母亲的腰身真美啊! “常将有时思无时,莫到无时想有时,“是母亲的治家理念——盐巴吃到一半,买进;白糖,剩一半,买进!母亲主理的家,绝不会闹到盐干米尽。厨房柴火灶前总有收集“浮碳儿“的罐罐。未燃尽的柴火,火钳拍熄,夹进罐罐闭熄,成了浮碳儿。日积月累,一罐,一筐,一麻袋。往往自家的燃料不足以抵御一冬,就需要买进了。 槐树街附近有东门街、奎星楼街口两个卖火摊子,摊子的标配是一破铁锅浮碳儿忽闪着红,一锅冷浮碳儿,旁边一袋锯末子,一长把锅铲,一把火钳。两分钱买一烘笼。 烧柴火那阵,浮碳儿当然是家户人家都有的。锯末子就有些垄断的意意思。成都毗邻阿坝州茂密的林区。木头顺岷江漂流而下。成都1954年建立了规模宏大的“国营木材加工厂”,职工上万。有职工住东门街、奎星楼街?锯末子是工人福利?抑或锯末子折抵部分工资?……不得而知。60年代初,一场打击投机倒把运动,沿街的小摊小贩连同卖火摊摊儿消失殆尽,烘笼随之遁形。 几年前,我在云南丽江和香格里拉,看到过砂罐儿一样的、单把烘笼,觉得简直无趣!给“烘”字丢份儿! 在1961年父亲发配上山伐木以后,处于半清醒状态的母亲,她勉力支撑家。 在一个冬夜,我惊醒来,猛然感觉趴被窝里的母亲紧抱我双腿,嘴含我的脚,轻轻地捱到咬长冻疮的大指拇儿,心头一热,泪湿了枕头……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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